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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速递 | 作家李宜祥散文刊发《作家天地》

发布时间:2025-03-11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期,我省作家李宜祥散文《河桥来的亲戚》(外一篇)发表于《作家天地》2025年第1期。


作品欣赏

河桥来的亲戚(外一篇)

李宜祥


像南飞的大雁一样,每年初冬时节,这对夫妻就来了。

男人在前面低着头拖车,女人在旁边伏下身子推车,架子车上整整齐齐地码着扫帚,码得高高的,被麻绳捆得严严实实,人在车前车旁拖车推车,就像头上顶座小山一样。到了我家门口,夫妻俩紧挨着墙壁把车停好,然后摘下头巾,掸掉身上的灰尘,从车上取下两个马扎来,夫妻俩肩并肩坐在屋檐下休憩。男人从腰间解下烟荷包,又抽出烟锅来,不慌不忙地挖了锅烟,划根火柴点然了,吸一口,然后咽下去,停顿一会儿,再把烟缓缓地从鼻孔里口腔里冒(吐)出来,烟雾霎时弥漫开来,在他的脸孔上缭绕。我倚在门框上望着他们停车、取马扎,望着男人坐下来吸烟女人坐下来喝水,这个每年都一样的场景,我连续望了好多年。

男人大约四十几岁,是一位壮汉,长了副国字脸,阔脑门,头顶已经谢了,亮光光的。他老婆也长了副厚身板,一张大脸盘,粗腰身,大手大脚的。坐下来时男人对我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一锅烟抽完了,他在鞋底上磕磕烟锅,收好烟袋,倾过身子从挂在车把上的一只布包里取出一块面饼,把面饼一分为二,一半递给他老婆,一半留给自己。他又从包里摸出几瓣蒜头,解下系在车把上的一个水壶。水壶的外壁已经被磨亮,分辨不出当初的颜色了。

我从家里倒了一大茶缸白开水递过去,男人接过来递给了他老婆。男人咬一口蒜头,嚼一嚼,喝下一口烧酒。原来水壶里装的不是凉水,而是烧酒。几口烧酒下肚,他的脸膛渐渐地红润起来了。

天色慢慢地黑了下来,夫妻俩把两片麻袋铺在我家屋檐下,再垫上一床旧棉被,这两口子倚在门框上,他们在身上又盖上一床旧棉被。这一夜,他们就这样半倚半躺着直到天明。天明了,他们收抬好棉被和麻袋片,就沿街吆喝去售卖扫帚去了。

我父亲在合作饭店上班,母亲在大街上摆摊做小生意,天黑透了他们才回家。母亲一回到家里立刻生火煮粥炒咸菜,粥碗端上了桌,母亲即请坐在门外的夫妻俩进屋吃粥,这两口子笑着摆手,连连说吃过了,吃过了,您慢用吧。我母亲邀请他们进屋来,要打个稻草铺,让他们睡在屋里,入冬了,天气寒,睡在檐下怎么捱过这一夜呢?我母亲苦心婆心地劝说,热诚地邀请,直至动手拉,他们都不肯进屋。父亲回来了再次邀请他们进屋来,仍然被婉拒了。父亲无奈,皱起眉头叹口气,摇了摇头。我问父亲:“他们是谁呀?”父亲告诉我,他们是河桥那边山里来的亲戚。我问父亲:“河桥在哪呀?”父亲说河桥是盱眙县的一个乡镇,在盱眙县城的西南边,淮河的南岸边,离县城有几十里地。

微弱的油灯灯火下,父亲坐在矮凳上搓草绳,草绳搓多了,待到来年开春后上集市卖了钱贴补家用。在我的少年时期,每到冬季,父亲晚饭后都坐在油灯下搓草绳,母亲则在做针线活。父亲话匣子打开了有些收不住,他告诉我,我祖父少年时只身一人外出谋生,那时还是“抗战”前。我祖父一路走到了河桥,在那儿得到过这家亲戚的关照。祖父后来进盱眙县城开了一家面食店。“抗战”时期日冦攻占了盱眙县城后烧杀抢掠,祖父带着一家人“跑反”,在这户亲戚家里住了些日子。那时父亲已经有十多岁了,这些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后来祖父带着一家人返回了家乡定居。

这对夫妻每年入冬后都来卖扫帚。入冬后农活都忙完了,粮食储藏好了,牛马也入圈圈养了,庄户人家忙秋收时都累得慌,这时歇冬了,都想松松筯骨,他们或缝缝补补,收拾院落菜地,或上集市上逛逛,串串门子,或和左邻右舍一起蹲在墙角晒晒太阳,唠唠闲嗑……儿女大的人家忙着定亲事,忙着嫁姑娘娶媳妇儿。我家在河桥的这门亲戚闲不住,他们扎扫帚卖,先是起早带晚地扎,大人小孩齐动手,扫帚扎好了,聚多了,就翻山越岭拖到山外来卖。我们这里地处两省三县交界之地,是个水陆要冲,人口众多,商贩云集,集市繁华热闹,他们就年年来卖扫帚,卖了几天,卖完扫帚就悄悄地走了,来年又悄悄地来了。扫帚是用小芦粟扎的,常见的有几种,大扫帚主要用于扫地,掸灰尘,乡下人还用来扫谷场。小些的扎成圆柱形,它们叫刷子,用于刷锅刷盆刷缸,刷床铺。小芦粟是高梁的一个品种,我的家乡不产小芦粟,盱眙河桥山里产。从河桥到我家,经过盱城和十里营、维桥、高桥几个集镇,其间还要翻越大云山和小云山,一百几十里的路途,这夫妻俩拉着架子车,一步步翻山涉水走到我家,然后沿街兜售,扫帚一把把卖完,他们又一步步拉车走着回家。

那些年做这些小生意的还有淮河两岸其它地方的苏北人——泗洪人来卖长条萝卜干,也是拉着架子车一步步走来的。淮阴那边木匠多,他们来卖桌子板凳。这些淮阴的汉子们可了不得,全是杂技高手,他们结伴而来,每人一辆自行车,一辆自行车上可以拉来两张八仙桌和十六条大板凳,人骑在车上,桌子和板凳绑在车后座上,桌子和板凳垒得高高的,从后面看过去,只见车轮滚动却不见人影。淮阴离我们这儿有二百来里的路程,他们黎明出发,下半晌就到了,您说他们骑得快不快?还有苏中地区的里下河人划着小船来卖瓦盆瓦罐;苏南无锡那边的人来收鹅毛鸭毛,卖麦芽糖;苏州人来卖梨膏糖,卖洋红洋绿洋丝线……他们都像候鸟一样,每年冬天过来,开春就走了,年年都来。


吆喝声


我居住的住宅小区有南北两个大门,门前都有卖水果的摊子,进出大门时都会听到摊贩的吆喝声。每天下午都有人在小区里来回吆喝,分辨开来,有铲剪子磨菜刀的,修煤气灶、抽油烟机的,有收废品的,也有卖鸡卖鸭,卖大馒头和塑料盆的……每天上午则很少听到吆喝声,大概这些买卖人和手艺人觉得上午人们都忙于生计,而下午则清闲了许多,是他们来做生意的大好时光。

我这两年时光可以自由打发,晚上喜欢熬夜,看书写文章,或是泡杯清茶,什么事不干,什么心事也不想,就斜躺在沙发上,任凭时光悄悄地流逝,独自享受那份懒散和静逸。早上起床可迟可早,中午则必须睡觉,指望用午觉补充夜眠的不足。往往正酣睡时,猛听得吆喝声在楼下响起,我有些恼火,也有些无奈。睡不着了,索性倚在床头,仔细品味各色韵味的吆喝声。时间久了,听着一声声或长或短或高或低的吆喝声,眼前就会清晰地呈现出这些小贩和手艺人的面孔来。

“收旧报纸——旧书刊——废纸板了”。这是一个中年男人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声音嘹亮而又干脆。这个中年男人长得帅气,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斯文气来,他的头发自然卷曲而又梳得整整齐齐,衣着干干净净。他的吆喝声地方口音浓重,但是口音串了,使我听不出他是哪里人,听了大半年后我才明白他在吆喝什么。不过听不明白也没关系,你从窗户里伸头看他一眼,他正开着辆三轮摩托车缓缓地驶过来,车斗里满载着旧纸板。

常来收旧报纸旧书籍废纸板的还有两个人,一位是中年女性,吆喝声清脆而悠扬,是本地的口音。她一年四季都用头巾把脸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时至今日,我也没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一位是个年老的男人,满脸皱纹,皱纹里似乎写满了沧桑。老人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旧衣服,骑着辆人力三轮车,他的吆喝声含混,苍老,似乎充满了苦难。我从没有见他笑过,他总是苦着脸,一声声的吆喝听了让人心情沉重。每次见了他,我总是忍不住想对他说,老人家,生意无论大小都要微笑服务。人生坎坷,有些东西该丢下的就丢下,该忘掉的就忘掉。每次想说时我又想到,老人表情凝重声音愁苦也许是我个人的感受,与老人本身幸福不幸福快乐不快乐并没有关系。

一天,在另一个住宅小区里,我看见那个帅气斯文的中年男人开着三轮摩托车驶过去。他一边开车一边吆喝,声音还是那么嘹亮。我心想,他每天驶过一个又一个小区不停地吆喝,声音为什么还这么嘹亮呢?

常来修煤气灶和抽油烟机的有两个人,他们都是五十来岁的汉子,一位骑一辆旧自行车,车后驮着两个鼓鼓的黑帆布包,包里全是维修工具和零配件。一位开着辆三轮摩托车。一位长年戴鸭舌帽,一位不戴帽。这两个人的吆喝声都淸晣可辨:“修——煤气灶来”, “修——抽油烟机来”,声音里都透出浓浓的苏北地区的口音。我的祖籍地是苏北地区,我曾在那边生活过多年,每听到他们的吆喝声,都倍感亲切。他们有时同时来到我们小区,同时吆喝开来,像打擂台赛似的,嗓音一个长一个短,一个高一个低,一个清脆一个沙哑,让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不常来的是一个收旧家用电器和旧手机的胖男人。胖男人每次来,都把柴油三轮车停在小区广场前,他并不吆喝,只是静静地倚在一颗树下抽烟。替他吆喝的是一个挂在树杈上的电喇叭,电喇叭反复不断地吆喝“旧手机换菜刀”“旧手机换菜刀”……旧手机为什么只换菜刀呢?为什么不能换菜墩、色拉油或是卫生纸呢?我有时喜欢瞎琢磨。有好事者八卦,说收旧手机的人回去会检查每一部旧手机,如果能发现点个人隐私,诸如裸照或是和情人之间露骨的聊天语言,这个回收旧手机的人就大发了,他可以敲诈你。好事者说的真假我不知道,但是听了让人不寒而栗。

望着倚在树下黙黙抽烟的胖子,我心里升起了一股寒意,转身把在放在桌上的旧手机收进了桌抽里。

人的意识都有惯性,我也是如此,吆喝声听久了,听到吆喝声就能意识到这是做什么买卖,同样,看到买卖人也会联想到相应的吆喝声。如果见到做小买卖的人而没有听到相应的吆喝声就会觉得奇怪,就摸不着头脑了。一天,小区里来了几个衣着时尚身材妖娆的年轻女性,她们面带微笑站立在路旁,每人手里都举着一面设计精美的广告牌,牌上有一幅放大的照片,在一个宽阔明亮的大厅里,有一些身材同样妖娆的年轻女性在练瑜伽,原来她们是来为健身房打广告的。我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呢?思索良久我才意识到,她们没有吆喝。

来铲剪子磨菜刀的都是老人,这些老人似乎很相像,他们的个头差不多高,皮肤一样的黝黑,都穿着一身深色的旧衣裳,戴着草帽,操着一口皖北口音。你分不淸今天磨菜刀的和昨天前天磨菜刀的老人有什么不一样。他们都是一手拖着一个安装了轮盘的长条凳,凳上装了磨砂机,进了小区,他们喜欢蹲在墙角或蹲在大树下黙黙地抽烟,看见有人从身边走过时就会冷不丁地吆喝一声:“铲剪子来——戗菜刀”。主妇们听了吆喝声,就会握着菜刀和剪刀下楼来磨。磨菜刀的老人往往收下几把菜刀(剪刀)后才开始磨。他先在磨砂机上磨。有一个小马达带动磨砂机,刀刃贴上去会迸出火花来,磨砂机就会发出“哗哗”的声响,磨了一会,老人再双手压刀在磨刀砖上细磨,一边磨砺,一边朝刀刃上浇水降温。刀磨得差不多好了,老人举起刀,刀刃朝上,举到眼前仔细瞅瞅,又用大姆指在刀刃上刮刮,就知道刀刃锋利不锋利了。磨刀的时候,要是有人从旁边走过,他们同样也会吆喝一声:“铲剪子来——戗菜刀”。 我至今没想明白,明明是磨菜刀,他们为什么非说是“戗”菜刀,“戗”是哪里的方言呢?






作者简介


李宜祥,安徽天长人,天长市作协名誉主席。小说、散文散见于《安徽文学》《边疆文学》《短篇小说》《靑少年文学》《当代小说》《作家天地》《海燕》《大观》等刊。作品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