发布时间:2025-03-11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历史在文学中复活
——地域原创小说集《春到正阳关》序
许春樵
时光倒流2400年,五千里广袤的楚国大地上,你问楚人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不用一秒钟,答案肯定是寿春。寿春是楚国首都,是楚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是全国最大的城市,也是最繁华的城市,那时候能去一趟寿春,相当于今天去了一趟北京、东京、巴黎、伦敦、华盛顿……一个与做梦相关的地方。
如果把一座城市比做一个人,你仗剑天涯的资历有多深,行走江湖的本钱有多少,直接关系到你事能干多大,路能走多远,“五都十郡”的寿县(古寿春、寿州),从祖上那里完整传承了历史文化基因,延续了千载王者风范,底蕴深厚、底气十足,如同一个腰缠万贯的行者,寿县在两千多年中国历史的字里行间,一路跋山涉水,一路疾走如风。
公元前241年考烈王迁都寿春那一天,是春天,还是夏天,头顶上方是不是碧空万里艳阳高照,现已无从查考,可以想象的是,自河南陈郢长途跋涉而来的楚王及文武百官、千乘辎重 、万担金银,在数十万大军的护卫下,金戈铁马、旌旗飘扬,一路尘烟蔽日、首尾相继,抵达寿春时,是太阳升起的清晨,抑或黄昏,当城门打开的那一刻,寿春城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大街小巷,人流如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这是想象中的历史虚构。
2024年大年初一,与考烈王迁都几乎相同的场景在2400年后隔空对接,替身出场的芈月、孙叔敖、黄歇、刘安、赵匡胤等历史人物打开了宾阳门,迎接全国各地游客走进寿县古城,走进两千年寿州的历史画廊,宾阳门、靖淮门、瓮城、孔庙、报恩寺、清真寺、月坝、抬阁、肘阁、寿州锣鼓等堪称绝版的寿县历史文化地标,裹挟着历史烽烟和传奇故事向四面八方游客敞开了怀抱,春节短短几天,寿县一口气来了400多万人,有媒体说500万人,反正人流和车流堵到了宾阳门外3公里的地方,古城内外,水泄不通,酒店爆满,饭店爆棚,中餐要排到晚饭时间才能吃上。这几百万不请自来的游人中,有央视、有今日头条、有抖音快手、有网易新浪以及全国成百上千的自媒体博主……可以肯定的是,2024年寿县过大年比公元前241年楚国迁都寿春,人更多、势更大,场面更热闹、游人更开心……
这是客观记录的现实画面。
寿县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持续演绎了2400年的光荣与梦想,当今天的人们纷至沓来的时候,“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寿县的历史是以文物和展品的形式沉淀在“安徽楚文化博物馆”的橱窗里,以城砖、门楼、车辙、寺庙、牌坊、演艺等物质方式呈现在人们的视线中,而寿县历史文化博大精深、浩瀚无际,在这些显性的物化的寿县历史之外,还有一个隐性的精神化的寿县历史,如果这部分历史被挖掘出来了,“历史”与“文化”就能实现深度融合,“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就会以丰富、多维、均衡、立体的姿态独步天下。地域原创小说集《春到正阳关》正是对这一逻辑判断的文学阐释和具体实践。
十一位安徽一线作家站了出来,他们潜入了寿县历史深处,在两千年“城头变幻大王旗”的风云际会和沧桑岁月里还原逝去的风景,打捞沉寂的情感,探索隐秘的人性,重建人文的寿春,从策划到成书,历时近一年,十二部原创中短篇小说,紧贴寿县地域风情,涵盖寿县不同的历史年代,塑造了出神入化的各类人物,绘制出这块土地上的文明与进步、开放与包容、善良与仁义的精神图谱,试图探索并打造一部文学化的寿县历史,一部人性化的寿县历史,一部精神性的寿县历史。
这是地域原创小说集《春到正阳关》逻辑起点,也是小说集的价值终点。
“七十二水通正阳”,正阳关在《左传》只有一行字,在寿县历史中却喧哗了两千年,军事重镇、商贸码头、交通枢纽,正阳关像一本大书,浓缩了寿县的乡风民俗、世道人心、地理人文、水陆风韵,十二部小说以正阳关为创作背景,以寿县地域文化为根脉,将寿县的历史以文学的形式推送到了世人面前。
地域文化的唯一性和不可复制性是《春到正阳关》的重要特质,如同贾平凹笔下的商州、汪曾祺笔下的高邮湖、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孙犁笔下的荷花淀,这十二部小说将所有的笔墨渗透进正阳关码头和寿县城墙里,于是我们看到了正阳关的码头、商船、茶楼、酒肆、旅馆、银楼、铁匠铺、中药铺、木匠铺子、杂货铺子,在小说中全都开张营业了,还有抬阁、肘阁、穿心阁、寿州锣鼓全都粉墨登场了,武馆里十八般武艺纷纷亮相,戏院歌馆里余音绕梁,屠宰牛羊的血腥之气从河滩蔓延到河面,寿县城里的宾阳门、报恩寺、 文庙、钟楼、老街与小说中的故事情节反复纠缠,构筑了一道独特的寿县地域文化风景线。《春到正阳关》是一次集约式、团队化的地域文学创作实践,全省尚属首次,全国也未见先例。
官修的历史记录事物,文学的历史撰写人物。《春到正阳关》是“以人为本”的小说集,寿县籍作家陈斌先写人时的地域意识却是与生俱来,笔下的寿县地域风物几乎随手拈来,《正阳阁》中的一个商人,一个戏子,一对乱世男女,双双被砍下头颅悬于城门,演绎了一段“情”与“义”的悲歌,小说中“阿”(我)和“阿们”“抬阁”、“肘阁”的使用熟练自如浑然天成。李云《雷声震阳关》中的“震”与“正”谐音同义,这是一部跌宕起伏、扑朔迷离的武侠小说,正阳关马、吴两家武馆的恩怨情仇在长兴三祀大钟和《寿县月坝构建算经图册》的保护与藏匿的曲折经历中,将主人公情感的挣扎与撕裂、人性的光明与黑暗彻底洞穿并作了深刻的揭示。寿县古城的钟鼓楼、长兴三祀大钟、月坝、安丰塘在小说中如雕刻般鲜活灵动。寿县控淮扼淝,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崇文尚武之风千百年一以贯之,艾灯的小说《正阳关剑客》用极简约白描的手法,将剑客的护主追赃的事件升级为“正与邪”、“善与恶”的选择与冲突,几经反转,剑客弃暗投明,“舍小利,取大义”,加入侠盗队伍,远赴上海抗洋。张建春的《作死》表现出同样的精神主旨,正阳关码头脚夫高安,一个小气、抠门、寒酸的码头搬运工,开了酱坊后依然如故,直到他死后几十年才知道,他挣的钱都给山里队伍买盐耗光了。王建平的《空渡》先是道与禅的“无为”和“归隐”,在老驼子二十多年守在渡口等待女人归来的感召与启悟下,躺平了的“我”终于以资本的实力回到故土重振“淮阳渡”雄风,“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进与奋发是删除不掉的儒家文化精髓,也是寿县“文庙”高悬的旗帜,更是寿县恪守和捍卫了几千年的精神价值。
精神层面的地域文化是人的心灵、情感、性格、气质、趣味与审美,《春到正阳关》以寿县和正阳关为创作对象,深刻探索和揭示历史与现实纠缠中的道德真实和人性真相。赵丰超的《冯妇》里正阳关杀牛的三叔,他是个屠夫,也是个善人,铁锤杀牛砸断了自己腿,而收留弃婴却意外得到了一个女人,善恶有报、因果有序的立意将这个流畅的小说写出了意味,写出了神韵。黄丹丹的中篇小说《寻找栀园》在寿州锣鼓的世纪喧响中寻找人生的真相,寻找失落的真情,寻找生命的真实,离异父母在城里相见场景与细节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挑破了人生的芥蒂与不堪。程迎兵《到寿州去》中的父子雪夜赶赴寿州,一早去正阳关父亲“还是没赶上”,没赶上什么?那是父亲的秘密,是恩怨,是情感,是道义,是怀念,是寻找,就像不可言说的人生,那是父亲闭门谢客的精神家园。米可《隐入深谷》在寿州的乡村事实中,将底层人的理想与现实、爱与冷漠、挣扎与奋斗进行了重新定义和人性化抒写,小说繁复、丰富,内涵广阔。以同样姿态创作的还有张诗群的《寻找余焕章》,浪荡子弟余焕章在礼崩乐坏的乱世是一个戏剧化的独立存在,他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背后隐去了其真实的使命和目标,他像一个化妆舞会上的演员,你看到的永远是被粉饰和修改后的表情,几十年后的自媒体寻找与现场直播揭示了浪荡子余焕章革命者的身份,他的牺牲与护送一个革命者的女人有关。小说将历史传说与与现代传媒交叉叠合,营造了更为深邃的小说空间。曹应东的《永远的香草地》将寿县的香草传奇、香囊故事与人性纵深、战争风云勾连对接,在描摹地域文化的意志下,地域风情得到了多维度呈现。
《春到正阳关》是文学作品,是寿县地域文化版图中的心灵史、情感史、精神史,它是虚构的,也是真实的,虚构的是人物、故事、情节,真实的是地理、风物、习俗,还有的人心。文学是虚构的真实,但很多时候比看到的事件更加真实,因为看到的事件可以造假,人心、人性没法造假。布罗茨基说,人类历史的真相在文学艺术中,而不是一本正经的正史中,说的也是这个意思。《春秋》、《左传》、《史记》、《三国演义》都是文学作品,人们通常把这些明显虚构的文学作品当做春秋战国和三国的历史来读,人们认定刘邦是个泼皮无赖,是因为《史记》里这么说了,这就翻不了案了,包公清正廉洁铁面无私,戏里这么演了,就成了真的,居然有人到包公祠跪求伸冤。虚构的真实在许多年后,就是历史的真实,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故意,黄丹丹的《花窗》就是对这次集体地域小说创作的一次整体性的隐喻和象征,小说中的女画家根据外婆的口述画了一幅毁于正阳关火灾中的“花窗”,并引起了一桩美术界的抄袭公案,而在那个百口莫辨的夜晚,灯光闪过的刹那,古老的墙垣上出现了早已消失的花窗,居然与画中的花窗严丝合缝一模一样,想象中的真实与历史上的真实无缝对接。这是小说《花窗》的立意,也是这次集体创作的主题。
《春到正阳关》是寿县县委、县政府与安徽省作家协会的一次成功的主题策划,也是一次成果卓著的创作实践,十二部中短篇小说经过作家们精心创作、深入交流、反复改稿后,已先后在《北京文学》、《百花洲》、《雨花》、《西部》、《飞天》、《绿洲》、《清明》、《小说选刊》等全国重要文学期刊发表和转载。
想象一百年或一千年后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个后生走进图书馆,他想了解寿县历史上的地域文化和人文景观,管理员指着橱窗告诉他:“看一看《春到正阳关》吧,那里面全有!”
是为序!
许春樵,著有长篇小说《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楼》《屋顶上空的爱情》,中短篇小说集《谜语》《城里的月光》《一网无鱼》《生活不可告人》,散文集《重归书斋》等。著名作家,安徽省文联副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