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5-03-11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期,我省作家俞礼云短篇小说《老师好》发表于《山东文学》2025年第3期。
老师好(节选)
俞礼云
消息是军刀从酒桌上偶然听到的。
晚上洗过澡,火姜状态好极了,总感觉今晚会有什么事发生,就没急着穿衣服,赤裸着,小心检查一遍本就拉得很严的窗帘,打开屋里所有的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怎么也看不够,湿漉漉的头发,整个人清丽,饱满,像一树雪白的梨花上洒了细雨,她禁不住对着镜子竖起大拇指:“完美!”
敲门声就是这时响起的,“咚,咚,咚!”在这静夜里如擂鼓,她慌忙套了件睡裙,正想从猫眼看个究竟,却见一张“锦春大酒店点菜单”从下面的门缝塞进来,在“红烧热菜”旁的空白处急匆匆写着:“快开门!事关职称,十万火急!”字歪歪扭扭,但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急迫。
如果没有记错,这已是和军刀冷战的第二十一天,他的微信已被拉黑,电话也被设置成“拒接”模式。二十一天里,房门被这样“咚咚咚”的多次擂响,但火姜硬是纹丝未动过一次——这样的方式生硬且决绝,但火姜知道,面对军刀,常规即是无效。总之,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已经开启“分手”模式。没想到居然把他逼到用“小纸条”这种原始的方式给她传信——老实讲,不多的几个字里,“职称”二字如两粒“嗤嗤”冒着烟的炮竹扔进她胸口,一下子让她乱了方寸。
“驴头不对马嘴”是老师们对他俩的一致看法。起初火姜理解,可能是大家认为两个人不在一个“圈”,都有过短暂婚史,年龄均已三十多岁,从品质上讲,已与“Z世代”的少男少女们的相恋不可同日而语;和军刀一块做名车贸易的元武一帮连客气一下都觉得浪费时间,直接举杯,潦草的祝他们“一对‘二手车’重新上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火姜才品咂出老师们说的“驴头不对马嘴”是另一层意思。
那时,军刀老是喜欢开辆“陆地巡洋舰”接送她,火姜听到老师们私下里颇有些微词,便把听到的话带给他,让他低调些,市区道路宽阔,平坦,犯不上整天开个四驱越野招人侧目。军刀头一梗:“不开‘陆地巡洋舰’,用什么证明我是成功人士?”
火姜差点被他逗喷了:“你这样证明成功,在老师们眼里很搞笑可知道啊?”
他居然急眼了,说:“知识分子就是‘方样’,好好教你的书不行啊。凭啥对我们商贸界评头论足,我堂堂商贸界又凭什么要听他们的?”
这还是小菜。背着火姜的军刀更是给她惹来想象不到的被动。两杯小酒一咪,嘴上就没个把门的。火姜才答应和他处的时候,元武一帮子狐朋狗友酒桌上使坏,故意打听他和火姜关系的进展,他豪迈的大手一划:“二话不得,拿下!”一帮子就着酒劲,挖坑让他跳:“‘拿下’是什么个意思?是不是带有‘奸情’的那种?”他却故意用模糊的语气反问,“你说什么叫‘拿下’?没有实质内容能叫‘拿下’吗?”一帮子就起哄,让他说些细节证明证明。他继续像发言人一样搞模糊战略:“无可奉告。”
火姜在外面听到这些,气坏了,责问军刀怎么满嘴跑火车。酒醒了的军刀虽然露出些后悔,说的却轻描淡写:“是元武那帮子故意曲解我的意思,不必当真。”火姜只好耐心跟他说,自己是个老师,一言一行都有规矩管着,处处要给孩子们做样子:“如果家长误解,真的认为孩子的老师和男朋友……‘无证驾驶’,会怎么想?”
军刀眼睛轮得像两个大写的“QQ”:“这是什么话?照这样讲,老师就不能和男朋友睡觉啦?我听公司的法务元武讲,‘未婚先睡’现在就是合法的,谁也管不着。”想想不妥,补充道,“况且,你不是没跟我睡过嘛。”
这倒让火姜冷静了下来,也真正理解了老师们说他俩“驴头不对马嘴”的真实意思。军刀一个开公司的,所混的“圈”,也是整日窝在学校里对着黑板和一群学生娃的老师们的“圈”不能理解的——没关系,火姜是个老师,当然知道“循序渐进”的威力。渐渐地,就不动声色的将规矩慢慢给立了起来,穿着,社交,对事的认知,待人接物,这可以,那不行……军刀也慢慢感觉到,他的生活里,第一次有了“边界感”这个词。
“规矩大呢,条条框框一大堆。”只要聚一起喝酒,元武一帮子总会把话题绕到火姜,想从军刀这窥探些老师们的秘闻听听。
但军刀说的似乎与大家想听的差距很大。军刀口中的老师,最在乎的事有两件,一是学生。那是老师们心尖上的肉肉,反正军刀感觉,好像每一个老师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全在这帮小肉肉身上;另一是读书。老让军刀带话给大家,没事了少喝点酒,找点书翻翻:“你们一帮都是做着事的人,读书不一定一眼就看到助力你走多远,但不读书你一定走不远。”
一帮子在学校本都不是读书的料,现在火姜老师又提这话,个个头昏脑胀,因成绩渣渣在学校里被碾压的许多往事直往脑袋里撞。唯元武,敏锐感觉到军刀已被火姜越带越远,还波及大家,便摇着折扇,不深不浅地说:“还是人家老师讲的对,这‘驴’和‘马’本就不同品种,如果硬要往一起凑,最终搞出来的东西一定比较奇怪。”
一帮子虽然不懂元武的意思,但都爱听这样儿的,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不出意料,关闭了二十一天的房门向军刀再次打开。断绝联系这么长时间,军刀居然没去学校的大门口堵她——火姜不能肯定,“战术性断联”,能让军刀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不可原谅吗?
站在门边,军刀没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地进来,干笑着。不过也就那么一小会儿吧,当他看清灯光下有点含露乍开的火姜,好像一下子有了反应,火姜赶忙岔话:“说,到底怎么回事?”
军刀却不急,居然说:“你先让我亲一下,表明我们和好了。”
火姜态度一下子变得很冲:“不想说趁早滚!”
看火姜还在气性上,军刀便给自己找台阶:“那我先说。反正待会儿你肯定要有所表示!”
当晚,军刀参加个饭局,气氛异常热烈。三个开场酒喝过,大家开始相互“打的”敬酒。军刀敬过一个眼神不断撩他的女孩,揣了心思回位途中,偶然听到实验中学蒋校长和饭局东道主的悄悄话,“职称”两个字像尖细的篾子刺进军刀的耳。军刀感觉喝下肚的酒“嗖”的一下全没了——火姜满心期望的教师高级职称评选,学校送审区局的名单终于敲定——但,不是火姜。
军刀知道,消息如果属实,对火姜的意味是什么,必须立即在第一时间让她知道,以便采取断然措施;同时,也有点残忍的想,这正是他重新打开火姜房门最得力的敲门砖——这才在一片混乱中,急急的赶到了这儿。
“这里肯定有猫腻,我一定能把真相给扒出来!”讲完原委,军刀没向火姜提“表示”的事,却带着怒气迸出这么一句。
“你胡扯什么?把学校和老师想成什么啦!”火姜听到消息又气又急,但对军刀这样想事情更气更急,火不由得就蹿起来。
军刀被这一呛,怏怏的缩到了一片阴影里,火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突然感觉自己什么地方无来由的有了阵潮乎乎的感觉。她一句话也没说,将手机递给军刀。
军刀的反应配得上他那颗精明透顶的商业头脑,一顿眼花缭乱的操作,眨眼间,被拉黑的微信和电话号码重新激活,在递还手机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极速偷袭,在火姜的脸颊上“啵啵”了两下,没给火姜有任何反应的机会,迅捷离开。
在带起房门的一霎,又回过头,辩白似的说:“郑重重申,我们找‘棒球帽’,只想用我们的方式告诉他个‘怎样做人’的道理,没有寻衅滋事!”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真的看到学校工作群里公布的消息,火姜还是一下瘫坐在椅子上,眼泪顺着脸颊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工作群发送的《关于高级职称审核情况公示》,坐实了军刀听到的传言——今年学校上报区教育局参加高级教师竞评指标一个,大家意料中的火姜排在了第二,而谁也没想到的不丹老师,成了第一名。加分项目,等次,单项得分,总分,排名,每个评委的签名确认,一张表格清清爽爽,精细,严谨里透着股不容置疑的严肃。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不知怎么安慰火姜,手脚忙乱着各找理由离开办公室。坐火姜对面的不丹更加慌乱,站在桌边带着哭腔说:“我就是正常报材料,不晓得怎么弄成这样。姐,你骂我吧。”
事情弄成这样,军刀认为,都是火姜自找的。教师职业体面,压力小,财政全额供给,双休照常,还有寒、暑假,只要把分配的工作完成好,下班回来小酒杯一端——换成军刀,能将每天都过成“53°飞天茅台”。火姜嘲讽军刀那个“53°”只有酒精量,没有含金量。如果都这样做老师,不说你“毁了人类的未来”,误人子弟那是一定的。
所以,平时看火姜,就不安分,一切都想要做到最出色。什么能证明出色?当然是具有终极评判性质的各种荣誉……而高级职称,几乎包罗了一个老师的全部,智慧,品行,为人处事,德,勤,能,绩,廉……
当然,火姜清楚,对于基层学校的一名普通教师,高级职称评审条件近乎苛刻,指标更是稀缺,可遇不可求;但火姜更清楚,获得它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只要在学校里一切做到第一,就一定能“遇”到。
因此,从参加工作开始,火姜就将自己长长的人生直线分割成了若干条线段,每条线段都填充了明确的“小目标”,一年站稳讲台,三年独当一面,六年崭露头角,教坛新星,业务骨干,学科带头人,直至成为“一代名师”!——获得教学竞赛奖次,等级;发表论文刊物级别,篇数;个人发展,进步阶梯,职称评选达成期限……都有明确的时间表和路线图;上下“小目标”之间因果对应,逻辑关联环环相扣——高级职称,是开启下一轮所有“小目标”的前提,特级教师申报,省、国级优秀老师评选,正高级中学教师……没有副高职称,一切便无从谈起。
但一件一件要顺利地做起来又谈何容易!教师早被列入高危职业之一种——因为初中老师们每天面对的,是一匹匹向青春期过渡的“小马驹儿”,热血奔涌,青春勃发,敏感,骄横,脆弱,叛逆……一点小事处理不妥,很可能演变成家长直接插手的缠闹,信访,甚至舆情沸腾的“事件”。无数血泪的事实逼得不少老师干脆躺平,对学生能忍则忍,一让再让,甚至可以斯文扫地,连课间十分钟除了上厕所,都不允许学生出教室,以确保绝不惹出事端。
前不久,和校外各界处得风生水起的蒋校长被转弯抹角的关系硬生生地转个“孩子王”到实验学校来。一听到“盘仔”的名,早从外校了解到底细的班主任们生怕这样的一个“浑不吝”乱了自己的班,更怕被他刁蛮,刻薄的家长沾上,全都躲着蒋校长走。
蒋校只是淡淡一笑——在学校里,对这些不思进取,心里什么“小目标”也没有的人,还真没办法拿捏他们。他心里指望的当然另有其人——不出意料,火姜傻呆呆被蒋校长堵在了办公室。和火姜一个班的任课老师晓得坏了,急赤赤的围拢过来为火姜帮腔,更是将难听的话说给蒋校长:“如果让这样的‘混世魔王’来坏了全班的风气,以后不管哪个课堂有事,就是你火老师有事!”
火姜好像没想那么多,居然将师大课堂上老教授的话搬了过来:“自古‘良医之门多病人,檃栝之侧多枉木’,学校和修理厂一样,有责任对来这的每一个娃身上的不足进行矫正、修复和保养。做老师任何时候都不能患得患失,打自己的小算盘。没问题,盘仔同学就放我们班吧?”
蒋校长又一次无声的笑了。气得所有帮腔的老师恨恨地给火姜撂话,你就等着搬起石头砸向自己那个啥吧。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里已空无一人,不丹递过来的面巾纸盒已被抽空,左手边还顿着一杯不丹刚买的奶茶。流了眼泪,火姜感觉慢慢平静了下来。看到群里很多老师纷纷给不丹点赞,也抹抹眼睛,发了个表示祝贺的表情包。然后理理头发,拿起教本,踩着骤然响起的上课铃声,走进教室。
“同学们好!”
“老!师!好!”
全班同学全体起立,充满朝气,有力,整齐划一的声音如斧斫刀切,火姜瞬间觉得自己“嗖”的一下从什么纠缠里猛地冲了出来。她眼光亮亮的迅捷扫遍全场,一个都不少,很好!尤其看到在后排座位上正正地端坐着的盘仔,心里忽然柔软了一下。
老实讲,老师们说起来咬牙切齿,但做起来还是像以前一样严谨,负责,并没真的将在班上遇到的棘手事推给火姜。那天学习委员急火火地来找火姜,是因为新入职的当当老师和盘仔实力确实“不对等”——这个年龄的娃,从不按常理出牌,成人世界根本没他们真正的对手——时间不长,虽有火姜严防死守,盘仔在班上“头部”位置还是很快坐实——那天,教数学的当当老师在黑板上讲题,忽听下面有“叽叽”的笑声,她没动声色,慢慢弄清是最后一排的盘仔做“奥客”,当当老师在上面讲一句话,他故意小声的跟一句,“是吗?”“未必吧?”“那不一定”……搅得教室的后几排乱得没法上课。当当老师走过去,让盘仔站起来:“什么有趣的话说给大家一起听听。”盘仔同学不但没有起身,还用很挑衅的眼光斜乜了一下站在面前的当当老师。
全场寂静,气氛凝滞而压抑,随时可能爆燃。机灵的学习委员借口拿作业本,急急抽身跑到办公室找来火姜。
“盘仔同学先站到教室后面去听课。”赶到教室的火姜没想太多,只想尽快让盘仔有级台阶给当当老师,恢复课堂秩序;但盘仔同学心里对现场情势与自己脸面关系的盘算可能远超大家的估计——只是抬起眼皮“喵”了班主任火姜一眼,依然一动没动。
“适当的惩戒是教师应有的神圣权力!”看着盘仔如此没个学生的样子,火姜没有乱,脑子里冒出师大课堂上老教授的谆谆告诫,“如果发生洞穿师生角色底线的荒唐,就是你行使神圣权力的时刻!”
血是和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一瞬间冲向头脑的。
几乎在大家没料到的瞬间,火姜老师的手有力地扯起了盘仔。她的本意,只是让他先站起来,给“师道尊严”挽回点面子,但盘仔同学伸手一挡,火姜的眼镜被“叭”的一声打掉了,事情性质一下起了变化,火姜老师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蛮力,动作很猛的将盘仔扯离了座位,到这时火姜还是想着让他先站教室后面,让当当老师先将课上完,也警示一下做学生应该有的规矩,但没料到盘仔同学竟然喊了起来:“全班都要给我作证,老师体罚学生!”火姜的火就是这样被“嚯”地点燃的,想都没想,直接拽开教室后门,将盘仔同学推了出去——留着后门没关,还想着这样不影响盘仔继续听课。
但盘仔的顽劣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他没有按老师所想站在教室外面,而是直接离开了学校,直到他头戴“棒球帽”的老爸带着一大家子人乱哄哄地闹到蒋校长那里,大家才知道,事情开始变得很麻烦。
“现在小孩精神受到刺激,无脸来学校,要求老师亲自去家里请他,再在全班同学面前公开道歉。”一通哭闹之后,“棒球帽”代表全家直抒胸臆。
“不跟他们废话,我们直接去区里,不行再到市里,省里,北京,天下总有说理的地方!”蒋校长气得还没讲出话,矮胖的舅妈唾沫四溅地又加了一句。
显然,事情非常棘手。和校外各界处得风生水起的蒋校长便沿着当时托他的路径一级一级的顺过去,想找个合适的人出来转个弯,却谁也不愿管这样的“破事”,还说二话:“这个责任本来就在老师,有体罚和变相体罚之嫌!”还煞有介事的提醒蒋校长,国家教育部《基础教育规范管理负面清单》刚刚颁布,一共十二条,其中核心的一条就是“严禁教师歧视弱势群体学生,对学生实施体罚、变相体罚、辱骂殴打、性骚扰或者其他侮辱人格尊严的行为。”听讲区教育局正想找一批反面典型来推动一下这项工作,你们老师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犯这种低级错误呢?
蒋校长没办法,只好回头来找当当老师。年轻气盛的当当老师当场推开四楼办公室的窗户:“谁让我给这样的学生道歉,我立马从这跳下去!”吓得蒋校长连忙“好好好”地摇着手边退身出来,叽叽咕咕的谴责现在的年青人囿于自我,不求上进,连个“小目标”都没有,更别谈有什么“想法”了,让学校工作越来越找不到抓手之类的话,边下意识的又一次来到了火姜的办公桌前。
其实,蒋校长自己知道这样很不地道。但在一个单位,现实往往就这么“现实”,你肯定不可能让那些连“小目标”都没有的人替你扛事,那么,让那些有“想法”的人多做一点便顺理成章。
……
俞礼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96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国作协鲁迅文学第七期作家进修班学员,安徽省滁州市作协理事,天长市作协副主席。先后在《青春》《萌芽》《清明》《解放军文艺》《飞天》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部),著有小说集《浪漫生活》《毕业留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