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8-02-22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苗秀侠
农民的眼睛
苗秀侠
作者简介:苗秀侠,女,中国作协会员,安徽省第二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在全国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300余万字,出版、主编10余部作品,多部作品被选刊转载或被出版社收录出版。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说集《遍地庄稼》,长篇小说《农民工》(合作)、《一去千万里》(合作),散文集《青春的行囊》《浮世掠影》《三十六计故事》及报告文学集《守望》等。获第四届老舍散文奖,安徽省政府第四、第五届文学奖和出版奖,安徽省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北京文学”奖。现任《清明》杂志编辑。
导读
“非虚构”小说多以追求更大的真实,以客观、真实、冷静的描写,揭示当代社会的突出问题,对认识当今社会和时代发展,有着其他文学艺术形式难企及的作用。
这是一部力图走进乡村生活的非虚构小说。
农民,姓农名民,职业:乡村医生。
长篇小说《农民的眼睛》,借乡村医生农民的眼睛,观察并讲述西淝河湾地区近半个世纪的变迁,涉及中国农村的医疗、养老、殡葬、留守、土地流失、环境污染等现状,作者直接进入生活现场,从不同侧面向读者呈现底层生活的真相,有尖锐的矛盾、痛楚的撕裂和绝望的呼喊,也有温暖的底色、明亮的生机和坚定的叩问。人物和故事具有皖北地域特色,题材厚重,视角独特,感情深挚。
小说的讲述者是一名村医——乡村知识分子,他深深植根于乡土又与乡村保持一定的距离。这种独特的身份使得小说的讲述者成为故事的亲历者,他既是故事的分享者,也是故事的参与者和评判者,这种叙事视角使得小说产生了一种多棱镜的效果。
该小说不追求集中尖锐的矛盾冲突,而以一串一串前后相续又相对独立的“故事串”,构成了全书独特的折扇型结构。舒徐的叙事节奏,节制的情感表达,富有地域色彩的方言,使整个阅读过程显得十分流畅、干净、简练。
变幻的视角、圆熟的笔触,表达的是作者对乡土和生活在这片乡土上的人民的深沉热爱;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乡村生活日渐粗粝化和乡村文明裂变的沉重忧思。
目录
1,找故事
2,大农庄
3,大农庄的手艺人
4,出门的人
5,我说说我
6,一九七五年的我
7,农大花
8,给你捋一捋老侃娘的事
9,在庄上走走
10,老财迷的财迷相
11,老财迷2010年的大哭
12,关于买火化证那件事
13,叫我咋张开口说
14,大农庄的江湖
15,我一天的活
16,去胡三娃家吃饭那档子事
17,八脚生了孬疙瘩
18,八脚家的事
19,农大花回到庄上
20,农点子唱大鼓
21,又要说说我
22,农伟在大农庄的折腾
23,八脚拴根绳把自己送水里了
24,2010年的冬天
25,挪孝
26,农伟和他的龙居山庄
27,田田会所
28,娘们场
29,荒冬长腊月
30,二杆子的保卫战
31,老财迷的麦地最肥
32,村官断家务
主要人物表
农民——大农庄的村医,本书故事讲述者
农大花——大农庄的闺女,农伟的娘
农伟——农大花的儿子,又叫高伟,大农庄走出来的老板
老财迷——大农庄村民,原名农家福,爱地如命者
老木锨——大农庄村民,原名农学友,当过生产队干部
八脚——大农庄村民,原名农大年
农小林——大农庄村民,庄上走江湖的代表人物
二杆子——大农庄村民,原名农田,张爱菊和电灯的儿子,庄上唯一的傻子
老侃娘——大农庄村民,庄上最长寿者之一
农点子——大农庄村民,原名农四清,庄上唱大鼓的艺人
房箔爹——大农庄村民,原名农有礼,当过生产队长
1,找故事
你是来俺庄找故事的?
各庄都有各庄的故事,俺庄的故事不多,不过,说出来,也够你听三天三夜的。
你想打听点啥?一百个小脚女人的故事?听着稀罕。你要寻找到咱茨河县的一百个小脚女人,要把她们的故事写出来?我哩个乖乖,你咋想到这一出的?小脚女人?她们都经过解放前,多多少少都有故事的。不过,也都是平常的女人,能有多出彩的故事?就算有故事,小脚女人在世的也不多了啊。你以前弄啥去了,以前你咋不写小脚女人?我小的时候,大农庄裹小脚的女人多了去了。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哪个女人不裹小脚,就嫁不出去。可现在,她们都不在人世了。
我想想,俺大农庄还有几个,东一队的老侃娘还在世,是大农庄脚最小的女人,以前老侃的爹一打她,她就撇着嘴在井沿边哭哭啼啼,诉说她的脚如何小,她娘在她六岁时就用两丈长的裹脚布把她脚给缠住了,从此她的脚就停留在六岁时的模样。她嫁到大农庄时,老侃的爹别的不问,伸手从轿帘下面去摸她的脚,“像椿叶一样啊,像椿叶一样啊,值啦!”老侃娘哭诉到这里时,腔调就变成老侃爹的腔调了,“老侃爹那个喜欢,声音都是抖动的。想当初俺娘给俺裹脚时,疼得俺三天六后晌没吃饭,叫天喊地的,就是咬着牙不解开,才有了这双小脚。可是,他却打俺,他朝死里打俺,他对得起俺的脚吗?”哭诉到这里时,老侃的爹就出来了,上前拎着她的左胳膊,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她从井沿边拎回家,嘴里骂骂咧咧的:“日你小娘,你还不嫌给我丢人,脚小得啥也不能干,就知道哭、哭、哭,你是不是想让大农庄的人都数一数你脸上的麻子有五百还是八百?”
对了对了,老侃的娘是个麻脸,就是鼻凹里有一撮白麻子,哪有老侃爹说的那样邪乎?老侃爹一辈子都嫌弃老侃娘,打骂她是家常便饭,老侃娘每一次挨过打,总要数落老侃爹不珍惜她的脚,数落到最后,就变成老侃爹就是稀罕她的脚,才把她娶回来的。可是,老侃爹到死也不承认,他喜欢过她的脚,他不但不喜欢她椿叶样的小脚,还讨嫌她“脚太小,啥都不能干,还一脸的麻子”。
得空,我带你去找老侃的娘?不过,她现在快八十岁了,是俺大农庄的寿星了,早就老年痴呆了,别说让她说故事,她能认出我,就算奇迹了。
不急啊,先听我吹。我又不是卖糖人的,能吹出啥物件?你是干啥的?你写她们的故事有啥用?现在大家都拣有用的活做,你写小脚女人有啥意思?你是咱茨河县文化馆的呀。你不会也是寻找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吧?那些裹小脚的女人,她们是遗产?前段时间,省电视台的人来过,也是找什么遗产的,把咱县会唱茨河调的人拢一堆唱戏,录下来,说那个戏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俺庄的农点子会唱茨河调,也被叫去唱了一出。农点子是唱大鼓出身的,他唱茨河调,那是东郭先生吹竽,滥竽充数的。茨河调算得上“非遗”——电视里就这样说的,女人裹小脚也算“非遗”?搞不懂哎。听说非遗是要传承的,裹小脚不可能再传承了吧。哈哈。这都哪年哪代了,哪还有女人裹小脚?现在的女人可厉害了,别说是裹小脚,就是给谁穿小鞋,都不愿意。现在流行穿别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哭去吧。呵呵,我说话很幽默,你买了鱼自个不吃,腥我是吧?我哪里懂幽默啥的,就是在乡下待久了,经的事多了,凡事看开了。
噢,你不是说她们裹脚这件事是非遗吧?我还是不大懂。是一种文化?又扯偏了,有文化的人,谁裹小脚啊。你就是想写一写她们的故事,想出一部书,叫《一百个小脚女人的故事》。明说不就得了,你就是来找故事的,再把故事写成书,是这样吧?我跟你说,一百个小脚女人,可不好找。俺们大农庄一共五个队,将近两千口人,小脚女人一个队还不合一个呢,都哪去了?草鱼跳到沟沿上,死翘翘了呗。
你要急,咱就先去老侃娘那里访访?
啊,你叫我先说庄上的事?不光是小脚女人,还有七七八八庄上的事?那可是线穗子被拉子拉断了,扯出哪一段都是线头子。我就说说我们大农庄。从最前面说起。
2,大农庄
我们大农庄没什么特别,就像大王庄、大张庄、大杨庄一样,都是西淝河湾里趴着的一个个庄子。庄上住的人也没什么特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或丑或俊,或胖或瘦,或精或傻,青一色的农民,世世代代繁衍生息,世世代代以种地为生。
硬要找出大农庄特别的一面,就是庄大。大农庄人口最多时有一千八百多口,由东一队、东二队、中队、西一队、西二队五个生产队组成,现在不叫生产队了,叫村民组了。八O年土地到户后,大队和生产队不像以前那样红红火火被村民挂在嘴边上了,村民们种自家的地,睡自家的床,养自家的孩娃,吃自家产的粮食,花自家挣的钱,活在自己的日子里,也算有滋有味。大农庄旁边还有几个庄,是小农庄、前农庄和后农庄,都是姓农的庄子,都比大农庄要小,有的小一半都不止。在咱茨河县,姓农的都在西淝河湾这几个庄上住着呢。
朝前数,大农庄没出过大人物,也没有什么传奇人物。都说河湾里洼,风水不好。你往北数,亳县的地块了,现在叫亳州,出过不少名人,花木兰和华佗这一片人都知道,曹操也知道,戏里净唱他。据老辈人讲,西淝河湾里这几个姓农的庄子,是由四个姓农的亲弟兄撑起来的。不知哪朝哪代的事了,四个农氏兄弟流落到淝河湾里,其中的老大,走着走着摔了一跤,很生气,朝摔倒自己的地方跺脚,感觉脚下硌得慌,用手一扒,我哩个乖乖,是个坛子,打开一看,满满一坛的银元。四兄弟朝天跪拜,又见这一片地方虽然荒凉,却水满地肥,就住了下来,一人占了一片地,做了屋,开了荒,买了牲口,置办了农具,娶妻生子,繁衍后代。老大的庄子叫大农庄,老二的叫小农庄,老三老四不用说就是前农庄和后农庄了。多少年了,几个庄子都没有外姓人,都统一姓农。
当然,要说一点没有外姓人也不对,嫁过来的媳妇和招赘过来的女婿,不都是外姓人吗?只不过,这些外姓人,一旦嫁给姓农的,就是农家的人了,他们的姓氏会被忽略不计,嫁给农大娃,就会被喊成农大娃家的,嫁给农小娃,就会被喊成农小娃家的,连记工簿上都这样写。养了儿女,就是儿女的娘,称呼上变成农具娘、农田娘。总之,进了农家门,生生世世农家人。
这一片姓农的,因为是一个老祖宗养的,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家人。出了门的闺女,不管是不是一个庄上的,对姓农人的称呼,都要根据辈份来叫,不能乱喊的,平辈的是哥哥,长一辈的叫叔叔伯伯,长两辈的就是爷,毫不含糊。所以,这一片姓农的人,世世代代没有通婚的。七几年的时候,前农庄的农机跟后农庄的农彩云,民兵打靶时认识了,按辈份农机是农彩云的爷,可是,两个人不知怎么产生了男女间的感情,听说是受上海知青自由恋爱的影响。有人给农彩云说婆家,她死活不见面,扬言说有心上人了。马上,几个庄的人都知道,农机和农彩云谈恋爱了。姓农的人之间谈恋爱,那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当然,农村人不会说这种有文化含量的话,说成是乱伦。爷爷能娶孙女吗?两家人如临大敌,其中农彩云的爹反应最强烈,他把农彩云关在屋里,朝死里打,嘴里骂着“丢死八辈祖宗了”。都打累了,农彩云还是要嫁给农机。彩云爹那个气,扔了一把镰刀、一根绳子和一瓶农药,锁了院子门转身离去。农彩云没有上吊也没有抹脖子,她喝了农药。那会子人有想不开的事,就喜欢喝农药。喝了农药的农彩云在院里爬,心里烧得难受,用指头抠嗓子眼。庄上的人从门缝里看,看不下去了,要上前抬彩云到西淝河集卫生院抢救,彩云爹大吼:“都不要动,就当没养她!”最后彩云口吐白沫死了。这事的震撼力很大,方圆多少里路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从此,再没发生过一起姓农的人要嫁或要娶姓农的人这样的事情。
哎呀,别光顾着说大农庄,我跟你说个外庄人的事。你瞧见东南角那个大庄没有?啥庄?付郢子。付郢子的付贵和付凤好了,肚子都弄大了,两家的爹娘气得吐血,怕出人命,最后就只能让他们结婚了。论辈份,两个人是堂兄妹,也太亲了,结果付郢子庄没人叫付郢子了,叫啥?猜不出来吧,叫日妹子庄。我有个同学就是日妹子庄的,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来,日妹子庄的人赶集,都不敢说是付郢子庄的,怕别人笑话。要是被认出是付郢子的,打招呼时就说,哎呀,这不是日妹子庄上的小蛙吗,你也赶集卖葱啊。得,还卖什么葱,小蛙挑着挑子红着脸就跑走了。你说说,前车有辙,大农庄的人能跟日妹子庄学吗?那还不是自找死路。那时候的人就是这样,按现在的说法,叫道德底线守得紧,不像现在,啥事都有,见怪不怪了。
扯远了。再说大农庄。在大农庄出生的人,不用说,个个都是农民。世代务农说的就是这现象。西淝河湾里地多,地场又偏,这里的人,没几个想过去看外面世界的,安分守己得很。只有二流子才不好好干活,才乱跑呢。六几年的时候,有人去淮北拉煤,知道那里的煤矿需要人,就有人去当了工人,也就几个人而已,大家对下煤窑的工作不上心,觉得危险。不过,贱年的时候,庄上的人外出逃过荒,后来陆续都回庄上了,没回来的只有农学坤,他在东北当了铁路工人。恢复高考后,大农庄脱离农民身份的人多了起来,或者考上了中专,或者考上了大学。陆陆续续的,走出大农庄不再当农民的人越来越多了,不单单是考上学跳出了农门,进城打工也能改变身份。进城打工时间长了,见识增强了,就当了小老板,自己不回农村不说,连孩子老婆也都带出去了。大农庄的人口虽然一直增长着,但长住庄上的村民数量却在下降,许多人进了城,就不愿回来了,就成了城里的人了。就算户口不能落在城里,人却不回来了。久而久之,大农庄就剩下一些老年人或半拉子老年人,庄中间的一片空场子,是以前队里的牛屋和住知青的仓库,早倒塌了,有的老人跟儿子分了家,没地儿住,就在庄中间的空场子上盖个小屋,住进去。庄上的老人都朝那里住,小屋盖了一片了,庄上人就把那一片,叫做老人房。老人房盖得很随意,朝西朝东的都有,屋山留门的也有,屋都小,锅台就搭在床边上。按庄上老头老奶的话说,还能活多久,占恁大的地方有啥用?
庄上的好地方都叫儿孙占上了,楼堂瓦舍,一派金光,农点子的大鼓书里,一说到富贵人家,就喜欢转这两句文。现在,大农庄也是一派金光了,墙上贴马赛克,屋顶上装琉璃瓦,真是一派金光,金光耀眼了。不过,这些楼房白天耀眼,到晚上,就黑灯瞎火了。为啥?你经常到庄上找故事,该知道呀,没人住,庄子空了呗。
3,大农庄的手艺人
我想跟你说说大农庄的手艺人。
大农庄没啥传奇人物,手艺人倒真不少。
无论哪个庄的人,并不是生下来就会种地,但生在庄上,首先得学会种地。也不仅仅会种地,还会其他手艺,像木匠、弹匠、瓦匠、石匠、剃头匠、骟匠、篾匠这样的手艺人,大农庄都有。正应了老辈人挂在嘴上的那句话,“贱年饿不死手艺人”。手艺人也是扎堆的,西一队的人,当瓦匠的特别多,庄上哪家盖房子,都请他们。瓦匠是个统称,其实分工很细的,有专管砌墙的,有和泥的,挑水的,还有给房顶苫草的。早先年瓦匠干活没报酬,只管烟茶,不管饭,收工时,各回各家吃,直到上梁的那天,主家才大办一场宴席。进城打工潮兴起以后,西一队有不少人成了包工头,当然,回庄上再盖房子,也跟在城里一样,也有酬劳了。
西二队的木匠多。大农庄哪家盖屋做梁,要请木匠,哪家发嫁闺女、娶儿媳妇,要请木匠,哪家老人做寿材,也要请木匠。木匠比瓦匠的待遇要好,请木匠除了烟茶,还得管吃,顿顿都要有道荤菜。西二队的人,后来进城当装修工的多,当装潢公司小老板的也多,收入超过瓦匠包工头。这说明,到哪会子,木匠的待遇都比瓦匠高,你说是不是?
石匠是中队的农石头,大农庄也就他一个石匠,专门给庄上锻磨的。那会子,一个队有一个磨屋,全庄的人吃面,靠的是大石磨来推,推磨的人,就是自家的劳力。农石头整天忙着在庄上锻磨,这个队磨的磨齿磨平了,得请他去锻,就站大门口喊:“石头,西一队的磨不快了。”农石头背着家伙头子就去了。石匠锻磨,也没啥报酬,就是管几顿饭,各家吃派饭,一家一家轮着吃,当然比在家吃得好,虽然烧的还是红芋茶,但有好面馍,讲究的人家,还会弄个青椒炒鸡蛋。那时候穷,人就图一张嘴。要是西一队的磨在锻着,西一队的人就跑到西二队的磨屋里去推磨。大石磨是整天不得闲的,人晚上睡了,大石磨还在响,整日整夜都在转动。推磨也是要排队的,人不去排队,拿粮食排。粮食装在葫芦瓢里,放磨屋的窗台上,有红芋片子,大豆,小麦,玉米,秫秫,最少的是麦子,麦子面也叫好面,好面是稀罕物,只有坐月子或者来了客人,才有好面吃。磨什么面就拿什么粮食排队,排到半夜就半夜推磨,排到天明就天明推磨。大家都很自觉,先推好磨的人,回家时就拍另一家的大门,叫喊:“轮到你家啦,起来推磨吧。”睡得再死也要起来,大人人手不够的,就把小孩撵起来推,小孩子困,就哭哭啼啼,扶着磨棍哭着推磨的孩子多了去了。也有懒人家,说不起来了,朝后排队,让别人先推吧。先推的人家就把懒货家的葫芦瓢朝后挪。大农庄的磨屋八几年的时候彻底没有了,邻近庄上安了打面机,粮食倒上去,一会儿就好了,省事省力,再不要半夜起来推磨了。后来打面机也没有了,镇上有了面粉厂,粮食拉过去,直接换面,更方便了。杂粮也少了,种点杂粮专门喂鸡喂猪,豆子专打豆油,人吃好面,面粉厂只生产好面了。农石头的手艺没有朝后传,家里没谁跟他学锻磨,庄上也没谁跟他学徒,就断了。到现在,大农庄还是农石头一个石匠,他早不锻磨了,也没那个力气了。
东一、东二两个队,一直就比西一、西二队穷,主要是东边两个队的手艺人不咋样。像大家说的下艺骟匠和剃头匠,就出在东边两个队。东一队的骟匠农家乐,大农庄所有的牲畜都交给他来骟了,猪、牛、羊见了他就躲,躲不掉就叫,所以,只要听到猪叫牛叫羊叫,大家就知道是农家乐来了。农家乐当骟匠的好处是,一生吃了不少蛋子,牛的,猪的,羊的。大农庄不养马。他家小孩也吃了不少蛋子,他家邻居和亲戚也吃了不少蛋子。当骟匠也没有报酬,要说有,就是白吃牲口的蛋子。那年月人真纯良,干活不计报酬,还觉得挺荣光。不像现在,问个路都得收钱。呵呵,还接着说骟匠农家乐。我就吃过农家乐送的蛋子,是只骚虎羊的大蛋子,用麻叶包着,鲜灵灵的,他得意地提着麻叶包,有几个人拦着讨要,他没给,却把麻叶包给我了。我那时候已经上初中了,有些害羞,但挡不住羊蛋子的诱惑,接过来,红着脸跑到队里的下粉屋里。我远房二叔是下粉屋专门拉风箱的,见我拎着麻叶包跑过来,就从下粉的手里,讨了一坨红芋粉,团巴几下,做成了只粉面馍,丢进灶膛里,也把麻叶包一起朝灶膛里丢,马上就有香气飘出来。羊蛋子熟得很快,就着红芋粉面馍吃羊蛋子,好吃得舌头都能吞进肚子里。我吃过农家乐送的五只蛋子,三个羊的,两个猪的,就数那次的羊蛋子香。我二叔后来跟我说,农家乐小时候心口疼,疼得在地上打滚,我爹一根银针扎下去,他立刻好了,管到一辈子,心口疼就没再犯过。农家乐是用蛋子来报恩呢。农家乐后来骟牲口也收钱了,他不但一直当骟匠,还发展了种羊业,喂了一头种羊,又肥又大,个头像小牛犊。我们这一片,种羊不说种羊,说苗子羊。农家乐喂苗子羊是无意的,他自家的羊,他忙得忘了骟,长得体壮膘肥,挣断了拴羊绳,跑到西一队,把西一队农生产家的水羊睡了。结果农生产家的水羊,一口气生下十二只小羊羔,全都成活了。农生产高兴啊,抱了一只最肥的小羊羔送给农家乐,还一个劲道谢,说他家苗子羊的种子好。农家乐就干脆喂苗子羊了。他出门时,腰里别着刀,专门去骟别人家的公羊,他又一手牵着苗子羊,专门为别人家的水羊下种。所以,他一出门,全庄的人都笑,外庄的人见了他也笑。农家乐很得意,走路都唱戏:“有为王我金殿上观看仔细, 殿角下吓坏了王的驸马儿……”
东二队的农大友是剃头匠。剃头匠人人需要,却最没地位,大家当年的眼光就是这样衡量的。而且农大友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歪头,就更让大家觉得,歪瓜裂枣的人只能去给人家剃头。农大友还没老婆,更让大家觉得是没女人肯跟他。大农庄人多,一个庄上的人,都把头交给了农大友。女的不算,那年月,没哪个女的让男的剃头,都是妇女找庄上的女伴剪头,总有巧手的妇女,甘愿当全庄女人的美发师。剃头光算男的,一家有几个男人,无论老少,都算头,一个男的算一个头,每家都论头收钱,一个头一年三块钱。虽然那时候不准买卖,但农大友却可以拿剃头的手艺换钱,他应当是大农庄第一个跟市场经济挂钩的人。所以,从经济上来论,农大友虽然干的是下艺活,却是大农庄的富裕户。农大友剃头,先从东一队开始,剃到西一队,把一个庄的头剃完了,东一队头发胡子长得快的人,又要剃头修面了。农大友一年四季就没闲的时候,但他不用干农活,农活跟头相比,当然头更重要,所以农大友过的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日子,他也成了只会剃头不会干农活的人。他吃的粮食,是用剃头挣来的钱买工分,再拿工分分来的。八O年土地一到户,农大友没学着种地,而是跑到西淝河集上开了理发店,不久口袋就鼓起来了,娶了镇上出生的一个美女,生了一对双胞胎。他很少回大农庄,算是离开庄子成了城镇人的第一批吧。
大农庄其他几个手艺人,按现在的说法,属于小众手艺人了。像篾匠农家安,虽然心灵手巧,能用荆条编筐、编粪箕,能用柳条编畚箕,还会扎条帚,最拿手的是用秫眉子编席,却挣不来大钱,都是帮帮忙的活。庄上谁家没筐了,就把荆条割家来,直接送给他,让他编。答谢的方式是多割点荆条,编一个筐,备够两个筐的料。所以农家安的家里,从来不缺荆条筐,他去走亲戚,或者亲戚来他家,他最喜欢送的也是荆条筐。庄上哪家没席子铺床了,就扛一捆秫秸来,让他编席。都是长得又直又粗的秫秸,专门挑出来编席的。农家安把秫秸铺在院子里,用石磙压,直到把秫秸穰子全部压碎,抖掉,光剩下秫秸眉子,就坐院子里用秫眉子编席了。自然,农家安家也是不缺席子铺的。农家安也会用秫秸打箔,家家床上都要铺箔,铺上再放席子。箔还可以晒粮食,花生、红芋片子、玉米棒子可以直接晒在箔上,大豆、小麦、秫秫要在箔上铺了席子,晒席子上。那会子吃面都是自己推磨,都要淘粮食,晒干了再推,用秫秸眉子席晒粮食最方便。在大农庄,农家安是个备受欢迎的人,也是人缘最好的,庄上人谁见了他,都要笑着打招呼。八几年吧,西淝河集市热闹起来,什么东西都有得卖,虽然都是小厂里的东西,但美观又便易,还经用。席子也多了,竹编的,塑料编的,筐也有塑料皮编的,有一种花条纹的塑料编织布,家家都买了晒粮食,比秫眉子席经用多了,又大又厚,收粮食时,兜了朝车子上一放,就拉家去了。也很少有人成片地种秫秫了,久而久之,农家安的手艺活就废了。
中队的弹匠农社会,是最早离家远行的人。听说是去了南方,不弹棉花了,弹蚕丝被。以前,不论是在大农庄还是别的庄,请农社会弹棉花的人不多,在西淝河这一片,轧花机老早就有了,许多妇女,自己就会絮棉被,把棉花在轧花机上轧好,背到家里,为儿女嫁娶絮棉被,棉胎上用棉线网成鱼网状,中间再用染红的棉条,摆成一个红双喜字,看着就喜庆。弹匠农社会早就入赘到南方做女婿,带老婆孩娃回来过,现在上了年纪,回来得也少了,跟大农庄,就算断了。
大农庄还有一个唱大鼓的农点子,原名叫农四清,是个麻脸,大家就送外号农点子。从小叫到老,真名叫啥,都没人记得了。在我们这一片,麻子就是点子,叫麻子不好听,叫点子听着顺溜。农点子因为是麻脸,从小家里就担心他媳妇不好说,你想想,谁会跟一个麻子呢?他就跟高大郢的远房表叔学唱大鼓书。十一二岁开始学,十五六岁就出师了,游走了几年回来,带回一个外地媳妇。那媳妇真叫漂亮,据说是被点子哄回来的。应当是被点子的嗓子和他唱的故事哄来的。农点子唱的那些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加上他的一张巧嘴,哄个媳妇回来还不是易如反掌?农点子的媳妇,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了就跟着点子外出唱大鼓。本来唱大鼓是一个人的活,右手敲架子鼓,左手打铜版,一个人就唱出了一片天下。农点子带着媳妇,也不叫她唱,就让她帮着背行李。再说,这漂亮媳妇放家里,哪能放心呢?
八○年土地到户后,农点子不唱大鼓了,专门在家种地,家里有四个孩子,负担重,地也不少,抽不出空再去唱大鼓。再说,那会子全国人民都在听刘兰芳单田芳说评书,谁还稀罕他那副公鸭嗓子呢?其实农点子的嗓子不是天生的公鸭嗓子,是为了唱大鼓硬练出来的,那年月哪个唱大鼓的,不是一副苍凉粗粝的公鸭嗓?
大农庄还有一帮靠“艺”吃饭的人。这一帮艺人的领头人是西二队卖膏药的状元嘴农大林。农大林家卖膏药,从农大林老太爷那辈就有了。江湖上有句话“耍把式卖艺”,说的就是这种行业。农大林的老太爷在贱年的时候,外出逃荒回来,学会了一门手艺:卖膏药,农闲时带着儿子孙子去外地卖膏药,卖膏药的手艺也一辈辈传了下来。到了农大林这一辈,因为他的嘴会说,庄上人就给他起个外号“状元嘴”。状元嘴农大林是大农庄唯一不种地的农民,也是庄上最富欲的农民。生产队的时候,别人忙种地,他带着徒子徒孙游走到城市耍把式卖艺,用挣来的钱卖工分分粮食,一家人过得暖暖和和的。土地到户时,他家的地更不要他种了,那些徒弟总是先帮他把庄稼收割好,才收自家的。跟随农大林卖膏药的,都是他亲近门的人,全部集中在西二队。土地到户,大家种地自由了,卖膏药的人,一年就分两个长季出去,一季是青黄不接的春天,一季是冬闲的时候。全国各地四处跑,回来后在饭场上说各自的见识,说得庄上的人一愣一愣的。庄上的瓦匠木匠出门找活,就是农大林卖膏药提供的钱索。一庄的人都没见过农大林和他的徒弟怎样耍把式卖膏药的,倒是见过外地的人来集上卖膏药,在街头找一片空场地,敲锣打鼓把人招来,先耍大刀、长茅,再露几手绝活,最后给围观的人发放治疗腿疼腰疼的祖传密方膏药,先发药,后收钱。庄上去农大林家串门的人,见过那些出门的行头,大刀、长茅、石磨、铁锤、石头、砖头、铜锣啥的,不出门的时候,这些物件都锁在农大林家的西屋里。农大林的徒弟嘴也很紧,不轻易说道他们是怎样卖艺的。庄上的长辈闲得开心时,要状元嘴农大林给大家玩一出,农大林推迟不过,就把儿子拉出来,拿块砖头朝儿子头上一夯,砖头碎了,儿子的头完好无损,这下,大农庄的人知道,这耍把式卖艺,确实要有真功夫的。有几年,农大林卖膏药特能挣钱,外庄的人也来找他学艺,后来出过几场事,农大林就不卖膏药了,就只剩个状元嘴,专门给人说媒了。
大农庄更有一些心灵手巧的人,都是妇女们。这些巧手的女人们,却不是大农庄的原住民,都是别的庄嫁过来的,也就把巧手艺带来了。有会绣花的妇女,她一定会有一个大厚书,最好的大厚书就是毛选书,就在毛选书里夹上花样,都是纸剪出来的,各式各样,有梅花,桃花,牵牛花,还有金鱼水草花。这些花样是专门绣鞋帮用的,每个花样的用途也不一样。平常穿鞋绣什么花,出嫁时穿的鞋绣什么花,年轻人绣什么花,上了年纪的人又绣什么花,都很有讲究的。有花样的妇女,也有一大堆丝线,各种颜色的都有,满庄的妇女都会从她那里找花样,找丝线,好像永远也找不完似的。花样被找走了,巧手媳妇会再剪一堆出来,丝线没有了,货郎挑子的摇鼓一响,丝线就有得买了。这样的媳妇,一个庄上的女人都拥戴她,喜欢跟她玩,好吃好喝的,也不忘送给她。这样的女人,庄上的地位好,家里的地位也牢跟。哪家有这样的女人,是一种福呢。
还有会剪鞋样的妇女。鞋样也是放在毛选厚书里,窄脸鞋,圆口鞋,松紧口鞋,带襻鞋,系鞋带的鞋,老虎头鞋,男鞋女鞋小孩鞋,她手里都有样,穿多大的鞋,就给你剪多大的样。鞋样包括鞋底和鞋帮,一双鞋一个样,胖的瘦的脚,经她手剪出的样,穿脚上正正好。
大农庄妇女的巧,表现在做出好饭菜、好衣服好鞋子上,也表现在织出好布上。大多的妇女都会织布,织白老布最简单,纺好线,糨好,再把线缠在络子上,经好,上到织布机上,一支梭子来来回回走动,就完成了。如果白老布需要染色,就买包淀青来,老蓝布就染成了。老蓝布用途广,可以做被子里,可以做鞋面,也能做棉袄棉裤夹袄夹裤。织花布才费头脑。七几年的时候流行一种格子呢,是城里的机器织出来的,不是普通的格子,是立体格子,花格格里还嵌着跳出来的花纹,农村的织布机要织出这样的花样来,不知得费多少心思。巧手的妇女从集上的缝纫铺里找来一块格子布头,天天对着研究,把布头上的线一根根扯下来,研究到底是如何织进去的。就找到突破口了。纺线,染线,经布,织布,开始制作格子呢。花样出在经布上。络子上绕着各色的线,抽哪只络子上的线,至关重要,抽错了,就织不出格子呢的样子来了。经布就是布置布的经线,把屋子打扫干净,铺上几张席子,席子两头楔上挂线的木头橛子,需要什么颜色的线,就抽出来,绕到木橛子上,一圈圈绕下来,经布就完成了。把经线绕成一个大花团,上到织布机上,开始织。也不能马虎,各种颜色的织梭,先织哪个,后织哪个,错一点花色就走样了。那些嵌上去的花纹,需要把织梭从经线里掏出来,再放下去,非常麻烦。织一个花格呢的布,得一个冬天。谁要穿出这样的格子呢衣服,走哪都有人围着看,用手摸,问是谁织的。这样的巧手,想不出名都难。
这样巧手的女人,哪庄都有,却不多,一个庄两三个也就够了。
4,出门的人
你还没听出啥有用的故事吧?乡下人,能有啥故事。你打开了我的话匣子,我再给你说说那些出门的人。
大农庄的人,打工不说打工,说出门。大农庄的人,是从哪一年开始出门的?应当是八几年的时候,西一队的瓦匠开始出门的。亲戚传亲戚,传到大农庄,说城里有活,有手艺的人找钱挣,就出门找活干了。一年半载的回来,兜里真揣着钞票,比养一头猪还划算。后来也把没手艺的人带出去了。没手艺的人做小工,做了一段时间,也就学到手艺了。
然后是木匠也出门了。木匠跟瓦匠合作,瓦匠盖楼,木匠给楼板支模,后来也有木匠改做楼房装修的。大农庄出门的人,不论是盖楼房还是做装修,后来发财的不少,当小老板的也不少。不少人家有了钱,就全家脱离农村,进城当城里人去了。城里的房子是他们盖的,挣了钱把房子买回一套住,心里安坦。
不仅是西一、西二队的木匠瓦匠出门了,整个大农庄的人都会出门挣钱了。有跟着瓦匠木匠后面干的,也有另辟门路干的。细算了一下,这些年大农庄出门的人,做的行业不外有这么几个:在城里帮人盖楼房装修楼房的木匠瓦匠。这种活差不多都是男的在做,也有极个别女的,在工地上帮着做饭。还有一拨人,没啥手艺,就拾破烂。广东深圳上海南京宁波,大农庄的人都喜欢往那里拾破烂。城里叫收废品,大农庄的人就叫拾破烂。拾破烂也有发财的,开着小汽车,穿西装系领带,回家过年的破烂王,庄上有好几个。另有一拨人,算命。大农庄在外算命的人,有好几十口子,常年天南地北地跑,庄稼季回来收庄稼,收完庄稼再出门。算命的人都穿得比较讲究,竖领的中式衣服,窄脸的胶底布鞋,或者留很长的头发,或者剃个光头,个个仙风道骨,打扮得像大师。这些人回庄上时,很喜欢吹牛,总说道如何帮人家算命,算得如何准,让人掏钱掏得心服口服。他们都是给有钱的人算命,说有钱人的命,才值钱。就有庄上的人开玩笑,非让帮着算算财运,算命的死活都不算,说,熟人算不准。另外一拨人,在外省给人拉油。买了货车,专跑山路。拉啥油?废机油。把废机油收回来,拉给炼油厂,从中赚钱。这活很辛苦,但也能挣钱。大农庄的女孩子,打工都在长三角地区,在厂里做流水线工人,那里的工厂多,岗位也多。打工挣到钱,自己办嫁妆,风风光光结婚。西二队有两个女孩,亲姊妹,给家里挣了一座楼,私下里传她们是在城里当小姐。这俩女孩长得出众,从小就洋气,是大农庄的两枝花。两枝花都嫁到外地了,这些年也很少回,也不知是在做什么行业了。
最早一批出门的人,家里的孩子大了,也能跟自己一样出门挣钱了。孩子出门了,自己就回家了。年纪也不算老,闲着肯定是不行的,女的在家带孙子,男的就到庄子旁边找活干。不像以前,现在乡下也到处都是盖楼房的,到处都有工地,有手艺没手艺都能找到活干,粗活重活都需要人,早出晚归,骑着自行车,很方便。
大农庄出门在外的人,就像候鸟,过年的时候回来,年一过,该去哪还去哪。不少人年也不回来过了,孩子丢家里,也不问,都是老人带,带着带着,孩子就带走样了。我会抽空给你讲走样的孩子。嘿,不容易,真不容易。不知是拣了西瓜丢了芝麻,还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不管是丢了哪一样,拣了哪一样,出门还是照出门,拦也拦不住。不用别人拦,就是自个拦自个,也不好拦。庄稼地里找不到多少钱,只能出门找。出门找钱惯了,不出门,反而不舒服。大农庄的人,只要不是傻子,不瞎不瘸,成年的人,都出过门,挣过钱,见过世面。
为什么说地里找不到钱?大农庄的老财迷最会跟地算账。他掰着指头算给庄上的人听:种子多少钱,化肥多少钱,农药多少钱,除掉这些开支,摊上丰收年,又没旱没涝,把种子、化肥、农药、收割费用都去掉,一亩地净赚七百八十七块钱。当然,人力这一块就不算钱了,自己出力自己流汗,不用算钱的。这是老财迷根据自己土地的收入算出来的,搁别人身上,还没有这么多。老财迷叫老财迷实在是名符其实,他见缝插针地把地里全种上庄稼,收过麦子种豆子,玉米地里套花生,地边子上全是芝麻,他不会让一星点儿的地空闲下来。除了麦子、大豆这样大片的庄稼找机子收,秫秫、玉米、红芋、芝麻一些杂粮,都是他自个收。老财迷的故事多啦,还有农点子的故事,还有老木锨的故事,嘿,我都一点一点讲给你听。我跟你说啊,可能是我讲开头了,我觉得,大农庄,人人有故事呢。
因为地里找不到钱,大农庄的人,小农庄的人,前农庄后农庄的人,这一片哪个庄上的人,都要出门。要不咱国家咋有春运呢。春运就是运送这些出门人的。不知谁给取了这么好听的名字——春运,听着咋恁喜庆呢?还有讲出门的人是农民工,这都是新词啊。城里人有多少要外出的?就算外出,城里人都有车了,谁还去挤火车挤汽车?这好听的春运运送的大军,差不多全是出门的农民工了。
地里找不到钱,让人不喜欢地了。有的地,就荒在那里。我看电视上播过,咱茨河县也有种粮大户,种了几千亩地,不知道是咋样种上的,看他都是用机子种,机子收,还能自动浇灌,就像电影里放的镜头。咱西淝河湾这一片,就没有种粮大户,都是各种各的一小片地。也有的人,出门不回来,没空种地,就把地让给别人种,啥也不要,白给人种。不过,种他地的人也不叫他吃亏,豆子下来打个豆油给他,麦子下来拉几袋子面过去。种地挣不了多少钱,老财迷算给大家听了,给这些东西,就不错了。现在有地的人,国家都发补助,一亩地涨到百十块了。最开始是十块钱。自己不种地,光拿补助,一家人,一年的土地补助也有几百块了。你瞧瞧这世道,老早吧,种地还收这税那税的,还是有人抢着种,甚至有人为了争地边子打架,现在啥税都不要了,还倒找钱,却不种地了。人跟地,热乎不起来了。昨这样了呢?我想不通,你想得通吗?你给我说说是啥道理?
5,说说我
你叫我说我。我有啥说的。在大农庄,最没出息的就是我了。
也不怕丢脸了。我虚岁整六十了。我们这一片,都按虚岁算年纪,不问出生年月,只论属相。我是属马的,不是六十是多少?
我出生那年,西淝河湾里发大水,眼睛望得到的地方,都是水,白茫茫一片。一庄的人都往外跑,我爹和我娘,跑到我二叔扎的木伐子上,在水上漂。我娘就把我生在木筏上了。幸亏我二婶抱了一床被子上伐子,不然,我非冻死不可。那会子都秋后了,大水还那样猛,不知龙王发的哪门子威。水里漂着枣子,熟透了,我二婶就捞给我娘吃。秋后的天很凉,晚上更冷,我娘就把我包在被子里。在水里漂了三天,我还是活的。就活下来了。
我的名字叫农民,我的身份也是农民。大农庄生,大农庄长。不过,我家的成分却不是农民,是地主。哈哈,这样跟你说吧,我爹是地主,我是地主羔子。我们大农庄,只有一个地主,就是我爹。我爷土改时气死了,庄上的人都分他的地,气得他没法子活。我爹后来跟我讲,我爷是勤劳致富成地主的。我们家并不是世代地主的富裕户,我爷的前半生也是个穷人。三几年的时候,我奶奶夜以继日地纺线织布,织的布卖掉,卖了布再买棉花再纺线织布,周而复始,就攒了一些钱;我爷种菜卖菜,就挑到西淝河的集上卖,周而复始,也攒了一些钱。我爷和我奶就是想攒钱,钱攒多了,就买地。我爷我奶勤劳致富,攒了钱,就买地,陆陆续续的,就有了二百亩地。自己种不完,就请别人种,日子就滚泥蛋似的,越来越富了。我爹是家里的独子,小时候跟着私塾先生念过几年书,私塾先生懂中医,会扎银针,我爹也学会了扎银针。土改的时候,不用说,我爷我奶地多,就被划成了地主。其实跟别的庄上的大地主相比,我们家只能免强够得上小地主,土改队的当家人是我家的远亲,找我爷谈过话,说,知道我们家的地不是靠剥削得来的,是自己劳动攒钱买来的,买的年数也不长,跟那些剥削穷人的老地主是不一样的,只要主动把土地交给政府,就不被划成地主了,就划个中农成分。我爷死活不同意交地,那是他们两口子的血汗钱,哪能拱手让给别人呢?做梦也想不通啊。结果是,我爷我奶不但被政府划成了地主,土地也被庄上的人分了。
我爷土改气死后,子承父业,我爹就继续当地主。我爹的脾气好,凡事想得开。我小时候他常跟我说,一切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因为我爹会扎银针,在庄上人缘特别好,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请他去。他手里的土方子很多,谁拉肚子了,他就去北老洼那里,或者是西淝河湾里找点草回来,叫人熬水喝,一喝就见效。谁家小孩疳积,哪个人心口疼,他一针下去,针到病除。庄上的骟匠农家乐小时候的心口疼病,就是我爹一针扎好的。这样的事,在庄上多了去了。五几年批斗最厉害的时候,也没人批斗过我爹。有人还打圆场:地是他爹的,也不是他的,他爹的地已经被政府收回来了,分给大家了,他就是一个扎针的先生,再说,往前推几百年,都是一个老祖宗生的,批啥批。
我是五四年生人,我的小名叫民,我爹给取的,我爹喊我小民子,老辈人也都这样喊我小民子。上学的时候,我就给自己取名农民。那时候,我爹娘已经不在了,我爹和我娘,都是六O年饿死的。那一年,大农庄饿死不少人,有的人家,已经饿绝户了。
我小的时候,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没想到,我这个地主羔子,得吃庄上人的百家饭。我爹就弟兄一个,我的叔伯们都是远房的,没合适收养我的人家。给我饭吃的乡亲,以前有帮我爷种过地的,这样跟我说我爷:老东家穿得比我们还烂,跟我们一起下地干活,东家奶奶挑着一担饭送地里,老东家也跟着一起吃,一点不像个地主,更别说欺负人了。老东家的馍蒸得暄腾腾的,菜里也有油,不像别庄上的滑头地主,自己吃一样,长工吃一样。庄上的人从不喊我地主羔子,好像我爹我娘不在了,地主就死光了。
我这个人吧,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性格有点犟,可能是从小没爹没娘的原因。我读书成绩很好,一直读到高中。我们西淝河是个老集镇,西淝河中学也是个老中学。可惜那时候没有大学可考,农村人读了书,只能回农村。我就回到大农庄当农民了。爹没来得及把他扎针的绝活交给我,就走了,我也没继承我爹的衣钵。对扎银针是一窍不通,不过,我对中草药爱琢磨,走路看到一棵草,就想,是不是药?可能治病?我爹以前是不是这样找药的?
我高中毕业回村的那一年,十九岁。我家的老屋还在,是三间瓦房。其实我家有好几处房子,这一点确实像地主,土改时都分给庄上人住了,其中的一栋房子,做了队里的磨屋。我住的三间屋,别看年数久,房子盖得真结实,房上的瓦,密密实实的,下雨下雪,一点不漏。那会子,庄上有瓦房的人家不多,除了在淮北下煤窑的几家人做了瓦房,就数我家有旧瓦房。我吃百家饭的那些年,有人打过我家老瓦房的主意,被庄上的老辈人骂回去了。庄上的老辈人这样骂:“哪家没让他看过病?心叫驴吃了吗?就剩这片场子了,留给他家娃吧。谁敢住?不怕死的,就住!不怕绝户的,就住!”这话骂得真管用,真没人再打我家老瓦房的主意了。我吃百家饭的时候,晚上一个人住在宽大的瓦房屋里,心里一点不害怕,觉得我爹我娘,就在窗棂那里护着我。也觉得,庄上的人太厚道了,心地太好了。
说说我的十九岁。我十九岁是个大小伙子了。是个高中毕业生。那时候叫回乡知青。我十九岁时大农庄分来了八个上海知青,其中我所在的中队,分来了四个,两男两女。另外的两男两女,分到西一队了。这一下,庄上热闹了。关于知青的事,你肯定也清楚了。那会子整个淮北大平原,哪庄没有知青呢?上海知青住在现在庄上的老人房那一片,那时候是队里的仓库和牛屋。庄上的瓦匠木匠齐动手,就把仓库整出了几间,中间垒上土坯,再糊上泥,就隔成了像模像样的几间房,有住的,还有做厨房的。上海人爱干净,会收拾,墙上糊白纸,床顶挂纹帐,再铺上洋布单子,漂亮得像新房。我跟你讲呀,那会子除了几个去淮北下煤窑当工人的人,知道刷牙是怎么回事,整个大农庄,可没有刷牙的人。算你说对了,我那时候也不刷牙。上海人一到,大农庄就有了牙膏味。太稀奇了!就有人去知青屋那里,看知青刷牙。大人远远地看,边看边笑,小孩子围着看,边看边叫:“哇,吐沫了,羊倒沫了,牛倒沫了!”上海知青听不懂啥意思,直管刷牙。看久了,不稀奇了,就有人学刷牙了。
你又说对了,开始学刷牙的人,其中就有我。可以说,我是大农庄第一个刷牙的农民。一直到现在,我还在刷牙。一直到现在,大农庄还有不刷牙的人,一辈子都不刷牙。
我就引起了知青的注意。是一个女知青。叫陈小晴。知青都喊她阿晴,我们这一片,对阿什么的叫不出口,就叫她小晴。
我引起小晴注意的,不是我也刷牙了,是我挑土。我挑土,是因为我打老瘴了。
打老瘴医学上叫疟疾,也叫打摆子。在我们西淝河湾这一片,土语就叫打老瘴。那会子打老瘴的人不少。小孩子打,大人也打。得了打老瘴,还不容易好,有隔一天打一场的,有隔两天打一场的,也有天天打的。我就是天天打老瘴。治打老瘴有许多民间方法,有说,对着一个走路的人,大喊一声他的名字,他只要一回头,你的老瘴就传给他了,自己就好了。也有的说,发冷时不要盖着被子睡,要拼命运动,让自己出汗,出一身汗,就把老瘴吓跑了。还有说,去刮墙上的浮土,刮下来,跟蒺藜在一起熬水喝,要熬上半锅,一口气喝三大碗,把自己喝出汗来,老瘴就被吓跑了。看来,大家把打老瘴当成一个魔邪附体对待了。我已经连着打了三场老瘴了,躺在空落落的老瓦房里,先冷后热,深身哆嗦,头疼欲裂。我想快一点把老瘴赶跑。我不想对着一个熟人的背影喊名字,把打老瘴传给他。我就选了第二个方法:运动。运动也分好多种,有狂走路的,有跑步的,我选的是给队里的沤粪池挑土。
看你的年龄,对沤粪池应该不太清楚吧。八O年土地到户之前,哪庄没有沤粪池呢?那时候庄庄都要沤绿肥,生产队的地,就靠沤绿肥来壮的,薅的草、人粪尿和牲口粪尿,都朝沤粪池里抛,专门有人在沤粪池边值班,给人粪尿称秤,给草称秤。大农庄的财迷,外号就是那时候给取的。财迷拾粪是个状元,他专拾狗粪,谁也别想起得比他早,你起来拾粪时,满地的狗粪都叫财迷拾光了。财迷每天贡献给沤粪池几十斤粪,光靠拾粪拾的工分,就超过一家人挣的。那时候叫他财迷,现在他是老财迷了。哈哈,扯远了。还说我给沤粪池挑土吧。
每个庄的沤粪池边都有一大堆土,专门用来沤粪的,沤粪池里也得掺土。土是生产队的人轮流从河坝上挑过来的,要记工分的。我就去河坝上挑土了。这个河叫龙沟,庄上人也称它是河。龙沟从庄子中间穿过,把庄子分成沟西沟东两部分,沟西是西一、西二队,沟东是东一、东二和中队。庄子前,一座水泥桥跨在龙沟上。庄子里的龙沟两边都是树和野苇子,出了庄朝南沟就变宽了,大家又叫它龙河了。靠庄近的河坝上的土都被挑平了,离庄远的河坝,有劲的话,土任你挑。当然河坝现在早不存在了,早被烧砖的人拉空了。我挑着两只粪箕子,去河坝上装土,装满了再朝沤粪池边挑。那会子正是大晌午,撂过去我肯定躺床上正哼哼着打老瘴。我挑土不像别人那样慢慢走步子,我是飞快地装土,再挑着飞快地跑着向沤粪池冲刺。我也不要人记工分,也不说话,就是飞跑着挑土。起初大家以为我是挣工分的,后来发现不对,我跑得那样快,一路上掉的都是土,跑到沤粪池边,朝土堆上一甩粪箕子,倒掉土,又跑向河坝。马上有人知道我挑土是跟老瘴干架的,我打老瘴庄上人也是知道的,我有好几天没下地了。马上就有人围着我看。从河坝到沤粪池,一路上都有人看,都端着饭碗。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嘛。知青小晴就是这时候跑出来看热闹的。知青吃饭不像我们大农庄的人,喜欢端着碗拿着馍串饭场,靠着一棵树蹲下身子,集体吃饭,一起说说笑笑,东家长西家短地唠。知青都在自己住的屋里吃饭。或许听到了一庄人的唏嘘声,知青小晴就跑出来了,而且是端着碗出来的。在大农庄的八个知青里,数小晴年纪最小,听说只有十七岁。她睁着大眼睛,看着我挑土如飞,一路上撒满鲜黄的土粒子,一路上也酒满了我黄豆粒大的汗珠子。那时候的农村,真的很泛味很无聊的,我挑土斗老瘴就成了一个喜剧片,大家边看边笑,有人还敲着空饭碗大声说话挑逗我。知青小晴已经能听懂几句西淝河湾的话了,她就随着我跑到沤粪池边——平常知青们可是见到沤粪池就跑开的——看我如何把老瘴从身上抖落下来,再扔到沤粪池里。她不但随着我跑向沤粪池,还随着我跑到河坝那儿。我跑,她也跑。小晴的脸通红通红的,仿佛我斗老瘴跟她有多大干系,胜败她也有责任似的。庄上的人就不单单是围着我看我斗老瘴了,也跟着起哄小晴:“看啊,老瘴就要从小民子的身上掉出来喽!”
小晴真的信以为真,我听见她用普通话问旁人:“老瘴是个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吗?一定会出来吗?”
旁边的人更加兴奋,继续逗她:“一会儿就出来了,老瘴的样子很怕人的,红眼红鼻子,四个毛蹄子,走路叭叭叭,吃人不掉渣!”
这是说老虎的,如今却被说成我身上的老瘴了。
当然,那天除了我的汗,并没有人见到老瘴从我身体里走出来的样子。我出了几身的大汗,累得虚脱了,躺在沤粪池边的土堆上半天起不来。那天老瘴暂时离开我的身体,因为下半天我觉得神清气爽。但第二天,老瘴还是找上门来了。一不做,二不休,我就不信我赶不走老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又开始挑土。就这样,我一连挑了三天的土,终于把老瘴赶走了。像我这样拼命挑土赶走老瘴的人,大农庄还真就我一个。这种苦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知青小晴在下地收麦子的时候,走到我身边,笑得如花一样灿烂:“老瘴,你真棒!”
把路上下地的人都说笑了。
知青小晴就这样走近了我。
城乡的差别在那个年代,是多么鲜明啊。城里就是城里,乡下就是乡下,城里和乡下是两个世界,两个世界是两种生活,互不搭架的。城里的人到乡下种地当农民是遭罪了,大农庄的人对待知青,真的非常好。粮食不要问,生产队里供给,干活时,社员都会争着教他们干。河南有一个戏《朝阳沟》,还拍成了电影,不知你可看过,教知青干活,就是戏里唱的那个样子。前腿弓,后腿蹬,心不要慌,手不要猛,是说耪地的。小晴他们耪地,真的很危险,越不让他们砍庄稼苗,越朝庄稼苗上砍。那会子老木锨当队长,老木锨虽然是个很能的人,脸上总摆出一股子狠劲,但对知青,还是温和的。干不好的活,就找干活能手专门教,干错了,也不批评。
小晴开始跟我学耪地。
那会子豆子出得有半筷头高了,正需要耪一遍。小晴点名要跟我学耪地。本来老木锨安排她跟着螃蟹学。螃蟹是大庄农一辈子不刷牙的人,除了不刷牙,他种地是把好手,人也老实。但知青小晴说:“我跟老瘴学。”一地的人哄堂大笑了。
我的脸红起来。其实我可不是个种地能手,我耪地,冷不丁也会砍庄稼苗的。按大农庄人的话说,我是“洋学生”出身, 要成为劳动能手,不操练几年是不行的。老木锨有些犹豫,他有意装作听不懂“老瘴”的意思,把脸阴下来说:“他不姓张,他姓农,叫农民。大农庄没有外姓。他是一罐子不响半罐子咣当,自己连半罐子水都没有,还能教你?”
知青小晴看着队长老木锨的眼睛说:“你不懂他,他很有韧性,他很过劲。队长,我要跟农民学耪地!”
又是一地的哄笑声。
老木锨终于端不住架子,也笑了起来。“过劲”是知青小晴新学的词,是西淝河湾里人人会讲的。过劲就是厉害,就是了不起。在知青小晴的眼里,我是过劲的。因为我带病给沤粪池一连挑了三天土,她也一连看三天我挑土,她有理由说我过劲。
不用我说你也明白了,知青小晴跟我学耪地了。后来她还跟我学打棉花杈子。
耪地不在行,打棉花杈子我也不在行。我不知道哪个杈子该掰下来,哪个该留下。遇到举棋不定的时候,我们两个在那里商量着,觉得哪个杈子该掰下来,就把它掰下来。一般情况下,我都是听知青小晴的。她手一指说:“就这个!”我就伸手掰下来这个杈子。她手一指:“是那个!”我就掰下那个。
老侃爹是个牛经纪,很少干活,但他还是知道怎么打棉花杈子的,遇到我们商量着到底该把哪个杈子掰下来的时候,他就从隔壁垄子里伸过手,啪嗒一声,把杈子打掉了,嘴里还咕哝一句:“读书有什么用。”
我刚才跟你说了,我们大农庄的人,对知青是很好的,城里的娃到乡下来,不用说,是遭罪来了。社员同志们都没有文化,觉悟不像广播里说的那么高,对滚一身泥巴炼一身本领的说法,觉得有点骗人的,泥巴可以滚一身,本领能学到多少,社员同志们心里是有数的。在农村,社员同志们都活了人老几辈了,真正有本事的人,是走出农村才学得到的。这个,大家心里一本清账。
至于我跟知青小晴的接触,我们庄上的人,绝对不会朝男女那方面想的。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我是个农民,陈小晴是上海人,上海是什么地方?在大农庄人的心里,上海跟外国一样,是遥不可及的地方。
可是,大农庄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我们相爱了。对,我跟陈小晴知青,我们相爱了。
6,一九七五年的我
我的故事真正被传开,是七五年。
在七五年,大农庄一共出过两个名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农伟的娘农大花。
还是先说我。
我跟上海知青陈小晴相爱的时候,我十九岁,小晴十七岁。我们两个的差异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我们是城乡差异。一个是淮河北的西淝河湾土里吧叽的乡下,一个是大上海,是驴头不对马嘴的差异。但我们也有相似的地方。我才知道陈小晴跟我一样,也是没爹没娘的孩儿。所不同的是,她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也下乡了,哥哥留在上海。她家出身比我过劲,就是现在电视上常放的那种富裕户,但一解放她家也穷了,也是普通人了。相似的经历,让我们走近了。我们还都是有文化的人,但知青陈小晴只是初中毕业,我是高中。而且我在学校里,是个活跃分子。这样跟你说吧,我这个吃百家饭长大的人,跟大农庄有娘有爹的孩儿不太一样。我不用给到淮北拉煤的爹接车子而请假,我也不用逃学去帮家里偷偷卖菜,我更不用放了学就下地薅草喂羊。我就是个有人生无人管的孩儿,自生自灭,自由自在。放了学,别的人都回家了,我却待在学校里,像镇上的同学一样,去操场上打蓝球,练跳沙坑,或去街上供销社的商店里瞎逛,或到大鼓书场上听一阵大鼓,还可以去公社的大礼堂里听戏。那是公社自己成立的剧团,常常在礼堂里排戏。因此,我会的东西也多,我会吹口琴,会弹脚踏风琴,还会拿大顶。总之,我那时候在大农庄,绝对是一个挑花的、有知识的青年。我跟那四个知青混在一起,在月亮地里坐着吹口琴。他们唱歌,我也唱歌。知青陈小晴甜蜜地看着我,嘿,那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我记得我们坐着的地方,是队里的车屋门口,车屋、仓库、牛屋,都在知青住的旁边,那一溜都是生产队的房子。车呢,是那种木轮子木车厢的牛拉车,我们那一片管这种车叫大车。大车早消失了,我看电视上播的,大包干的发源地凤阳县的小岗村有大车,是放那里供人参观的,跟当时我们队里的大车一模一样。
我跟陈小晴还有那三个知青,我们就坐在大车帮上唱歌,吹口琴。我给他们讲西淝河湾的故事,他们也给我讲上海滩的故事。我们笑得咯嘣响,笑得没心没肺。那会子庄上的人也不管我,本来我就是个有人生没人管的人,但跟知青小晴谈恋爱,整个庄上还是轰动了。老木锨那时候还不老,三十旺岁,他找到我说:“小民子,你得小点心,跟知青谈没结果的。”他只是提醒我谈恋爱的后果,而不是阻止我谈恋爱。
老木锨对知青之间谈恋爱是要管的,前农庄的知青,跟我们大农庄的知青谈恋爱,到大农庄来约会,就被老木锨捉住过。那天下午,我跟陈小晴坐大车上聊天,那个女知青跟前农庄的男知青待在屋里。这是陈小晴有意给人家腾地方,小晴说,人家两个二十多岁了,在上海时就好了,所以才一起下放到西淝河。不知道老木锨怎么知道了,就带着两个民兵去知青屋里搜。跟小晴同住的女知青好好地坐在桌子边,屋里没有男知青的影儿。老木锨当然不死心,在屋里来回找,角角落落都不放过。最后,把男知青找到了。你知道他躲在哪儿?梁头上。那屋是仓库改的,仓库很高大,梁头又粗又大,男知青正好趴在梁头上,从下面看,不仔细瞅,真看不到。你问老木锨怎么发现他的?我跟你说,老木锨可是个头脑和四肢都发达的人物,要不他怎么能当队长呢?他先看地上,首先在床头地上发现一只袜子,是男式黑袜子,揉得很皱,一看就是刚脱下来不及藏的。然后他又发现了两只男式鞋。一只在床底下,一只在门后头,肯定也是胡乱扔的。最有趣的是他看到了桌子上的一只碗,那只碗侧身歪在桌子上,碗里有一条很粗的蜘蛛网。这些物件让老木锨推理出,这屋里肯定进过男的,肯定还没走。因为鞋没穿走,袜子也没穿走,而那只碗不但是侧身歪倒着,里面还有一条粗粗的蜘蛛网,这说明,这只碗是被人蹬倒的,那么粗的蜘蛛网,平常地方是没有的,只有常年累月没人去的地方才会有,这说明……老木锨抬头朝上看,看见从梁头那里垂挂着一条粗粗的蜘蛛网,这一看不当紧,梁头上的那个知青就被他揪出来了。那个知青整个人都趴在梁头上,和梁头成一整体了,不往上看,绝对发现不了他的,老木锨对着梁头哈哈大笑,喝进去一股带着蜘蛛网味道的灰尘,猛地咳嗽起来。他边咳边指着梁头上的男知青说:“猴子呀你,爬那么高,摔死了,谁负责?快下来!”男知青看来功夫了得,一蹿就跳下桌子,再跳下地,把那只侧歪着的碗就踢飞到地下了。他脚上只穿了一只袜子,见鞋子和另一只袜子都被老木锨放在床边显眼的地方了,上去就穿上了,然后气哼哼地看着老木锨。
那会子虽然再三强调知青不准谈恋爱,但老木锨也不敢惹知青,他和男知青对视了一会,突然笑了:“我说你躲什么躲,我还能吃了你?”
男知青也是见好就收,见没多大的事,就气哼哼地朝外走,老木锨和两个民兵跟在他后面,样子像是押送他,其实是做给全庄人看的,意思是,把知青捉住了。多少年后大农庄的人谈起这件事,都说是老木锨有点喜欢那个女知青,才吃醋来抓男知青的。老木锨当然不承认,说那是扯淡的事。
虽然对知青之间谈恋爱是不允许的,但如果一个女知青喜欢上了当地的回乡青年,社员们的心里还是巴望着女知青能留下来结婚的。所以,我跟陈小晴才敢高调地谈恋爱,因为老木锨不管我。不过,老木铁说过我。他说:“人家可是上海的小妮子,你小子心里得有数。有本事你就把她留下来。”
我明白老木锨话的意思。这一片的人啊,对男女之间的事,想得很简单,只要女的怀了孩子,就板上钉钉了。老木锨这是提醒我,要想留下来陈小晴,就让她怀上孩子。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才十九岁,我只想跟陈小晴坐在大车上唱歌,吹口琴,帮她去井里挑挑水,跟她一起下地,一起走在田埂上,背着药箱,东庄西庄去看病。我们连手都没拉过呢。
我没把老木锨的话当回事,如果我当回事了,把陈小晴留下来了,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呢?不好说。不过,我跟陈小晴确实好了。特别是我和陈小晴一起当了大队的赤脚医生,一起去县里培训回来后,我们更像天配地设的一对了。我们一起挎着药箱,走在田埂上,从大农庄走到小农庄,从前农庄走到后农庄,我们去西淝河湾里采草药,去公社的卫生院领药,去西淝河集上吃绿豆丸子汤。碰到熟人,都对我们挤眉弄眼,我就笑,陈小晴也笑。陈小晴说,跟我在一起,看着庄稼地就像看着大花园,走在地垄里,就像走在上海的公园里,不,上海没有这么大的公园,这里比上海好。陈小晴才十七岁,她的浪漫比我还要强大啊。
陈小晴会把红芋煮熟了,再切开晒了吃,那真是好吃。现在我看超市里有卖熟红芋干的,比当年陈小晴做的,差远了。陈小晴做的,多新鲜啊。我们大农庄的人,整个西淝河湾的人,对红芋煮熟再切成片晒干了吃,真是大开眼界了,没想到,红芋的这种吃法味道这么好。你看现在的大农庄,有些老人还喜欢晒点熟红芋干吃,就是那时候跟知青学的。陈小晴手很巧,学会做不少好吃的。我呢,就几乎天天生活在知青屋了,我挑水给他们吃,下地也跟他们一起走,我们说的话,都是有文化的话,庄上的人听着,云里雾里的。更主要的一条是,我不但学会了刷牙,还跟他们说普通话。其实我一直会说普通话,学校里搞毛主席诗词朗诵,我多次上台表演的,我普通话一直说得很好,只是回到庄上,没有说的空间罢了。现在知青来了,知青跟我们庄上的每一个人,都说普通话,三年后,他们才会说几句大农庄的话,也就是西淝河湾的话。听着我跟知青说普通话,庄上的人先是惊讶,马上就笑开了,说我肯定是知青脱生的,不然,普通话咋能说得这么好。哈哈,庄上的人哪里见过说普通话的人,知青是他们见过的最漂亮,声音最好听的人了。能说普通话的人,肯定是知青了。
就这样到了七五年,一晃就七五年了。这一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一下懂事了不少,我想着要把旧瓦房修整一下,我想着有一天,陈小晴是否能住在这个旧瓦房里。一想到这里,我的心跳就加快了,也紧张了。陈小晴能住在大农庄,能住在我爹留给我的旧瓦房里?她说过大农庄比上海好,大农庄的庄稼地超过了上海的公园,她会像喜欢我一样喜欢大农庄吗?我正这样想着,我们庄上的八个知青,有两个要回城了。其中一个我不说你该知道了,就是陈小晴。陈小晴的哥哥亲自来接妹妹,我见着了那个上海男人,真是气派啊。我后来看哪部电视剧,都觉得里面的男主角都超不过陈小晴哥哥的帅。
当我得到陈小晴哥哥到来的消息,跑到知青点的时候,陈小晴的哥哥正帮着妹妹收拾东西。一庄的人都站着看我。陈小晴把我拉到她哥面前,说:“这是我男朋友农民。”
陈小晴的哥马上跟我握手:“你好!”
陈小晴说:“农民和我都当赤脚医生。”
陈小晴的哥又握一下我的手:“不错不错。”
陈小晴说:“农民帮我挑水。”
陈小晴的哥再次握住我的手:“谢谢!”
陈小晴说:“农民跟我一起唱歌。”
陈小晴的哥哥又重复一遍跟我握手的动作:“谢谢!”
接下来,陈小晴不知说什么好了,美丽的大眼睛扑闪着,直直地看着我,突然笑了:“我姑姑从美国回来了。中美关系好起来了。”
陈小晴的哥哥也一直看着我,微笑的样子,就像天上下来的人。接下来,兄妹二人说开了上海话,一屋的知青都说起了上海话,全庄的人大眼瞪小眼,一句也听不懂他们到底说的啥。他们来大农庄两年多,平常他们说话,只要有大农庄的人在,他们都说普通话,因为大农庄的人对他们好,他们不想让大农庄的乡亲听不懂他们的上海话,现在,当着大农庄人的面,他们全部说起了上海话,这样密集快速的上海话,说得包括我在内的大农庄的人,云里雾里站着。
直到陈小晴跟着她哥走出庄子,上海话仍在我耳边回旋着没有消失。留下来的知青,还在用上海话交流着。显然,陈小晴哥哥的到来和陈小晴的离去,给知青们带来了新的话题。
我却是什么话也听不见了,我只看着陈小晴的背影,跟着她哥哥越走越远。陈小晴走过被她经常夸赞的比上海的公园还要漂亮的庄稼地,走出老远,居然没有回头跟我招手再见。
她不愿意说再见。她太想离开大农庄了,太想离开让她滚一身泥巴的农村了。
陈小晴留给我的,只是一个梦而已。握着这个梦,我站在庄头,站在目送她消失的庄头,一直站到深夜。没有人去喊我离开,回到自己的屋里。整个庄上的人,都愣怔住了,都不知说啥好了,整个庄上的人,没有一个出来劝我几句,也没一个人出来张望我一眼。其实我懂的,他们都不知道要说啥话给我听,也不知咋劝我。我平常就像个知青一样,显得有那么多的知识,那么的与众不同,他们心眼实,没文化,实在不知道咋劝我。
是我自己走回家的。走到我爹留给我的老瓦房里,躺下来。躺了三天,然后我干了一件一辈子都后悔的事,一时间,我成了大农庄的名人。
算你猜对了。我喝农药了。
我是在老瓦房里躺了三天三夜后,决定自杀的。那三天,我把属于我的二十一年的日子,全回味了一遍,就像拿着罗罗面一样,我把不重要的日子漏在罗下面,重要的日子留在罗上面,我把留在罗上面的日子,抓手里数了一遍又一遍,数着数着,我想开了,想开了,就决定把自己结束掉了。
我怎么想开了要结束掉自己?那个年龄的我,想开了其实就是想不开。我数着爹娘在世的日子,那是跟大农庄所有人过的日子一样的。大人干活,小孩子玩泥巴,我给那段日子定性为迷迷糊糊,但没有不快乐的记忆。然后是爹娘不在的日子。我把爹娘临死前的那些日子,放在爹娘不在的日子里了,因为那些日子是苦的,爹娘在的日子是甜的。我记得爹娘把从食堂里打回来的稀饭喂我喝,我巴叽着嘴,一口气把碗底喝出来了。我当时饿得坐不住,屁股太瘦了,我爹娘就把我放在一棵剥光皮的榆树下,让我靠着榆树坐。不用说你也知道,那些榆树皮都被人剥吃掉了。我虽然喝了一碗像水一样的稀饭,但还是站不起身,走不动路,我就那样靠树坐着,半睡不醒的样子,等着爹娘再给我一碗稀饭喝,一直等到天黑,都没有。天有点冷了,我迷迷糊糊靠着树睡了过去。是第二天的太阳把我蛰醒的。看着太阳好端端的照着我,我又开始等我爹娘送稀饭给我喝。我更加没有力气,觉得自己跟树长在一起了。
半晌午的时候,庄上的房箔爹拄着棍,绊绊磕磕地走过来,见我靠着树发傻,问:“你爹你娘呢?”
我说:“不知道。”
房箔爹又问:“你坐多久了?”
我摇摇头。因为我已经没力气说话了。房箔爹摸摸我身上的衣服,自言自语说:“衣服被露水打湿,还没干呢,肯定在外过夜了。”就朝我家屋里挪。
我家的屋门是大开着的,房箔爹好不容易才挪到我家门口,站门口喊我爹我娘的名字,没人应声,就进了屋。过了好一会,房箔爹才出来,说:“你爹你娘走了。”
六O年的时候我虚岁七岁。我对爹娘去世的记忆,就是房箔爹站我家旧瓦房门口说的那句话:“你爹你娘走了。”
房箔爹随后叫来了一阵人,其中一个大叔把我抱走了,说:“小民子,给你换件干衣服。”
我被抱在房箔家,跟房箔坐一起。我们都饿得站不起来。房箔娘把房箔正吃着的麦苗子,夺下来半把,递给我。我吃了那半把麦苗子,就睡着了。
我后来听说我爹我娘是用箔卷着埋地里的。大家都饿得没劲,几个人轮番拉着架车子,好半天才拖到地里,才埋了。
当晚我是住在房箔家的。第二天我就住回自家的老瓦房里了。那会子,房箔爹是大农庄的当家人,他对我说:“小民子,今后庄上的人养你,你要好好活。”房箔爹当晚陪我住在我家的老瓦房里。以后每晚都有人陪住在我家里,一直到我上中学住校。
我又抓一把罗面上的日子去琢磨。想到我的中学时代。我是个活跃分子,之所以活跃,就是不想让人觉得没爹没娘的孩可怜。学校里什么活动都参加,成绩也好,脸面上混得光光的,也是让人觉得大农庄的孤儿农民,不是个孬种。
又在罗面上抓一把大农庄上的日子去琢磨。在庄上,有我喜欢的婶子大娘,叔叔大爷,还有跟我玩的同龄伙伴。在大农庄,没人讨嫌我,有人给我做衣服,做鞋,摊到在哪家吃饭,当家的亲自来叫我:“小民子,吃饭喽!”就跟他家的人坐一起,他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见我不好意思夹菜,就把菜夹我馍上。没人打我,没人骂我,大人跟自家的孩子高声说话,大声斥责,跟我一说话,马上换成了笑脸,语调也温和了下来。没人指使我干活、薅草、偷卖鸡蛋和菜,让我自由自在地玩,也没人让我歇了书不念,一直让我念到高中,念到没学校可念。一个庄上的人,都是我的爹娘啊。就是后来回了庄上,当了社员,一庄的人也还是惯着我,任由我跟陈小晴好,也不敢说个不字。我的二十一年人生里,活得太有脸面了。谁能想到,大农庄的孤儿农民,活得这样有脸面?可是,这脸面,却在七五年的秋天被揭去了。
想开了这一切,我就抓起半瓶子农药,朝嘴里灌下去。喝光后,我又潇洒地把空药瓶子咣当一声扔到院子里。
几乎在农药瓶子落地的同时,院子里跑进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老木锨也被人叫来了,他的声音特别响:“快,抬人!抬到公社卫生院!”
我后来知道,老木锨派了庄上的一帮人,轮流静静地候着我,候了我三天,晚上从后窗棂里偷看我,见我还能起床朝尿罐里撒尿,就不进屋扰我。以为我躺几天就会没事了,谁承想,我抓出了农药瓶。
随着老木锨的一声令下,几个叔叔和大爷,七手八脚卸掉我家的门板,再七手八脚把我抬到门板上,朝院子外就跑。那会子,农药才开始使劲,我头脑还是清醒的,我马上让自己从门板上掉下来,摔在地上。抬我的人,又把我捡起来,再放到门板上。我就反反复复地掉地上,抬到庄南边的南大洼时,药力来劲了,我胃里烧着火,人在地上翻滚,几个人忙乱着,硬是把我捡不到门板上了。正当几个劳力摁住我,准备把我绑在门板上朝卫生院抬时,被老木锨先支派去请医生的小跑,已经跑到了公社卫生院了。庄上的大喇叭,这时候突然哇地叫了起来:“大农庄的人听着,先把农民的嘴撬开,用棍压住舌根,朝里灌洋胰子水!大农庄的人听着,先把农民的嘴撬开,用棍压住舌根,朝里灌洋胰子水!”这时候,淮北的梨贩子老姚来了。老姚开着大卡车,带着一整车的梨,正开到南大洼边,被挡住了道。梨贩子老姚,大农庄没有不认识他的,他每年都到西淝河湾来贩梨,第一站就是大农庄。老姚跳下车,问清楚是咋回事后,从车里抓过一只带嘴子的铁桶,又抓出来一块洋胰子,有人马上从南大洼里提了半桶水,朝水桶里搓洋胰子,老姚又把他带的筷子找出来,就这样,大家各负其责,用筷子压住我的舌头,洋胰子水通过铁桶的长嘴子,直朝我嗓子眼里喷。我立刻吐得天塌地泄,那种滋味,我不想细讲了,总之,经过这样的折腾,无论哪个人,一辈子都不会再喝农药了。
当我吐得满地都是农药味和洋胰子水味,生不如死的时候,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刘大勇,随着小跑火烧火燎地来了。刚才就是他在公社大喇叭里喊话的,尽管小跑是老木锨手底下跑得最快的小跟班,还是跑不过电流的速度,医生刘大勇为我的救治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他蹲在我身边,把我从散发着难闻味道,被洋胰子水浸得满地泥巴糊里扶了起来,扒开我的眼睛看,给我把了脉,又听了我的心脏,然后指挥着人,继续给我灌洋胰子水。这回就不那么粗暴了,他带来了软软的橡皮管子,橡皮管子底下,还有个像大卵蛋一样的物件,先捏大卵蛋把洋胰子水装进去,再通过橡皮管把大卵蛋里的洋胰子水,缓缓灌进我嗓子眼。我最后吐得只剩一口气了,刘大勇让人把我家门板抬到一个干净的地方,让我睡在上面,他给我扎上针,开始吊水。
见地场腾出来了,也没啥大事了,梨贩子老姚收拾起家伙头子,重新发动车子,轧过满地的洋胰子水农药水,把车子开了过去,直接开到大农庄南头的麦场里。全庄的人,包括外庄的人,一起涌过来围着我看,这都是公社大喇叭招过来的人。那时候,农村哪有什么稀罕事可看啊,我制造出来的稀罕事,不但够大家看上一阵子,也够大家说上一阵子了。那些来看我的外庄人,顺道买走了老姚的酥梨,老姚的那一车梨,居然不到天黑,就被抢购一空了。如此看来,老姚献出了洋胰子和铁桶,真的一点也没吃亏啊。
开落黑的时候,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刘大勇,给我吊完了一瓶水,他要我去卫生院里住一晚,再吊几瓶水,再观察一下。老木锨马上指派人去我家拿被子。这时候,不远处的梨贩子老姚,咣当关了卡车门,提着两大蒲包酥梨,准备去农伟家过夜。老木锨冷着脸大喊一声:“老姚,你开车送农民去卫生院!”老姚咯噔站住脚,四下里晃着眼珠子,最后把笑晃到自己嘴上了。他把两蒲包酥梨再扔到车上,坐进驾驶室,发动机器,开到我身边。
我在公社卫生院不是住了一晚上,而是住了整整七天。我没脸回大农庄了。在我住院的七天里,医生刘大勇除了帮我打针,还陪我说话。他同时跟我道了歉,说不该在大喇叭里喊,喊得全公社的人都知道大农庄的农民,为着一个返城的女知青喝了农药。刘大勇在开导我的同时,也赔上了自己的故事。那些故事,一下子让我觉得,跟刘大勇相比,我的事算个毬啊。七天后,我就不去想自己的脸了,不但不去想脸,我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
7.农大花
你看,你一问我的事,咱就扯远了,把小脚女人的事就扔到一边了。你别急,我待会再跟你说小脚女人的事。对,就是俺庄上的老侃娘。老侃娘的小脚可以上世界吉尼斯大全吧。哈哈。我先跟你说农大花。
刚才说我的时候,我说七五年大农庄出过两个名人,一个是我,一个呢,就是农大花。
农大花是俺庄的闺女。
我先前说过了,大农庄没有杂姓,除了嫁过来的媳妇外,一律都姓农。庄上人娶媳妇,名正言顺,庄上人招女婿,也是名正言顺。所不同的是,虽然招来的男人生下的娃,还是随着女方姓农,但真实意义大家都明白,那个娃,其实是个外姓人了。
大农庄有了外姓人,是农大花家打破的。农大花的爹娘只有农大花一个闺女,在农大花二十岁的时候,西淝河东边高小寨的高国安就被她家招过来,当了上门女婿。在大农庄,农大花长得不算差,应当是大农庄长得挑花的闺女了,而招过来的高国安,实在是不敢恭维。在我们那一片,好男儿是不会给人当上门女婿的,俺庄的人,对高国安的模样,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见着了这个人,还是让人大吃一惊的。唉,真不好意思,他已经是农伟的爹了,还要这样说他。确实,高国安的模样实在太次了。他像闺女相婆家一样,被媒人带着来大农庄农大花的家里相家,庄上的人都去看了,这一看哪,就把人心看凉了。都知道上门女婿不咋样,不是太矮,就是太丑,或者太老实,高国安居然把这三样全占上了,还有别样没有的,他还斜眼,是左眼。大家都以为农大花的爹娘不同意,或者农大花不同意,没想到,相亲后很快就定下来了,不到半年,高国安就嫁到大农庄了。
说实在的,高国安真是一个好人,没话,却有活,地里的庄稼样样会做,还会纺棉花。在庄上,男人场里说笑话,他只是笑,从不搭茬的,这叫懂规矩。招过来的女婿,跟在自己庄上是不一样的,在这里,你就有点像走亲戚,没有主人的感觉。高国安表现得就不像个主人,他在家里小言细语,在庄上也是小言细语,但高国安给人的总体印象还是好的,勤快、老实,手里有活,作为一个庄稼人,这就够了。高国安在大农庄生活了八年,给农大花家生了三个孩子,头生是个闺女,二生还是个闺女,第三个娃,才是小子,就是农伟了。农伟过完三生后,高国安掉河里淹死了。谁也没有想到,他不会水。农伟跟着两个姐姐去河里抹澡,怎么就掉深水里了,高国安从地里薅草回来,见三个孩子在水里扑腾,扔掉草筐就跳下去了。庄上别的人,也跟着跳下去。三个孩子都被救上来了,而高国安,却喝水噎死了。他死时肚子里瘪瘪的。
高国安死后,庄上的人以为农大花家还会招上门女婿的,别的庄出现这种情况,都会再招一个女婿,这也没有啥。农大花的爹娘有这种想法,但农大花不同意,她要一个人把家撑起来。两个闺女不但念书念到五年级,农伟更是念书念到中专毕业。农伟长得像他娘,个子高,眉眼漂亮,是农大花的心头肉。大农庄的人对农大花还是打心眼里钦佩的,哪怕后来梨贩子老姚住进她家里,大农庄的老少爷们,也没对农大花说过一个不字。
老姚是淮北人,淮北产酥梨。西淝河税务所的吴税爪子的妹婿,去淮北拉煤,怎么就认识了老姚,老姚就把淮北的酥梨拉到西淝河这一片贩卖了。那时候对贩卖水果还是管得铁紧的,但老姚是税爪子妹婿的朋友,西淝河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成了老姚贩梨的天下。在集上不好公开贩卖,老姚就开着大卡车下乡。大农庄是个大庄,老姚第一次来西淝河,就跟农大花认识了。不久,他就住到农大花的家里了。农大花跟爹娘是分开住的,高国安招过来时,农大花家新盖了三间土坯房。老姚也算一表人才,比农大花大不了几岁,长得人高马大,气宇轩昂,最主要的,老姚财大气粗,他在大农庄,见人就散烟,一脸的笑相,就算讨厌他公开住进农大花的家里,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大农庄的人,忍住他了。
老姚有家室。有家室的人,住进别的女人家,只能算姘居,这是很不得了的事。在那个年月,能公开这样姘居,农大花的胆子也真够大的。如果农大花是大农庄的寡居媳妇,老姚就会被大农庄的人乱棍赶出去,可是,农大花是大农庄的闺女,这就不一样了。我跟你说过了,大农庄是没有杂姓的大庄子,一庄的人,都是一个祖宗生的,男的就是这个庄的儿子,女的就是这个庄的闺女,哪有说自家闺女不好的?就是偷人养汉,那也是情有可原,大农庄的闺女农大花,孤儿寡母的熬日子,容易吗?庄上的老少爷们就从心里原谅农大花了,或者,被迫接受农大花跟老姚姘居了。让梨贩子帮着拉套养孩子,孩子仍是大农庄的人而成不了别人家的孩子。无论是在饭场还是在地里,大农庄的人背后没有一个人去议论农大花的,见了农大花或者见了她爹娘,也没一个人显出鄙夷神色的,该说说,该笑笑,就当没有老姚这个人。就算见到梨贩子老姚,也会亲热地招呼他,毕竟,他确实在帮着农大花养家,从农大花孩子身上的衣服就能看出来,老姚是讲义气的。
就在整个大农庄的人对梨贩子老姚公开住进农大花家里睁只眼闭只眼的时候,大农庄的一个男人不乐意了。谁,农大花的儿子农伟。七五年的冬初,老姚最后一次来贩梨,刚刚在大农庄农大花的家里落下脚,农伟发作了。那会子农伟多大?我算算,农伟那会子该有十来岁了。他是属小龙的。对,七五年他正好虚岁十一。农伟正在西淝河公社的小学念书,放学后,他一个人回家了。农伟这孩子,从小就不喜欢说话,尤其是老姚贩梨住进他家后,他见谁都绷着脸,噘着嘴,好像整个庄上的人都欠他似的。农伟也不跟同岁的人玩,上学放学都是独自一个人走,有时上学路上,出了庄就飞快地跑起来,一口气跑进学校里,好像他非常不喜欢生他养他的这个庄。庄上的人对他的样子也都习惯了,他从小没爹,又是个小孩子,没人会怪罪他。这回他放学,正是大晌午顶,一眼就看见了老姚的大卡车停在麦场上,他咯噔一下站住了,站着看了一会儿,噘着嘴没说话,转身往庄上走,却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走到队里的车屋里,从那里拿出一根长钢筋来,估计是他老早放在墙缝里藏着的。他拿着钢筋走到老姚的车子前。老姚的梨已经卖完了,是个空车,庄上的一帮小孩都在车子边玩耍,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农伟走上前,也是这里摸摸,那里瞧瞧,然后对着车后轮,就用钢筋拼命地扎起来。梆!梆!梆!农伟扎车胎的声音很响,旁边的孩子吓坏了,轰一下跑走了。
不久,庄上的大人来了,大人对着农伟喊:“农伟,你这是弄啥?快停下来。”
农伟恶声恶气地说:“我扎烂他个逼将的,扎烂他个逼将的。”
“逼将的”是我们这一片的骂人话,农伟一边骂一边扎,大人上去拉他也拉不开,就突然不敢拉了,知道他在骂谁,就任他扎,任他骂。农伟扎了好一会儿,车胎纹丝不动,他生气了,飞一样往家里跑去。之后,整个庄上的人都听见了农伟杀猪般的哭喊声。
你该猜出来了,不错,农伟直接回家打老姚了。老姚当时正坐在桌子边喝小酒,农大花也陪着喝,两个人已经喝得有点脸红了。喝小酒这样的事,只要老姚来,在农伟的家里,是经常发生的。所以,当农伟怒气冲冲跑进屋,老姚和农大花也没当回事,反正只要老姚一来,农伟总是没有好脸子的,没上学前还不知轻重地喊过老姚大爷,这两年就一声不吭了。农大花和老姚一齐跟农伟打招呼,农大花问他可饿了,饭都在锅里呢。话还没落音,老姚的头上就狠狠地挨了一钢筋。我哩个乖乖,农伟真是下手狠,把十年的力气全部用上了。好在是个十岁孩子的力气,要是大人,老姚肯定没命了。老姚头上流着血,站起身就躲避农伟的钢筋。农伟不但打烂了老姚的头,还把桌上的饭碗全打烂了。农伟挥动着钢筋,像赶苍蝇一样朝老姚吼着,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农伟的两个姐姐躲在西间里不出来,只有农大花在拉架。最后,农伟把老姚赶出了家门。老姚捂着淌血的头,狼狈地朝打麦场停车的地方跑,农伟跟在后面撵,一边撵,还一边骂:“打死你个逼将哩,打死你个逼将哩!”眼睛血红,像一个疯子,把一庄的人都招过来了。正是吃饭的时候,许多人从饭场里跑过来,手里还端着碗,有的人,筷子上扎的馍都掉地上了。农伟快撵到卡车边时,老姚发动了车子,轰一声跑掉了。
农伟又挥舞着钢筋,朝老姚逃跑的方向骂了好一会,直到老姚卡车的影子都不见了,才住了声。他回到车屋里,把钢筋重新藏好,并没有回家,饭也没吃,就直接去了学校。
农大花也喝了农药。农大花不像我,喝农药前还想个三天三夜,她一刻也没多想,抓过药瓶就灌下去了。那会子,农伟可能还没走到学校呢。
所不同的是,农大花喝农药后,没有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灌洋胰子水,也没有被人在大喇叭里吆喝。她很快就被抬到公社卫生院了,抢救她的医生还是刘大勇。
就这样,农伟的钢筋,把梨贩子老姚一下子打跑了,一跑就跑到今天。老姚再也没来过大农庄,也没来过西淝河湾贩梨。大农庄的人,背后说起老姚时,总说,唉,老姚的酥梨,真甜。
七五年,大农庄有两个喝农药的人,这两个人,都成名人了,方圆几个庄上的人,没有不知道的。我成名,是为着上海的女知青喝农药,农大花成名,是为着贩梨的老姚喝农药。都是跟男女之事有关的,传得要多快有多快,想不成名都难哪。
我成名后,还是当赤脚医生,公社的合作医疗解散后,赤脚医生也没有了,我就自己当医生,一直当到今天。
农大花成名后,走路就弯着腰,在庄上也不大言语了,不到四十岁就像一个老太婆了。农伟后来考上了中专,在滨洲城里念书的三年,一次都没有回过大农庄。工作也在外地,也没回家过。农伟把名字改了,一上中专就改了,不再叫农伟,而是叫高伟。但他也没有回西淝河东的老家高小寨认祖归宗,也没有回大农庄盖屋修房,他把外地当成了自己的家。农大花的爹娘去世后,农伟把农大花接走了,一去,农大花也多少年没回大庄农了。
8.跟你捋一捋老侃娘的事
你看,我光跟你说别的,现在得跟你说说小脚女人的故事了。你不是要写一百个小脚女人嘛,我先跟你说第一个小脚女人,对,就说老侃娘。
你知道老侃娘现在有多老了?快八十了。我跟你讲,老侃娘说话,就是半夜掉进豆棵子里,咋讲?不但拉腿,还绊脚;就是老鼠钻灰窝,迷眼又焐鼻;就是小麻雀到老母鸡家串门,鸡语听不懂鸟语。哈,老侃娘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她老迷糊了。不过,她虽然老迷糊了,却三句话不离豆虫这个事。
老侃娘住在农具的新楼房里。全庄上的老人,就数老侃娘命好,有楼房住。待会再跟你说她住楼的事,先跟你说说她吃豆虫。对,老侃娘吃豆虫,也因为吃豆虫,老侃娘几十年都没再吃过荤,一吃就吐了。现在有人把豆虫叫做豆丹,叫得多好听,像仙丹似的。那会子一说起豆虫,除了怕,还是怕,要叫人去吃豆虫,那要多恶心就多恶心,难怪老侃娘一辈子连荤都不能吃了,她是六O年前后吃豆虫吃怕了。
我跟你讲呀,老侃娘吃豆虫是有来历的。如果不是吃豆虫,她早饿死了。你知道她是咋吃豆虫的?荒天寒地的冬天,地里沤死的红芋秧都叫人找吃光了,她就拿着半只锄头,朝地里挖。她原本并不是挖豆虫,她要挖埋在地里的红芋。都是传说的,说地里埋的有红芋,谁谁谁挖着了,上全家吃了一顿饱。老侃娘挖了三天,红芋毛都没挖到,却挖出了一只冬眠的豆虫来。不知你见没见过冬眠的豆虫,可老实的虫子了,肥嘟嘟的,睡得香香甜甜的。老侃娘把豆虫一把抓在手里,马上哇地大叫一声,把豆虫飞快地扔掉,人也昏了过去。你知道吗?老侃娘天生怕豆虫,平常有人跟她开玩笑,拿个豆虫吓她,哪怕是空着手假装有豆虫,她也会吓得哇哇叫,坐地下就哭。她怕豆虫怕成那样,现在亲手挖出来了豆虫,当然被吓晕了。也三天牙没沾米水面茶了,抱着大希望挖红芋,挖出吓人的豆虫来,她能受得了?
晕了一会,她又被冷风吹醒了。睁开眼睛看看,那只被她扔掉的豆虫,正蜷在她的鼻梁旁边睡着懒觉。虽然她骇得差点又要晕厥,但她忍住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豆虫焦黄的皮肤,肉乎乎的身体,一下想起炼猪油时的油渣。猪油渣,又好闻又好吃,香得多瞎的鼻子都能闻见,多饱的肚子都能吃下半碗去。这一会,老侃娘居然对着豆虫的身体想到了香喷喷的猪油渣!说时迟,那时快,她右手一把抓住胖乎乎的豆虫,左手拿着沾满泥巴的半只锄头,晃晃悠悠回了家。
你能猜到老侃娘把豆虫怎么样了?她把豆虫放在队里没有收走的铁鏊子上,鏊子下垫着三块坯,放了一撮干杨树叶子,就那样生生地把豆虫在鏊子上干煸熟了。没有一滴油,可是豆虫的香传得远远的,大家都饿得前腔贴后背,都被这股香气吸引住了,一起朝老侃家跑,不明白老侃家哪来这样香的东西,到底做了什么好吃的。就有不少人看见老侃娘用两根指头叼着那条被煸得黄喷喷的豆虫,很受用地朝嘴里送着,然后咯吱咯吱嚼出声音来。去看的人都呆住了。在我们西淝河湾这一片,虽然大家饿极了能吃树叶草根,树皮也扒下来吃了,甚至有人还吃过黄胶泥,吃过砂礓,也有人吃过知了猴,可没有人敢吃虫子,特别是像豆虫这样的大毛毛虫,想想都恶心,别说去吃了。可是,老侃娘却把豆虫吃下去了,而她还是个怕豆虫的人!只见老侃娘吃下豆虫后,舔了舔香喷喷的嘴唇,抓过那半只锄头,精神抖搂地朝地里走去。干什么?去挖豆虫!
到天黑透时,老侃娘共挖出了五条豆虫,而且一条比一条肥。她当晚就把那些豆虫用鏊子全干煸掉吃下去了。整个冬天,老侃娘都在挖豆虫吃,老侃爹是不吃的,不但不吃,还三番五次把老侃娘煸豆虫的小铁锅扔到粪窑子边。那会子已经是六O年底了吧,已经不大炼钢铁了,老侃娘嫌鏊子不方便,就把藏在床底下的小铁锅拿了出来,小铁锅除了烧过菜糊糊,烧过开水,还没沾过油腥呢,现在专门用来煸豆虫吃,不用说,小铁锅也变得香喷喷的了。老侃娘五次三番把老侃爹扔到粪窑子边的小铁锅再捡回来,藏在做柴烧的杨树叶子里,挖着了豆虫,就找出来派上了用场。老侃前面还有个哥哥,饿死不到一年,所以老侃娘无论如何不能再让老侃饿死了,她就把豆虫嚼碎了喂到老侃的嘴里。那会子老侃已经五岁了,嘴里叼着干红芋叶梗抵饿,昏昏沉沉地靠在门框上,嘴里被他娘喂进去东西吃,也是迷迷糊糊的。整个大农庄的人在冬荒春荒里捱饿的时候,老侃娘的脸上却红扑扑光润润的,不用说,那是被豆虫滋养出来的。老侃虽然被他娘硬朝嘴里抹过豆虫肉,但他毕竟是拒绝的姿态,一旦清醒一些,就朝外爬着滚着也不吃他娘递过来的豆虫。但老侃没有饿死,因为只要他一饿到迷迷糊糊的状态时,他娘朝他嘴里抹豆虫肉,他就不知道抗拒了。老侃活下来,就是他娘硬喂豆虫给他吃的结果。我看电视上在播有人养豆虫卖,不叫豆虫了,叫豆丹。瞧这名给取的,多洋气。原来豆虫这么有营养啊。看来还是老侃娘慧眼识虫,她那时候就知道豆虫的好了。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贱年总算过去了。当大家都过上了不再挨饿不用家家死人的好日子后,老侃娘却落下了一个毛病:她不能吃肉了,别说是肉,连猪油也不能吃了,一锅面条滴一滴猪油,她吃了也会呕得肠子抽筋。甚至用猪油炒过菜的锅,也不能再用来下面条了,只要吃了那锅里下的面条,她同样会呕吐。她只得重新添置了一口锅,一个人单吃饭。自从她单吃饭后,她挨打的次数增多了。老侃爹动不动就打她,她总是跑着四处哭诉,哭诉老侃爹不爱惜她的小脚。她的脚确实太小了,小得影响她下地干农活,更别说拉车运粪装麦子扛粮袋这样的重活了。所以她挨打。老侃爹干活累极了就打她出气。
你是说老侃娘后来可怕豆虫了?怕!比先前还要怕。有一回有人拿了一条豆叶上的青豆虫,假装朝她身上扔,还有人帮腔说豆虫就盯在她褂子上了,吓得她当着男人女人的面,把褂子脱了,赤着上半身跳到河里,去淹死身上无处不在的豆虫。后来就很少有人用豆虫吓她了,因为每吓一次,她都要病倒好多天,想想真是可怜哪。
再转回到老侃娘的小脚上。人这一生本来就不容易,裹了小脚的女人,就更不容易了。虽说老侃娘动不动拿她的小脚声讨老侃爹,诉说老侃爹不爱惜她的小脚,但她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她的小脚一点也帮不上她的忙,不但帮不上她的忙,反而给她带来更多的苦难。她说老侃爹稀罕她的小脚,其实老侃爹是嫌弃她的小脚。她的小脚让她什么也干不了。总算,那个动不动就打她的男人,比她早死了。就算不早死,也打不动她了。回想起老侃娘几十年的光阴,确实不容易。年轻时吃了多大的苦啊,老了老了,儿子孙子都离开她去城里了。农具把楼房做好,一尥蹶子又跑城里了,说农村没意思透了。老侃两口子年纪也不小了,也不在庄上待,也说庄上没意思,在城里,哪怕拾破烂,都比在庄上过得强。你说,这人,咋都不喜欢生养自己的地方了呢?
又扯远了。再说老侃娘。家里的人都不在家,老侃娘就一直住着原先的旧屋子,一个人烧,一个人吃。前年夏天下暴雨,一连好多天不住点,她住的老屋子,塌了大半拉,屋里进了水,床脚都淹在水里,她脚小,不能沾水,下不来床,就坐着等天晴。也不是光坐着不吭声,她一听见动静就叫。她叫:“他二叔,他三爷,他大哥,你给我搞点水喝。”不管外面走过谁,不是他二叔就是他三爷,或者他大哥。这都是比着她孙子农具叫的。农具在外地打工,老侃的屋也不行,虽然有砖腿,但漏雨,老侃两口子在广东拾破烂,常年累月不回来,先是攒钱给农具盖楼,现在楼盖好了,又得帮着农具还盖楼的债,哪有闲心修家里的屋?农具盖了楼娶上了媳妇,小两口同样不在家,一个上海一个南京,都在工厂里当流水线上的工人。家里就这一个孤老婆子,快八十岁了也不死,活受罪不是?
可巧那天老侃娘的喊叫声被我听到了。我肯定能听到的,因为我时不时总要在庄上溜一溜的,哈。大农庄可就我这一个闲人哪。就是爱管闲事的人。我的辈分在庄上不高,有个新媳妇,刚生了娃,抱着娃对我说:“看看你爷长得多排场!”你瞧,才生下的娃,我都得喊爷。农具跟我一个辈的,我跟农具差几十岁,他得喊我大哥。我这个农具的大哥就走到了老侃娘的小屋前。西半边的屋顶塌了一大半,陈年旧月里的秫秸秆子麦秸莛子都沤黑了,一缕一缕耷拉着,老侃娘的“他大哥”刚落音,我就进去了。我喊:“大奶奶,你这是咋弄的?”
“他三叔,快给我端碗水来喝。我渴啊。老侃爹这个没良心的,打牌还不回来,他想饿死我呀。”
她认不出我是谁了。我明明不是“他三叔”,我是“他大哥”小民子,她却认不出我来了。我说:“俺大奶奶,我是小民子呀,你的屋咋这样了?”
老侃娘见到我,像见到亲人一样,她絮絮叨叨地说:“他大爷呀,你不知道,老侃爹扔了我的锅,我说过不吃豆虫了,他不信,他还扔我的锅。扔到粪窑子边,多臭啊。没有锅,我连口水也烧不了,你看,缸都烂了,水都淌出来漫一地了,我拿啥盛了烧水喝?”
唉,我现在又成了“他大爷”了。老侃娘眼巴巴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也是急躁躁的。她能急躁,就好,说明她脑子还有点好使,还知道急嘛。我说:“大奶奶,你别急,我这就端水给你喝。”
“是小民子呀,小民子你咋来了?老侃爹呢?”她脑子转了几十个圈,总算对上号了,看清我是农民了。我笑着说:“大奶奶,俺爷不是打牌去了吗?你忘啦?”
老侃娘又骂了一通老侃爹,看她怪累,我就说:“你等着大奶奶,我这就给你倒水去。”
我回家倒了一大塑料杯水过去,就是二斤装的那种大塑料杯,是我平时出门时常带的。我又拿了一只小杯子。我把开水倒进小杯子里,等冷得正正好时,就端给老侃娘喝。她真是渴坏了,抓住一口气就喝下去,噎得眼直翻,差点就背过气去。我连连说:“大奶奶,你别急,慢慢喝。”又倒了一杯冷着。这时候,我就细细看这个屋了。这个屋年纪不小了,七几年盖的吧,还是砖腿的。那时候在大农庄,砖腿屋就是挑花的了。老侃爹那会子真牛啊,当着牛经济,整天串街走集的,不待家里,回一次家就打一次老侃娘。老侃娘也就不稀罕他待家。谁都知道老侃爹那时候有个相好,他挣的钱虽然填了不少给相好,还是风风光光把家里的砖腿屋盖了起来。所以老侃娶的媳妇在大农庄也是挑花的模样。我以后再给说老侃爹的事。
我四下看看,感到老侃娘的屋漏得不成样子了,真没法住人了,别说人,老鼠都不喜欢待这样的屋里。平常老侃娘还能摸摸索索做饭,现在锅台也被水泡软了,不能用了。那个屋,说倒就倒,她被砸伤了,或砸没有了,那就不好了。我要是不知道这事就算了,世界这么大,什么悲剧的事都有,我管不了那么宽,可是,老侃娘的事我知道了,我就得管。我又能咋管呢?我不能命令老侃或农具,把楼房腾出来给老奶奶住。农具的楼房,老侃娘挨都别想挨,为啥会这样?怕她死里面哪。一座新楼,老人死里面,小辈人会忌讳的。就算农具不忌讳,农具的媳妇可不愿意,她娘家的人也不愿意。可是,老侃的屋子又烂得不能住,我总不能眼睁着看老侃娘晾在破碴子屋里吧。我得想个好办法,让老侃娘的晚年住上几年楼房。
我脑子一转,老侃娘就住上农具的新楼房了。咋转的?我跟你说也不碍事。我使了计,让农具把新楼房的一楼最东头的那间,让给老侃娘住了。你想听听我的计?好,我说给你听,你也够不着跟农具说,也够不着跟别人说。
我使的办法简单得很。我跟你说吧,我利用了农具得子心切的心理。农具成亲两年多了,他媳妇肚子还是瘪瘪的,大农庄的人都说他没本事,不能把女人的肚子弄大,干不成男人的事。我是听小年轻那帮人说的,过年回来他们一块抽烟说话,说着说着就玩笑起来了,就有人笑话农具,差点把农具说恼了。农具媳妇还为这事摔过东西。哈,也不想想,他们一个南京一个上海,又不在一起,就过年回来这几天,哪能那么巧就怀上孩子。我还听说,现在的年轻人怀孩子不容易,压力太大,有些工作环境也不咋样,影响怀孩子呢。不知你可听说过没?说城里的白领啥的,也难怀孩子呢。
我跟你说说我使的法子吧。也不是啥新鲜的法子。就是找个我以前的病人当托,装成个算命的,过罢年农具两口子出门打工前,来他家算命。这个算命的说,农具的楼太大太空了,得增加点人气,有了人气,农具再回来,媳妇就能怀上了。农具就犯难,朝哪里增人气呢,总不能把新楼让给别人住,或不打工了,待家里?都不成啊。算命的说,这还不简单,把你奶奶挪过来住不就得了。农具听了一骇:“那咋行,我这是新楼,我奶奶还有几天活头,她要是老在我家里,多不好?”算命的叹息道:“你这孩子缺心眼子吧,你奶奶是谁?她是你们家的老树根哪,你看你奶奶这棵树多旺,那是旺子旺孙的,你把你奶奶挪过来住你家的楼,你奶奶在庄上年纪最大,人缘又好,庄上人隔三差五的到你家看你奶奶,人气不就上来了?你这叫一举两得,又能增加了人气,又能孝敬了老人。”农具听了这些,一拍大腿,就把他奶奶挪过来了。所以,老侃娘就住上楼房了,还是新楼房,比庄上的哪个老人都风光。
现在,农具在他家楼的走廊里,垒了一个锅台,专门给他奶奶用的。老侃娘还是喜欢烧柴锅,她摸索了一辈子,不烧柴锅,她就不会做饭。本来农具给他买了电磁炉的,是眼下最时新的东西了,可是,老侃娘不用会,她脑子已经犯迷糊了,万一触了电,又是个事。只得给她垒了柴火锅。就一只小锅台,也够她用的了。
老侃娘喜欢拾柴火,没事就拄着棍,去庄前的大路边,拾路边的柴火。现在到处都是柴火,树叶子也没人要了,庄稼棵子也没人要了,有的就直接在地里烧掉了。老侃娘随便拾一拾,就够烧上一段时间的,有人看着她可怜,从地里顺便挑一捆庄稼棵子,朝农具的楼门口一放说:“大婶子,你慢慢烧啊。”老侃娘拾柴火时,逮住谁都打招呼,有的外庄人路过,根本不认识她,她也打招呼。本庄上的人,她叫错名字,叫错称呼,太正常了。但自从她住进了农具的楼房,对我就再也不叫错了,她还喜欢跟我唠家常,唠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来脑子不清朗。对庄上的一些事,她记得清清楚楚的。
还有一点,也不知老侃娘的身体咋那么好,怎么着都不生病。有时候天刚下过雨,地上还是湿的,老侃娘就出来了,在庄前的大路边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笑眯眯地东看看,西看看,身上的衣服都洇湿了。遇着来庄上走亲戚的,她就发问:“你是到囝子家来的?”人家说不是,她又问:“你是劳动的姑父?”人家还说不是。她问了一大圈,把人家都问笑了。人家笑,她自己也笑,开心得要命。我有时见到她坐湿地上,就劝她回屋里,别着凉了。我一说,她真就回屋了。身上的衣服坐湿一半了,也不知她会不会换。我有时想,到她这个岁数,真是天人合一了,有时看她坐地上一动不动的样子,真像一棵庄稼苗子,是不是天人合一?
你看看,我把老侃娘的故事可说得差不多了?你要写的《一百个小脚女人的故事》,至少能完成这一个吧。你说说,你都访到多少小脚女人了?你不能光在俺大农庄访,你还得到别的庄上看看。西淝河湾里,肯定还有小脚女人。我给你想一想,前农庄的农大年娘,后农庄的农乐福娘,我都可以带你访访,没准她们头脑清醒着,能跟你讲不少裹小脚的事呢。
9.到庄上走走
你想到庄上走走?咱先从庄前的东西路上走一趟。从东边到西边有多远?不远,不到二里路,走走就走完了。看到没?西边那里就是高速公路,庄上的地被高速公路弄走五分之一,现在大农庄的土地更少了。被弄走的地,有的直接被路基占用了,有的被取土取成了水塘了。看到那片水塘没?深得很呢。簸箕的俩孩子都掉进去淹死了。簸箕娘在家里带俩孙子,簸箕爹去西淝河镇的工地上当小工。对,西淝河早就叫镇了,老早是叫公社,有一段时间叫乡,现在跟刘大湾乡合并一起了,叫西淝河镇。现在的大队也不叫大队了,叫行政村,队也不叫队了,叫村民组。换汤不换药,叫什么都不影响咱当农民是不?又扯远了。再说这片塘。这个塘挖得很深,因为是新塘,水好,夏天就有人去抹澡,大人小孩都喜欢去抹澡。簸箕的一双儿女夏天也下过塘,也没啥事。秋季开学时,上学的小孩都到学堂里去了,簸箕的孩子小,不够上学的年龄,簸箕娘就在家看着。也就烧顿饭的工夫,俩孩子怎么就摸到塘边,掉下去了。捞上来就不行了,簸箕娘当场就瘫在塘边了。簸箕爹从镇上的工地回来,拿着抓钩就夯簸箕娘,被人拦下了,不然,当场就夯死了。庄上的人就打电话给簸箕,簸箕和他媳妇都在北京的菜市卖菜,扔下菜摊子坐火车回来了。这边刚进庄,那边簸箕娘就上吊了。也不在家里吊死,跑到庄北边的枣树行子里吊死了。枣树行以前是个枣林子,分地时一家合不到一棵树,就算公家的了,是全庄的财产,就在那里长着,一家管一年,轮流管,结的枣也是按人分。这几年老生虫,枣子结得不多,也没人吃,树长得也难看。高速公路把枣树行占去了,只余几棵枣树长那里,也没人管。没想到,簸箕娘在那里吊死了。唉,这口水塘要了一家三口人的命。
进庄里看看?你瞧这路,哪像路啊。以前庄里的路,平整着呢。生产队的时候,庄上的路一坏,立马就有人修。队长老木锨一咋呼,男劳力就扛着木锨出来了,你整一锨,他整一锨,路就平了。庄上的路是大家的路,要走车子,队里拉粮食要轧,各家拉东西要轧,修庄上的路,就是修自家的路。那会子干一点公活,觉得是应当的,庄上的路,你走他走,是大家的路,没人会讲吃亏占便宜的话。那会子路也坏不到哪里去,土坷垃路就怕下雨,一下雨,满地是泥,脚踩大车轧,就出现沟楞,路半干时把沟楞平一平,就好了。你瞧现在这路,走着绊脚,不但绊脚,还绊腿,多少年没人平整路了,沟楞越来越深,已经不像路了。你再瞧庄上的屋,看着明显吧?高的楼房,矮的老人房,楼房是空的,老人房阴沉沉的。你再瞧房子的布局,谁爱咋盖咋盖,能占的地儿都占了,能圈进院子里的都圈进去了。以前庄中间的路是公家的地儿,叫官路,现在官路还有吗?就剩这些沟楞了。老早去北京打工的人,回庄上说,庄上的屋和路跟北京的挺像的,都是直南直北的路,房子一家一家排得很齐整,虽然是土垃房,胡同也是直南直北,中间的官路就像长安街,你看现在,啥样子也没有了,楼房是盖起来了,路却没有了。一下雨,我要在庄里走,得穿深靿子胶鞋,才能走到老人房这一片。
庄上还有多少人?现在大农庄的总人口应该有小两千了,待在庄上的,具体没算过,估计也就两三百口子。庄上人少,就只有老人房这一片还有点人气,其他地方,看着楼房怪高,没人烟。整个大农庄,空了,成了空庄子了。晚上要是一个人走在庄子里,就觉瘆得慌,庄子里太静了。俺大农庄以前可好看了,你没见过。那会子虽说都是土坯房,看着齐整,庄中间的一条官路,庄东通到庄西,从庄东头进来,走到庄西头,一眼看到头,没遮挡。虽说庄子被龙沟划开了,但龙沟上有小桥,人咋走都顺当。龙沟不但在庄前头修了大水泥桥,庄子中间还有个木桥。这个木桥可有年头了,撂现在看,该是文物,不过,土地到户后就坏掉了,木桥一坏掉,庄子中间就不能直接走人了,得绕到庄前的水泥桥上走。那会子,庄子中间是仓库和车屋牛屋,旁边的几棵大榆树是饭场,白天大人在饭场里吃饭唠农事家事,晚上小孩子在那里玩挑兵买马的游戏,庄上真叫热闹啊。现在的庄子,咋就变得凄惶了呢?晚上哪有小孩子玩?在庄上的孩娃子,都是跟老人住的,谁不把孩娃看得死死的,如果发生了跟簸箕家一样的惨事,老人不还得吊死?
不想有像簸箕家那样的事,就把孩娃子看好了,也把孩娃子惯坏了。现在的孩娃子,不好管,在集上念书的,一得空,就去网吧了,整夜整夜地玩,把父母给的钱,都交给网吧了。学校里老师找不见,以为小孩回家了,家里人也找不见,以为在学校里。一直到学校里打电话来问,才知道小孩几天不上学了。就去集上找,几个网吧一巡,就找见了。
庄上的大雷就是这样的小孩。他爷奶惯着他,怕他出事,见他不愿上学,又不到打工的年龄,咋办?关家里不是个事,放出去更叫人担心,大雷爷最后想了一个招,买电脑,开通网络,让大雷在家里上网。这一招真管用,庄上几个不愿念书的孩娃子,都把大雷家当成网吧了。庄上专管看孩娃子的老头老奶也欢喜,说,这下好,不用天天担心孩娃子出事了。你说说,这样的小孩长大了,能管干啥?这世道,咋是这样了呢?
庄上还有更可怕的事呢。是农石头的孙子顺坦,居然混成了黑社会。说是去上学,其实早就被学校除名了,就跟社会上的流氓混在一起,装大盗,躲在路边树棵子里,见着人过来,就冲上去拿刀抵着人抢钱。头上套着尼龙丝袜,跟电视上的强盗一模一样。要不是有一回,几个流氓来家里玩,农石头看着不对劲,还不知道孙子成了黑社会了呢。就赶紧打电话给顺坦爹,把顺坦接到城里去,爱咋地咋地吧,别待在大农庄了,待在庄上出了事,还不得挨儿子的训?不如让他亲老子直接管吧。农石头锻磨是一把好手,管孙子,锻磨的手艺就使不上了。你说说,这都啥事?也不知顺坦是不是很顺坦,可出啥事了,反正农石头是不愿提这事,他心里烦着呢。他儿子也烦着呢,不管老子的死活,家也懒得回一趟了。过年就把一个孤老头子丢家里不管,估计,也是生老头的气。但你说说,你生的儿子让老子管,老子又管不了,能怨老子吗?
我家的老瓦房啊,早就倒了。八一年夏天发大水,泡倒了。我就在庄南边的菜地里盖了屋。以前我住的地方,都是菜地,现在全盖上屋了,人多庄上住不下呀,庄子现在变大多了,不过,屋盖得乱,场子大的就把院子拉大,场子小的就只能有个小院,再小的,连个院也没有了,看着多不整齐。庄中间也没有官路了,都被这一家那一家占去了。听说要搞新农村建设,驴年马月能规划到大农庄啊?俺庄离集远,自生自灭的庄子,没爹没娘的孩一样。嘿,我是不是有点夸张了?心里一凄惶就说过头话了,因为我看到的凄惶事太多了。
我看电视上放的发达的地方,农村人过得跟城里人一样,家家烧沼气,就像城里人烧天然气一样方便。我们西淝河湾的农村还是老样子,要说有变化,就是家家有彩电了,住瓦房了,也有住楼房的了,在家的妇女会打麻将了。县城的北边就有,说是县开发区开发的。以前是农村,在那里弄个开发区,就把老百姓的地给开没了,开发的人发了,老百姓算不算也发了?不知道。不过,县里电视台放新闻,放到开发区的农民都住进楼里去了,好几层高,一户一个单元,三室一厅,跟城里人没啥差别。小区中间还有花园,种着草,让农民没事时去草地上玩。我一个远房老表,他闺女在开发区的厂子里当工人,就嫁到那一片,因为她家里人跟邻居打架的事,专门跑娘家搬救兵。啥事呢?她公爹被人打了,她老公也被人打了。她公爹是个木匠,除了种庄稼,木匠活计不放下,农闲时就打些小椅子小凳子啥的,去城边上卖。挺贵的,一个小木椅子就三四十块钱,还被人夸手艺好。赚钱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公爹的手艺活不被落下,做得有滋有味有活头。没想到,住进新规划的楼房里,他的木匠活没法干了,是住的二楼。那些收来的木头啥的,楼上没地儿放,他就码在楼道里,三楼和一楼的人都有意见,这还不说,他天天呼吃呼吃刨木头,钉钉子,把整幢楼的人吵得不能过,一楼的人年纪比他大,就吵架了,吵着吵着,那家的儿子骑摩托从城里回来了,就动手了。你看这事闹的,本来不种地当城里人了,却不安心当,还要当他的小木匠!
不说外庄的事了,说说大农庄。你可瞧见了,龙沟上骑着的一溜楼房?你说多难看吧,那架式,就像占着茅房不拉屎的样。这溜楼房,可有故事了。我都会说给你,只要你有时间听。你别说,在庄上这么一转,我头脑里的故事都冒出来了,在我心里上蹿下跳的,哪家哪家分得叶是叶苗是苗的。我跟你说说谁?我先跟你说老财迷。
10.老财迷的财迷相
老财迷一辈子受穷。
他家也是大农庄最穷的人。
他没养女儿,养了五个儿子。
生产队的时候,家家分的粮食不够吃,再不够吃,掺着野菜和麸子,也能把肚子管饱。老财迷的老婆不会过日子,麦子一分到手,就到磨屋里磨了,做好面条子好面馍吃,吃得整个庄上的人都大眼瞪小眼,这不跟过年一样吗?可是,这样的好日子过不了几天,老财迷家的囤就空了,别说麦子了,连豆子也没有了,红芋片子也没有了,整个一无粮户了。那会子他五个儿子并排着朝上长个子,一个比一个能吃,咋办?没别的法儿,老财迷的老婆就带着儿子要饭去了。五个儿子,都跟着她要过饭。老婆出去要饭,老财迷待家里拼命干活。队里哪种活的工分多,他就干哪种,不怕苦不怕累的。那时候是靠工分分粮食的,他挣工分一个人顶俩,这还不说,他还半夜起来拾粪。他的外号就是那会子落下的。那时候大家叫他财迷,现在他老了,叫他老财迷。老财迷拾粪,那可是庄上的状元,全庄的人,没哪一个人有他挣的人粪尿工分多。他专拾狗粪。那时候全庄家家都喂狗,狗能看家护院,狗还会看孩子,谁家小孩没人带,就拿根带子拴在狗的腰上,狗能寸步不离地待在屋里,小孩屙了,狗就当场吃掉。是的,那时候全庄的狗都吃小孩屙的屎,不像现在,还有狗粮啥的,那时候人粮都没有,还有狗的份儿?
天落黑狗看家护院很警觉,听见一点动静就狂叫不止,有点立功显摆的架势。天快明的时候,狗就喜欢去野地里玩了,成群搭伴地玩。狗去地里玩的目的,一个是跟同伴们联络感情,一个呢,能在野地里逮到野兔,我们这一片,把野兔叫做小跑。如果发现了一只小跑,全庄的狗都会跑出来,一起追小跑。那种场面白天也发生过,正收割着庄稼,突然一只小跑被惊出来了,大家齐喊“抓小跑啊”,就飞跑了起来,跟着人下地的狗也拼了命地去追,狗跑得那个快,闪电一样。一起围攻,哪个小跑也别想跑掉。最终谁家的狗把小跑咬到嘴里了,小跑就成了谁家的盘中餐,不过,没有哪家是吃独食的,小跑煮成一锅汤,香半个庄子,指派小孩一家家送,半个庄的人都能喝上几口小跑肉的汤。
庄上的狗天不明去野地里玩,财迷也天不明跟去了。他跟踪所有的狗,只要有狗溜达的地方,就有财迷的身影。财迷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人,身量子又小,跟踪狗的速度却极快,挎的粪箕子是最大号的,特意找篾匠农家安编的。
队里收人粪尿的刚一上工,财迷就挎着一粪箕狗粪过来了,走得歪歪跩跩的。上秤一称,三十斤,都是鲜狗粪。财迷早晨一粪箕狗粪,傍晚又是一粪箕狗粪,天天如此。他挣的人粪尿的工分,超过一个劳力一天的工分。有一回,他下地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泡鲜狗粪,因为没带粪箕子,他就用手把狗粪捧起来,包在衣服前襟里,走到队里的沤粪池边,让收人粪尿的给他算斤两。收人粪尿的摇着头笑道:“你个财迷啊,你个财迷!”财迷的外号就有了,没人再叫他农家福,都叫他财迷了。
财迷话不多,不过,说到遇见“陋”的事,他会滔滔不绝,两嘴角子说得起了白沫。
“陋”是个什么东西呢?你恐怕也不太清楚吧。我当然也没见过。全大农庄的人,只有老财迷说他见过。但陋在西淝河湾里的传说,却是大人孩娃都知道的。陋的样子从后面看,是个俊俏的小媳妇,穿着花衣裳,绾着光溜溜的纂,纂上还插着亮闪闪的银簪子。陋不会进庄子,也不会在大路上出现,更不会无缘无故扑出来害人。它总是出没在秫秫棵里,或偏僻的小路上。陋不声不响的走它的路,办它要办的事,跟人类似乎没有关系的。如果你在秫秫地边,看到前面急匆匆走着一个俊俏的小媳妇,千万别跟着她走,更不能上前去跟她搭讪,你要赶快背离她走出秫秫地,走到大路上,那你什么事都没有。如果你想看看这个俏媳妇的模样,或者心里有别的想法,尾随在她后面走,一直走到秫秫地里,甚至你边走边叫她俊媳妇,叫她等一等你,或者,你几步走上前,急不可耐地把手搭在她肩上,那么,你一辈子就完了。陋会停下来,等你近前了,就猛地回过头来,这时,你看到的是一个长满窟窿的白脸,这张白脸上唯一的红点就是一根红舌头,红舌头会伸得老长,朝你脸上舔。不用说,你啊啦一声,会吓得魂飞魄散,胆小的当场就晕死过去,胆大的掉头就跑,但不论是胆大胆小的,只要看见过陋的脸,人肯定就废掉了。或者得了烂脸的病,或者得了疯病,整天胡言乱语,不是掉进河里淹死,就是自个上吊吊死。就算活下命来了,也是个疯子傻子了。哪庄哪庄有个疯子,就是碰上了陋,疯掉了。因为是疯子,他的话已经不可信,也就没法知道他是不是碰见了陋,被陋害成这样的。
虽然传说碰见陋的人,变疯变傻了,但大农庄的人是没谁见过的,小农庄、前农庄和后农庄上的人,也没谁见过,不过,传得活灵活现的,好像谁都见过陋似的。我后来想啊,为什么要传言秫秫棵里或者偏僻的地方有陋呢?估计,是吓那些偷情人的吧。嘿嘿,偷情这事,哪个地方都有。在西淝河湾这一片,如果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对上光,能朝哪里去?这是一片大平原,只有秫秫棵可以藏人,只有偏僻的地方没人去,如果这些地方传言有陋,男男女女不就不敢去了?哈哈,不管是真是假,你真一个人走在秫秫棵里,保证会憷得慌。
财迷硬说他见过陋,他拍着胸脯说,他见的就是陋。
我来给你说说他见陋的情景吧。正是吃过晌午饭的时候,太热,庄上的人都没下地,坐在树荫下纳凉,侃大话,财迷挎个粪箕子出门了。地里没有狗的影子,狗也怕热,财迷就在地垄里找,不知不觉就走到庄北的秫秫地边。他看到秫秫地边有泡半干的狗粪,拾到粪筐里后,又朝秫秫地里多走了几步。这片地方他早起拾粪时来过,那会子天不太亮堂,秫秫地里的狗粪看不见,他想这会子天光好,应当把秫秫地里的狗粪全拾到筐里。这样一想,他就顺着秫秫地垄朝里走,果真又拾到三泡狗粪。当他把第三泡狗粪刚拾到粪箕子里,他听见了沙沙沙的脚步声。开始以为是风吹动的秫秫叶子在响,后来就看见一个俏媳妇在他右前方的地垄里走动。“从背影看,我以为是咱庄的生产媳妇,生产媳妇该喊我大叔哩,我差点脱口喊:‘侄媳妇,这大晌午的,天这么热,你到秫秫地里弄啥?’正要喊出口时,我自个把嘴捂起来了。我想到生产媳妇哪能到秫秫地里来呢?还穿得这样花,就是过门的时候也没穿这样花啊,汗褡子裤子都是粉红色的,上面全是桃花,这能是下地的人穿的吗?我咯噔站住脚,陋也咯噔站住脚,她好像在等我跟她搭讪,我感到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什么也不多想了,一尥蹶子跑出了秫秫地。”每说起遇见陋的事,不喜欢说话的财迷,会说得两嘴角子起白沫。他还再三强调,陋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你不惹她,她也不惹你,那个陋好像还从后面追过他,因为他听见了脚步声,好像还越追越快。如果不是有几条狗从庄子里跑出来,说不定陋就追上他了,就把他脸上舔出窟窿了。“庄上的狗哪一条都跟我熟,见我跑得那样快,还以为是追小跑呢,狗就跑出来了。”财迷每说一回,庄上的人都听得毛骨悚然,小孩子吓得朝大人怀里钻。财迷最后总结说:“陋也是分好坏人的,她完全可以在秫秫地里害我的。我心里一点没多想,一点也没想啥邪事,就想赶紧躲开她,她就不会害我了。妖魔鬼怪也不害好人是吧?”
证明自己见过陋的财迷,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只不过吓丢了一只粪铲子,粪箕子里的几泡狗粪,他照样完好无损地背回了家。硬要说有后遗证,就是财迷更加财迷了,他到哪里都要背着粪箕子,见着粪就拾。有一回,他跟踪一条牙狗拾粪,那条牙狗见远处走着一条母狗,就跑了过去,一激动,拉了一泡屎,正好被外庄一个拾粪的人拾去了。财迷硬说他拾了自己的狗粪,吵到最后,两人打了一架,财迷的门牙打落了三颗。你想想,要不是遇见过陋,财迷会有这么大的脾气,为着一泡狗粪跟人打架?
2010年的时候,财迷早已被人叫做老财迷了,老财迷种的地已经有二十亩了。2010年,老财迷为着他的二十亩地,在庄子上大哭了一顿。
11.老财迷2010年的大哭
我之前跟你说过,老财迷一辈子受穷。
尽管老财迷财迷心窍,处心积虑地挣工分,凭工分多分粮食,怎奈他的五个儿子实在太能吃了,他老婆又不会过,他家的粮食还是吃几个月,断几个月,他老婆年年都要在青黄不接的春天,到淮河南去要饭。我们西淝河湾这一片,把淮河南的地方统统叫做南乡里,庄上卖膏药的状元嘴农大林,不止一次去过淮河南,说那里的人顿顿吃干饭,就小菜,日子富得流油。状元嘴农大林说得没错,“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在我们这一片,那是家喻户晓的。老财迷的老婆去淮河南要饭时,总要让一个儿子跟着去,先前带着三儿子,后来是四儿子,最后几年都带着五儿子,反正哪个儿子年龄小就带哪个。带着小孩好要饭。在大农庄,数老财迷家要饭的次数多,都成要饭专业户了。
八O年土地到户的时候,老财迷表现出来的欣喜若狂,让庄上的人说笑了好一阵子。抓好阄,分好地,犁地种麦的时候,老财迷一屁股坐在地头,用手拍着地,哭了好一阵子,鼻涕眼泪把胸前的衣裳都糊湿了。他边哭边喊:“天哪,天哪,我活了这几十年,终于有了自家的地啦,我像地主一样有地啦!”他大儿子那会子有十五六岁了,懂事了,觉得他爹很丢人,就气哼哼地说:“你有地了,你自个种吧。家里所有的地你都自个儿种吧。”果然,他儿子不喜欢种地,老财迷就一个人种。老财迷会犁地,会打场,会扬场,会剁麦秸垛,所有地里场里的活他无所不会,他老婆虽然不会过日子,可长得人高马大,给他打个下手,一点没问题。两口子就把种地当作人生的头等大事。天一亮就下地,中午也不回来吃饭,带着暖瓶和馍,就着蒜瓣子,喝点开水,就是一顿饭了。老财迷还是起早拾狗粪,他家门口就有个沤粪池,他把能沤粪的东西都丢进沤粪池里,狗粪、树叶子、薅的草,都朝粪池子里扔。秋后给地上粪的时候,他跟他老婆拉了一板车又一板车的粪朝地里送,别人一亩地拉五车粪,他能拉十车。他家的庄稼长得比哪家都好,收成也好。留够吃的,其余的都卖钱。这样说吧,自从老财迷家分了地,他家里人再也不用去南乡里要饭了,不但不出去要饭,八五年的时候,老财迷还拿出卖粮积攒下来的钱,在自留地里盖了三间砖腿房。
那座砖腿屋,后来就成了大儿子结婚的房子。大儿子一结婚就跟他分了家,单过了。当然,家分了,地也分了。对于到手的地又分了出去,老财迷难过了好一阵子。庄上人就笑他:“老财迷,你儿子的地,不也是你的地?你也不年轻了,要那么多地,能种完吗?”
“全队的地都给我种,我也不嫌多。”老财迷说得恶狠狠的,惹得庄上的人笑闹了半天。老木锨忍不住打趣他:“老财迷,你不会想当地主吧?”
“我就是想当地主,当地主咋啦?当地主有地!”
老木锨说:“想当地主?还胡汉山又回来了呢。你也不怕成份高了挨批?”
“咱大农庄的人,都是一个老祖宗的,谁也不批谁。农民的爹是地主,农民的爹被批过吗?”
老财迷的这句话算说得真切,大农庄真的没批过人。大农庄人的血脉是一个老祖宗延续下来的,都是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关系,怎么能批呢?
老财迷爱地如命的贪财劲儿,是在大农庄的人把土地抛荒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是九O年左右的事吧,一拨又一拨的人离开了大农庄,去了城里,五花八门干啥的都有,目的只有一个:挣钱。那会子不像现在,种地国家倒贴钱,还发放粮补,那会子每种一亩地,都要向国家交纳几十块钱的农业税,再加上乡统筹村提留啥的,种一亩地要朝外多掏一百多块钱。加上种地的成本种子、农药、化肥,人力还不算,一亩地赚不了几个钱,不如去城里拾破烂,当小工。庄上的人你带我,我带你,有去北京上海的,有去南京杭州的,有去宁波温州的,反正,在苏浙沪发达地区,哪儿都有大农庄的人。大农庄人刚分地时的热情减了又减,有人觉得种地不划算,就把地赁给别人种,先开始一亩地还能给赁地费百儿八十的,后来就只给点粮食了,再后来,什么都不给了,白种。白种地到最后也没人种了,谁种谁掏农业税,掏乡统筹村提留款,种了一年的地,累得臭死,这税那税一扣,最后只能落点口粮,觉得在家种地简直是个傻瓜行为了。
我前面给你讲过,大农庄出门的人都是带着手艺去干活的,出门分好几拨,干瓦匠木匠的是一拨,拾破烂的是一拨,算命的一拨,卖膏药的一拨,拉三轮车的一拨,每一拨都有一个领头人。领头的人都艺高胆大有头脑,能压住阵脚,也是出门人的主心骨。什么手艺都没有的人,只得根据自身的条件,跟在哪一拨的后面,当个小工了。庄上的人不见外,你跟谁出门都行,只要你能吃苦,好好干,不捣事,就肯带你。财迷的大儿子是庄上第一拨出门的人,因为没手艺,就跟着庄上的瓦匠头去了宁波的建筑工地当小工。宁波是大农庄人打工最多的地方。没有手艺,当小工又累,财迷的儿子就离开建筑工地,去北仑推人力三轮车。在宁波打工的大农庄人,就做两样事,一样是在建筑工地上出苦力,一样是在宁波的北仑蹬三轮车,也是出苦力。蹬了几年三轮,也不知挣到钱没有,反正财迷一个子儿没看到,儿子过年回来,也不见给他买啥东西,连包果子都没买。串饭场时能递烟给别人吸,却不给他爹买几包好吃的,财迷不抽烟,好吃的挡不住他买啊,不像话。更不像话的是,老财迷把大儿子的地全包种好收割好,粮食堆在大儿子家里,大儿子回来连个热情话都没有。庄上的人都说他有个能拉套的好爹,财迷儿子说:“他乐意,你不叫他种地,他还不干呢。”
财迷儿子说得没错。当初儿子刚去宁波当小工,他儿媳妇就不下地了。本来她也不喜欢下地。一不伺弄地,地里马上变个样,草长得比庄稼还高。老财迷看着心疼,下地的时候,先把大儿子地里的草薅了,再去薅自家地里的草,时间一长,儿媳妇就更不下地了,大儿子地里的草全归老财迷薅了。这还不说,等到收庄稼的时候,老财迷还得帮着大儿子家收割,因为大儿子根本不回庄上,儿媳妇一个人,又要带孩子,不会使牲口,不会扬场,收庄稼的活,不归老财迷,归谁?
老财迷是大农庄最穷的人家,他穷的根源,就是儿子多。按照农村的标准,他得给五个儿子盖五套房子,才能娶上五个儿媳妇。另外还得备足女方家要的五份彩礼。尽管他财迷心窍拼命朝土地要钱,还是没能要够盖五套房子的钱——他第三个儿子长大成人时,农村里结婚,已经兴盖瓦房了。因为财力有限,媒人去他家说媒时,摇摇头就走了。这样,他的五个儿子,有三个是待在大农庄的,有两个,出门后就不回来了,一个落户到山东烟台,给一家种水果的果农当了上门女婿,一个落户到海南,跟着老岳父种香蕉了。这两个落户外地的儿子,是老财迷五个儿子当中长得漂亮的,一个老三,一个老四。老三老四打工时,被外地打工妹相中了,就带走了。也算给老财迷省了两座房子钱,不然,肯定会有儿子打光棍了。
没想到的是,三个把根留在大农庄的儿子,都不在家陪他。开始是两口子打工,孩子留家里,最后孩子也接到城里当打工二代了。房子还是当年盖的砖腿房,长期没人住,院子里都长了膝盖高的荒草。
老财迷是个认命的人,特别是老婆跟着小儿子去温州带孩子出车祸去世后,老财迷更认命了。没了老婆,也没有儿子回家跟着他种地,老财迷就把全家人的地一个人全种下来了。这还不算,他还把大农庄别人抛荒的地揽下来种。自从2006年国家取消了农业税,种地就没负担了。老财迷种地很讲规矩,别人种抛荒地,就是白种,他不同,他种谁的地就给谁拉粮食过去。麦子收下来他拉麦子,豆子收下来他拉豆子。那些常年出门在外不想种地的人,就主动找上老财迷,要老财迷把他们的地种了。老财迷种地,他们放心。这样一来,到了2010年的时候,老财迷种了二十亩地。其中他自家的地十亩,别人的地十亩。
2010年,老财迷大哭了两场。第一场,跟他喂的一头牛有关。
老财迷喂牛,是用来种地的。2010年之前,整个大农庄喂牛的人家,总共不过六七家,都是一些在家种地的老人。这样跟你说吧,从2006年开始,大农庄种地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来承担了。年轻人你跟着我,我跟着你,都出门进城了,年纪大的人,舍不得地荒着,就拼着老命种地。毕竟年纪大,种地吃力了,慢慢就没人使牛了,没人使牛,也没人喂牛了。对老年人来说,喂牛也是件费劲的事。没牛不要紧,那会子已经有机耕队了,都是山东过来的,开着机器,一到庄稼季,就轰轰隆隆开过来,要不了几天,庄稼就收完了,地也犁好种好了。老财迷舍不得花那个钱,更主要的,他觉得一个本分的农民,就得种地,就得会犁会耙,不能交给机器。他就跟几个和他一样小气的老头,合伙用牛犁地耩地,拉庄稼打场。后来呢,庄上的牛接二连三被偷了。整个大农庄,除了老财迷外,没一家喂牛的了。
大农庄没有牛,老财迷就找外庄有牛的人家搭伙种地。小农庄、后农庄、前农庄,再远一点的付郢子庄,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日妹子庄,哈,现在没人这样叫了,都叫付郢子庄了,他都找过。他牵着自家的牛去搭伙的人家,先帮人家把地犁好。一路走,他还跟牛说着话。他给牛取名发财,他说:“发财,你到那里,要听话,不要耍滑,不然,就得挨鞭子了。发财,你虽然年纪有些大,但只要你干活用心,年纪大也不遭嫌的。”财迷跟人搭伙,不仅搭上了牛,也搭上了自己。他更是一个种庄稼的好手。他帮着人家犁地耩地,把搭伙人家的地种好了,才牵着人家的牛和自家的牛,回到大农庄。所以,谁都愿意跟财迷搭伙,以前庄上有牛时,找财迷搭伙使牛的人,要排队呢。
老财迷的牛一直拴在堂屋里,所以一直没被偷走。收过麦子,种上豆子,天渐渐热起来,老财迷晚上热得睡不着,就挪到院子里睡。不放心屋里的牛,他把院子门和堂屋门全锁起来。没想到,下半夜两三点的时候,他听到屋里一阵响动,不放心,起来开开门,打开手电筒一看,发财没有了。再一细看,后墙那里有个大洞。不用说,盗牛贼趁着老财迷睡着了,把墙挖通,偷跑了牛。老财迷跟着从后墙洞里钻出去,顺着庄上的路撵出庄,哪里有牛的影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思前想后,老财迷伤心得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朝家走。老财迷一哭,庄上的人全吵醒了,以为发生了啥事,几个老头老奶就朝老财迷家来。老财迷坐在当院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发财啊,没有了你,我咋过啊!”老财迷用手拍着当院的地,边哭边诉。“发财啊,这回我活不了,你也活不了啦,谁这么狠心,要杀你的命,扒你的皮,吃你的肉啊!”几个老人被他哭得眼泪汪汪的,上前劝他想开些,没了牛,再买,哭坏了身体,还有啥用?
我也被老财迷的哭声招去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出了啥别的事。一看老财迷在哭他的牛,我就放心了。身外之物跟身体相比,我更关心的是他的身体。谁叫我是个村医呢。我跟着劝说了他几句,见后墙那里被扒开的洞边,留着几行字。一看内容,我差点笑了。老财迷不识字,他不知道那里写的是什么。我念给他听:“你喂牛,我发财,你还养,我还来。”老财迷怔了一下,立刻哭得更响了,拍着墙上的字骂起人来:“缺德啊,欺负我老头子啊,欺负庄上没人啊,比日本鬼子进庄还狠啊!”
老财迷把屋后墙上的洞,用砖头堵了起来,糊上了一层水泥。他不再喂牛,把两只骚虎羊牵到屋里了。他怕拴在院子里的羊再被小偷偷了去。那一段时间,庄上的狗老被偷,有人见过偷狗贼,开着一辆小面包车,只要没人,拿个套子就把狗套住了,朝车上一扔,跑得无影无踪。庄上的老头老奶,哪个能撵得上?
2010年老财迷第二场大哭,完全为着他的二十亩地了。
我前面说过了,这二十亩地,老财迷自家里有十亩,都是他儿子们不种的地,要不是被高速公路占了地,他家的地比这多。另外的十亩,是庄上人抛荒不种他拿过来种的。虽然老财迷的牛发财被偷牛贼牵走了,他种地的劲头还是那么足。不过,在豆子开花的时候,他开始唉声叹气了。二十亩的豆子咋收?收过豆子后,拿什么去犁地?总不能借牛吧?这年头,又哪里有得牛借呢?
正愁着呢,一场瓢泼大雨铺天盖地下下来了。下大雨,在夏天,是常事。没想到这场雨下个没完没了,先是灌满了庄前庄后的河,然后再灌满了庄前庄后的地。如果雨能及时停下来,满河满沟满地的雨水也会慢慢退掉,可是,雨还是接二连三地下着,一直下了一个星期。庄子里也进水了,庄上的老人房倒了三家,没人住的旧房子也倒了几座,多亏庄上的地基高,雨停后,水慢慢退走了。地里的水就没那么好退了。不像过去,有水渠,地里积水了,能通过水渠排到西淝河里。现在没渠,渠都平掉了,在谁家地头谁家平,平掉变成地了。水就全窝在地里,天天看着亮汪汪的一片。一直窝到十来天,才慢慢现出豆棵子来。豆棵子是什么样子的?黑的。这一回,老财迷是站在地头上放声大哭的。他哭他的豆子全死了,他颗粒无收了。他的二十亩豆子啊!从八O年分田到户,老财迷还没一下子淹死过这么多庄稼呢。他拍着地头哭天抢地,哭着哭着,他又想起了被偷走的牛发财,又哭发财。这样,他就越哭越悲,一直哭到天黑透,他还不回家。
庄上的几个老头蹒跚着步子,走到老财迷身边。这几个老人,也种庄稼,庄稼也被淹死了。不过,他们不像老财迷种了这么多,他们只种自家的几亩地。这几个老头没有劝说老财迷,任由他哭着,仿佛老财迷是代表着他们几个在哭。他们辛苦种出来的豆子,被大水淹死后,心里揪着痛,可是,哭出不声音来。老财迷的哭声让这几个老头的眼睛泪汪汪的,他们就泪汪汪地陪站在那里。老财迷渐渐住了声,抽抽噎噎地说:“俺叔,俺哥,咱都回家吧。”
这几个大农庄最会种地的人,就一起回来了。
2010年老财迷第二次大哭后,病倒了。我去给他吊水。他不愿意吊,说花冤枉钱。老财迷从来不生病的,像个铁人一样,只知道干活,不知道生病。这回,他一连病了好几天。我给他吊了氨基酸和营养液。我知道他这是心病。我治不了他的心病,只能给他的身体里打点营养。
这一场大水,把大农庄长期出门的一些人,“淹”回来了。其实他们是被爹娘的电话撵回来的,爹娘在电话里说“庄稼都淹死了,没法活了”。说的也都是气话,但听到这话的儿孙们还是回来了。回来也没咋说,在庄前庄后的地头走一走,安慰爹娘说:“有啥不能活的,这才损失多少钱?还没有我来回的路费多呢,更别说请假扣的工资了。”就扔了一把钱,回到城里打工了。
那几家旧房子被淹倒的人,连回也不回来了。说,反正倒过了,回来有啥用?不如多挣点钱,有了钱,盖楼算了。
老财迷的儿子也回来了。回来的是小儿子五子。五子的娘就是帮五子带孩子才出车祸死的,算五子跟老财迷说话客气。五子不是老财迷电话撵回来的,是他自个回来的。一起出门的人都是相通的,庄上发了大水,出门的人你传我我传你,几个短信一通,就知道该回来看看了。五子看着老财迷黄病寡瘦的脸,就说:“你不如跟我去广州拾破烂得了。拾破烂比种地挣钱多。你瞧你拦这么多地种,不知道的,还以为做儿子的不养你。”
五子不在温州了,他早挪到广州了,靠拾破烂为生,听说挣了不少钱。五子回来穿得很整洁,脸刮得雪青,看不出来是在城里干啥的。五子说着掏出一把钱,放在老财迷枕头边:“地你也别种了,家里的地也抛荒吧,这些钱,你爱咋花就咋花,还能饿死你?”
想了想又说:“听说你还哭了,你哭个啥?丢不丢人?地里能收多少钱?”
老财迷终于说话了:“那不一样的。这豆子,从种下地到开花结籽,心血都花在上面了。”
“那又能怎样?心血又能值几个钱?”
“不光是钱的事,在家守着地,种着地,你在城里怎么待,怎么混,我的心就不会凄慌。我帮你守着地,你总有累的那一天,总要回家来。城市是别人的,高楼大厦也是别人的,这里才是你的根。”
“你真是死脑筯啊。城里到处都是农村人,没有农村人在城里工作,城市就瘫痪了。我是不会回大农庄的,就是回来,也不是当农民才回来的。”
“你还能脱离了农民身份。你一辈子就是个农民。一个农民不种地,那还是农民吗?”老财迷很不喜欢听儿子讲话,把脸别过去。五子觉得他爹的脑子有问题,都什么年代了,还把种地当成命根子。他也不想多说,丢下一些钱,当天就从西淝河集坐汽车走掉了。
老财迷用五子丢下的钱,买了一辆脚踏三轮车。他推着三轮车,去了地里。虽说大水把豆子淹死了不少,但地边子上的,还有几片高一点的地里,最后又活了一些豆子,虽说籽粒不太饱满,总不能丢地里不管。
没了牛,老财迷用脚踏三轮车朝家里拉豆棵子。拉不动,后来把两头骚虎羊拴在车的左右边,跟着他一起拉,把庄上的人看笑了。说他的两头羊比牛还管用。
老财迷没把豆棵子拉到场里,而是直接拉回了家。拉场里弄啥,又没有牛打场。
2010年的整个冬天,老财迷都坐在屋子里剥豆子。他的二十亩地并没有颗粒无收,而是收获了三百一十斤豆子。这些豆子,是老财迷一个冬天剥出来的。他倚着床腿剥豆子,那两只骚虎羊,被他拴在床腿上,呼哧呼哧吃着豆秸,羊屎蛋子滚得哪里都是,豆子里也有。
12.关于买火化证那件事
唉,这事从哪儿说起呢?
从房箔爹生病说起吧。
房箔爹是我的恩人。
我在跟你说我的故事的时候,说起过房箔爹。可以这样说,没有大农庄的当家人房箔爹,就没有我。我是大农庄人的血汗集体养大的。更具体一点说,我是大农庄中队全队社员的血汗喂养大的。
六O年我爹娘饿死时,我才虚岁七岁。这世道,没爹没娘的孩儿,肯定不只我一个,可是,能让全队人养到十八岁高中毕业的,全国没多少。我不知道别的地方碰到这种情况,咋安置一个孤儿的,是送到民政部门的孤儿院呢,还是直接过继给谁当儿子?我没调查过,不好说。是房箔爹当家做主,让我的成长有别于其他孤儿。
房箔爹是个普通的农民。在西淝河湾,像房箔爹这样的农民,多了去了。所不同的是,房箔爹当着大农庄中队的队长。农村的一个生产队队长,其实也很平常,他的权力太小,更不能改变世界,但房箔爹改变了我的人生。
房箔爹说:“老祖宗延续下来的血脉,不能放手不问。庄子这么大,不信就养不活一个人。”
房箔爹又说:“队里不给他分口粮了,他的口粮掺到大家的口粮里,每家都能摊上一点,就让他轮着吃,一天轮一家,你吃啥,他就吃啥。你吃稠的,他不能喝稀的,你喝稀的,他不能噎着。都是积德行善的事。”
房箔爹还说:“书也尽他念,能念多高就多高。念出书来,也是大农庄的人,也是大农庄的脸面。”
房箔爹不识字,可是,他有见识。四八年西淝河那一片快解放的时候,十几岁的他,给解放军送过信。在大农庄,他只是个队长,但这个队长,却能做到说话算数,就是因为他有这段光荣的历史。房箔爹当了十几年的队长,直到我十五六岁的时候,老木锨上台为止。老木锨识字,去公社开会回来,能在社员大会上念文件,念报纸,比他有能力。
我比别人懂事早,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就知道没有房箔爹的决定,就没有我农民的活路。房箔爹是我的恩人。跟我一样大的房箔就没怎么念到书,他是家里的长子,家里地里的活老早就会干,跟念书相比,他更喜欢干收割播种犁田耙地的活。
我心里记着房箔爹的恩,见了面,嘴上也不会多说,多少年就是那句话:“俺大爷,你吃过啦?俺大爷,你下地呀?”房箔爹每回都笑眯眯的,点着头,目光温和地看着我,多少年也回给我那句话:“吃好穿暖,用心念书。谁欺负你,跟我说,我给你出气。”
这是十几岁时的对话。等我长大,独立门户了,房箔爹早不当队长了,是个瞎社员了。但大家还喜欢叫他老队长,威信一直在那里。
七五年我出过那个丑事后,没有把头埋进裤裆里不见人,而是脱胎换骨成另一个人似的,像模像样地当起了乡村医生。能让我抬起头来好好活人的,一个是我的老师刘大勇,当时是西淝河公社卫生院的医生,现在是县中医院退休后又被返聘的专家。一个是我的恩人房箔爹。房箔爹的大名叫农有礼,不过,全庄没几个人喊他大名的,比他辈长的,要么喊他队长,要么喊房箔爹,晚辈的就喊他叔、爷啥的。我一直喊他“俺大爷”。
我当初喝农药在公社卫生院吊水时,本来吊一天就能回家休养了,我却赖在病房里一个星期,是刘大勇医生的一席话把我留下来了。刘大勇是地区卫生学校毕业的中专生,先前在地区医院当医生,后因家里成分高,被贬到西淝河公社当医生了。刘大勇还结过一次婚,结婚三个月就离了。原因是,他从西淝河公社回地区的家里时,地区医院的一个同事跟他老婆睡在被窝里没起来。这个男同事是他同班同学,以前追求过他老婆。刘大勇收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把属于自己的书装了半纸箱,就彻底跟那个家断开了。“你不能把这些太当回事,像秫秸眉子割手一样。如果太当回事,你还像个爷们吗?”
对我来讲,刘大勇的话,句句像名言,听得我如开天窗。我整整听了七天他讲话,每句都有每句的用场。那七天,我明白了什么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刘大勇说,如果我想当乡村医生,他会推荐我去地区学习,帮助我拿到乡村医生行医资格证书。刘大勇还送了我几本厚厚的医学书,他是学中医的,听说我爹当年懂中医,给人扎过针,他觉得非常亲近。我就势认他为老师。刘大勇当时四十岁不到,正值壮年,是西淝河公社卫生院的头把椅,他一直到九O年的时候,才离开西淝河卫生院,卫生院的门诊楼,就是他挣下来的。当时,慕名找他看病的人,周边哪个乡镇的都有,连外县的都有人找他看病。他是个全科医生,懂得真多,花许多钱治不好的病,到他这里,几毛钱的西药就见效了,几包中药就好转了。
七六年的时候,我的小诊所就开张了,就开在我家的那三间旧瓦房里。因为当过赤脚医生,在西淝河湾这一片,农村人是认我这个医生的,加上我还有行医证,我的小诊所开张后,来看病的人真不少呢。我的老师刘大勇,有一次忙中抽闲到我这里来巡诊,坐诊了半天,给的我小诊所增加了人气。
我当乡村医生,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一直当到今天。农村有了新农合后,每个行政村都有了医疗室,许多人还是愿意到我这里来瞧病,特别是老年人,有个头疼脑热就找来了,腿脚不方便的,一个电话,我就跑过去了。实行新农合后,我这个乡村医生就属于非正规军了,可是,许多老病号让我瞧了多年的病,他不相信别人,还朝我这里跑。我劝告他们,在村医疗室,有些药是能报销的,在我这里,报不掉,如果报不掉,不就白白参加新农合了吗?为此,我还专门去了村卫生室,又跑到镇上的卫生院,把现实情况跟他们作了汇报。最后你猜怎么样?把我也列入新农合的医生了,我一个快六十岁的人了,就算是国家的正式医生,也要退休了,我哪有资格当新农合的医生?西淝河镇卫生院的郭院长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虽然乡村小诊所没有医疗硬件设施,但是,乡村医生几十年来一直战斗在第一线,跟老百姓有着深厚的感情,老百姓对乡村医生有着极高的信任度,把医德高尚、医风端正、医术过硬的优秀乡村医生,选派到新农合医疗服务机构中工作,是国家正在试点做的事。你瞧,我就这样被“试点”了,每月还有一定的补贴呢。这样的好处是,周边庄上找惯我看病的人,在我这里吊水拿药,也能报销了。村卫生所对我特殊照顾,不叫我坐诊,我仍像以前那样,哪个病人叫我去上门看病,我骑着电瓶车就去了,没有药了,我就去诊所里领,还是自由自在。
扯了这么多,还没扯到给房箔爹买火化证的事上。我得跟你说说了。关于我在乡村行医的事,以后再慢慢跟你说吧。
火化,全国人民都不陌生。你肯定也不陌生。国家早就有了殡葬改革的政策,通过推行火葬,慢慢限制土葬,最后完全没有土葬。问题是,到了下面,政策就有点变了。火葬数量也有了指标。农村就流行指标,哈哈。计划生育结扎的、戴环的都有指标,奇怪吧。结扎、戴环,也是结了婚的人才可以呀。到底多少人需要结婚,多少人需要生孩子,也不是国家说了算,是夫妻男女说了算对不对?结了婚的,不一定就马上生孩子,人家或许三年五载的再生孩子呢。你说,这指标怎么算?说是按人头算的,一个庄有多少人,就分配多少个计生指标。有关计划生育的事,可多了,我跟你讲个实事啊。小农庄的计生干部,怎么都完不成解扎的指标,听说小农庄铁棍的老婆生过二胎了,就在他家蹲守着逮人,好给铁棍的老婆结扎。铁棍带着老婆躲到外面不回来,眼见着地里的芝麻都熟炸了,他小孩姨就赶过来,帮他家收芝麻,见天黑了,就没走。这下好,计生干部带几个人,夜里踹开门,把铁棍的小孩姨带走了。那个小妮子,还没走婆家呢,黄花大闺女一个,一边哭一边说,她不是张大花,是张小花,是来姐姐姐夫家收芝麻的。有什么用?没人听她说啥,连夜弄到西淝河镇卫生院,给结扎了。你看这事弄的,怎么收得了场?后来不知怎么处理的,估计,去县里,再给人家把剪断的东西接上呗。
哎呀,又扯远了。我跟你说说火化证。火化也有指标呢。在我们西淝河湾这一块,也不是多隐秘的事。村里领导只要完成指标,管你怎么死怎么埋,你把火化证朝他手里一放,他再朝镇里一交,指标完成了,皆大欢喜了。
如果不是我的恩人房箔爹有一天找到我,要弄火化证,我这一辈子,可能不会跟火化证的贩子打交道。2002年,房箔爹得癌了,我带他去县中医院找我老师刘大勇瞧的。那会子,刘大勇已经退休了,被中医院返聘到专家门诊坐诊。刘大勇给房箔爹看过病,带着他楼上楼下检查。最后,把我叫到一边说,没得治了,肺癌晚期都转移了。就开点中药让带回来,姑息治疗,慢慢等死。关于化疗放疗这样的治疗方式,我跟刘大勇老师的想法是一致的:不放疗化疗,用中药调治。癌这个东西,你是治不掉它的,水涨船高,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都可以比喻对癌的治疗。癌这个怪物,你不能硬碰硬,要懂得迂回战术,中医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抗争到最后,谁走谁的道,互不相扰,平安一生。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最后的一些年,有癌也好没癌也好,阳关道也罢独木桥也行,走到最后,灯灭人亡。
房箔爹的病已经到了灯灭前的阶段。他一直熬着,不哭不喊。我之前给他吊过水,看过病,我也不是神医,肉眼看不见他身体里的癌,但知道他得的不是啥好病。从县里回来后,我唯一能做的,是帮他熬中药,陪他说话,跟他讲些开心的事,鼓励他好好活。我后来在书上看到过临终关怀这样的字眼,我才知,我这些年做的事,就是临终关怀。
秋天的时候,地里的豆子熟透了,在庄上守着种地的人,开始割豆子。中秋的晚上,天上的月亮很大很亮,几个放学的毛孩子,绑着豆秸在摇火把。现在,摇火把的人也少了,就几个半大的毛孩子。搁过去,大人也会跟着摇的,这里那里都是火把,摇着,叫着,顺着大路跑,在庄子里跑,嘴里学着马叫牛叫羊叫,惹得庄上的牲口也跟着叫呢。不但摇火把,还摸秋。摸秋能摸到啥呢?瓜是没有了,只有葵花头,就把脸盘大的葵花头掰下来。现在,种葵花的没几家,早收到家里了。天没变,地没变,人都变了,唉,你不在农村,你体会不到。
中秋晚上照例要给房箔爹吊水,我去他家里时,家里没有他。我去找房箔问。房箔从打工的宁波回来了,守着他爹没敢再出门。我问:“房箔,俺大爷呢?”
房箔爹是单住,都是房箔去看他,他不到房箔家里来,怕房箔媳妇烦他有病。房箔说:“俺大在家里呀,你没见?”
“没有,家里门敞着,床上没人。”
房箔慌了,我也慌了。我们一起去找。到哪里找呢?到老人房那一片的几个老人家里找,都说没见着。又去扎堆说闲话的老木锨耙齿那里问,也没见着。去路上问几个摇火把的小孩,其中一个小孩改革说,好像看见房箔爹顺着龙沟到北地去了。房箔一跺脚:“这老头,晚上还能管吹风?倒地里了咋弄?”
我们俩一起朝北地跑,到了房箔娘的坟地边,见房箔爹就在坟地边躺着,躺的地方明显是朝下挖了半尺。把我俩吓了一跳,怕是房箔爹咋着了。房箔声音都打颤了:“俺大,你这是咋啦?”
房箔爹想爬起来,半天不能动弹。他瘦成一把骨头了,哪里有劲。房箔还在那里生气,我连忙上前把他扶起来:“俺大爷,天恁冷,你咋到北地来了?咱快回家去。”
房箔爹不说话,任由我们两个搀着朝家走。到了家里,房箔从自家端来一碗稀饭,让他爹喝下去。之后,我给房箔爹吊水。房箔爹见房箔出去了,小声说:“我躺过那地方了,那地方就是我的了,我占了就是我的了。”
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啥。他没说破,我也不说破。可是,我心里揪揪的疼。
听说他后来又去过北地,又一个人在那里躺了一会。都是白天去的,一个人拄着棍去,又拄着棍回,没惊扰谁。不过,庄上人都知道房箔爹去地里占地方了,给死去埋他占地方。
2002年的冬天,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房箔爹已经下不来床了。一个太阳天,我去了他家,把熬好的中药端给他喝。这一回,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口气把药喝了,而是把药放在一边,一脸的温和,小声细语地说:“小民子,那个地方我躺过了,就是我的地儿了。你帮我弄个火化证吧?”
我一下怔住了。作为老队长的房箔爹,多少年来,对国家的政策,一直是无条件拥护和执行的。火化的政策实行后,庄上哪个人死了,都要拉到县火葬场烧掉,再装到小木盒里捧回来。那会子对火化抓得很严,人一死,火葬场的车就来了,好像就在旁边等着似的,消息灵通得很,车一来,也不管你哭不哭,拉着就走,到地方就烧。只能捧个骨灰盒回来,抹几天眼泪,心里也想开了,就大张旗鼓地办丧事。在咱们农村,还没听说过不给老人办丧事的。你瞧这政策给制定的,到底好不好呢?本来推行火葬,改革土葬,就是要节余土地,节俭办丧事。可是,政府并不过问你别的,只管着你把人烧了就行,把火化指标完成了就行。再说,把老人给烧了,把骨灰盒没声没响埋地里了,没准还真有人说你是半吊子,不孝子。就是得大张旗鼓地办一场丧事。这样的话,不但不能节约,还多花了一道火化的钱。火化可不少花钱,骨灰盒钱、火化费加一起,两三千块是常事。回到家,还得花几千块置办一口棺材,把骨灰盒放在棺材里,像没火化一样,把棺材摆在堂屋里,亲戚朋友来吊孝,孝子贤孙哭着喊着接迎,办一个排排场场的大出殡。看风水、选坟地、搭灵棚、打幡、摔牢盆、烧香放炮、收钱收挽幛,一样都不能少。哎我说,你是个有文化的城里人,我真想给你探讨探讨,你说什么算封建迷信?你看电视里放的,出殡的场面多大,演得多细,比我们大农庄哪一场丧事都大都铺张。这不也是宣传吗?有人还给这事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什么殡葬文化。就兴你们演,就不兴农村里人实实在在地办?又扯远了。
见我发怔的样子,房箔爹又小声细语地说:“小民子,我不想爬大烟筒啊,我怕疼呢。烧得多疼啊,我梦里都疼醒了。”
在俺们这一片,火化不说火化,说爬大烟筒。火葬场的烟筒又高又大,人被烧了,就变成了一缕烟,那缕烟,顺着大烟筒爬出来了。都说那爬出来的不是烟,分明就是人。
我的眼泪叭嗒一声掉了下来。
我的恩人房箔爹那会子七十三,正在坎上,这个坎,他肯定是迈不过去了。我要不答应他,他一定会死不瞑目的。我猛地点点头,说:“俺大爷,你放心,我咋样也得给你弄个火化证。”
我是个乡村医生,走村串户是我常做的事,哪个庄上发生了啥事,哪个人老了偷埋掉,我多少知道一些。房箔爹肯定不能偷偷埋掉了,他得大张旗鼓地办丧事,那就得有个火化证。关于怎么弄火化证,我走村串户中也听到不少了。我得找个牢靠点的人,找这样的人弄,才不出会差错。我跟你讲啊,刚开头实行火化时,抓得可紧了,哪家也别想偷埋,偷埋了也要给你扒出来,重新烧掉。那真叫惨不忍睹。把棺材撬开,把死人弄出来,当然不会用手,用工具,有一个人才埋了几天,才上拉时,就把头给拉掉了,家里人咋忍心看?发生了偷埋被扒的事后,大家就怕了,不敢偷埋了,就想弄到火化证,有了火化证,就不怕被人扒坟了。咋,你听糊涂了?我跟你讲啊,开始实行火化时,确实严得很,庄上的干部看管着,一断气,就打电话,火葬场的车就来了。为啥庄上的干部看这么严?要完成火化指标啊。又是指标的事,也不知谁想出来的点子,火化也得分指标。你说,死人咋能完成指标呢?没人死,打死勒死了去火化啊?不讲理是不?可是村村却分了火化指标,指标分下来了,就得接受,就得想办法完成。怎么个完成法?一个指标就是一个火化证,把火化证交上去就行。严的时候,村里派专人看守,哪家死人了,立刻通知火葬场,甚至跟着去,直到看着人进了焚化炉,把火化证弄到手。有时候完不成,怎么办?村里就掏钱到外面买,买别的庄上的。人家庄子大,正好死的人多,指标没用完,花钱买来一个火化证,就充抵村里的指标了。不太严的时候,对死人的事,行政村的领导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就是知道你家死人了,只要你交上来火化证,就不追究你是烧的自家人,还是别人。或者,什么人也没烧,就花钱买了个火化证回来。到后来,大家都会买火化证了。甚至,推销火化证的人,都会走村串巷了。那几年,庄上的陌生人,除了换大米收银洋的,还有贩卖火化证的。最开始的时候,三几百块钱就能买一个了。买了火化证,心里有了底,家里死了人,也不用怕了。不用偷偷埋掉,不敢哭不敢叫的。就正大光明地埋人办丧事,请响班子吹唢呐,热热闹闹大办特办。庄上谁家不死人?也没人举报谁谁谁偷埋人了,大家心里清水似的。你问火化证都是哪里弄到的?有很多传闻呀,一说镇里管民政的,就能弄到,托人找到他,给个几百块钱,火化证就到手了。一说火葬场的人弄出来的,他们就负责开火化证啊,有这样的好门路,还不随便开?开了就拿出来卖。到后来,火化证就涨价了,从几百块涨到一两千块,还是有市场。这几年的火化证价格就像房价似的,涨得更厉害。因为,这几年,又管严了。僧多粥少,可不就涨价了?怎么就少了呢?说是火葬场的人出事了,被逮起来了,就是卖火化证犯的事。上级领导把火葬场看得死死的,安装了监控在开票人的头顶上,火化证开不出来,而死人的事又是常常发生的,不就涨价了?
瞧我扯到哪儿去了。
我想着怎么找人弄火化证。2002年火化证的价格不贵,找到人,四百多块钱就能买一个。我想到了一个人,他叫皮孬,是皮大庄的人。
皮孬以前是给火葬场开车的,他有个远房老表,是火葬场的一个小官,就给他找了个开车拉死人火化的工作。皮孬年纪不大,二十旺岁。1999年,他来俺庄拉过人。就是那次拉人,他挨了打。我不知道你可见过火葬场的车没?开得那个快,飞一样。不快也不行,全县那么多地方,天天都有人死,天天得去拉人,一天拉多少,也事先分好了工。皮孬跑得不快,就完不成一天的任务。路也不好,车又开得快,一路上那个颠箥啊。到了火葬场,皮孬一下车,就被死者的亲属抓住领口子,一阵拳脚砸下来。原因是啥呢?他车开得太快,死者在车上颠来倒去,头不停地撞击车厢,下车朝外推时,亲属看到死者头顶被撞烂了,受不了,就朝皮孬开拳了。死者生前一直是我看病,那天也让我陪着去了火葬场。看着皮孬挨打,我上前拉开了。我劝说着俺庄的人不要太悲伤了,开车的也不是有意的,打几下解解气就算了,不要朝死里打。见有人救场,皮孬抓住我的胳膊叫大叔,喊着“大叔救我”,就真的把皮孬救下来了。后来皮孬来过西淝河镇,贩卖火化证,我去镇上进药时碰见的。问他咋不给火葬场开车了,他说天天拉死人,挨了好几顿活人的打了,干够了。“我现在转行了,倒卖火化证了。”他把嘴巴凑近我耳朵边说,“你有需要的亲戚,跟我说声啊。我成本价给你。”说着客气话,皮孬马上朝自己嘴上扇巴掌。我说:“你别扇自己啊,有生就有死,说不定哪天我真找你帮忙呢。”
我真的要找皮孬了。人托人,几经打听,就打听到了。皮孬坐着农公班车来到西淝河,跟我在卫生院北围墙那里碰面。打老远我就招呼他:“皮孬,你的话应验了,我真有事找你了。”
皮孬龇牙一笑:“你这不是照顾我生意嘛。”他把一只信封递给我,里面装着火化证,收了三百块钱的成本费。“我一分钱不赚你的,宁愿倒贴车费,你这人,不错,值得交往。”
刚进腊月,我的恩人房箔爹老了。我天天给他打营养针也没有用,我许诺他一定能过了年,说不定到了来年春天还能转好呢。他笑着都听进去了。当我把火化证拿给他看时,他笑得更幸福了。他说,这下,他不用担心爬大烟筒了。房箔爹瘦得浑身没有四两肉了,他就像一盏熬干油的灯,灭了。家里人给他大办了丧事,整个大农庄亲近门的,都去了。我备了份大礼,戴着孝帽子,直送他到北老荒的地里。
火化证是个空白的,盖着火葬场的公章,填上农有礼的名字和死亡日期,交到村长的手里,就没事了。对外就说棺材里装的骨灰盒,其实庄上的人都清楚,棺材里装的是房箔爹的全活身体。
13.叫我咋张开口说呢?
唉,叫我咋张口说呢?我索性把跟火化证有关的事都说给你听吧。谁叫我开头就沾手了呢。
我是为着恩人房箔爹,才想方设法买火化证的。把房箔爹安全稳妥地“火化”又入土为安后,庄上的人都托我买火化证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除了到地里干活,骑着自行车给病人打针,还时不时地跟皮孬会会面,帮村里人弄火化证。这个事,毕竟不是件好事,不能跟政策硬碰硬,就偷偷地进行,有点做小偷小摸的感觉。
我帮大农庄的人买过五个火化证,小农庄、前农庄和后农庄的人,帮着买过七个,总共加一起,我帮着姓农的人,买过十二个火化证。我心里的底线是,只给姓农的人家买。不管是对是错,帮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人做事,错了也没啥。
我买火化证,都是通过皮孬的手。皮孬有门路。
后来火化证就不好买了。是皮孬告诉我的。皮孬没出事,火葬场开票的人出事了。他开出来的火化证太多了,一多,可不就出事了?凡事都不能过了头是吧?
再后来,村里没有火化指标一说了。没有死人的指标,并不代表着火化抓得不紧,相反的,更紧了,紧到什么地步?人快死的时候,就被侦察好了,这边一落气,那边村干部就过来了,看着你把人装到火葬场的车上运走,才算放心。就算千方百计弄到火化证,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把人装棺材朝地里埋了,你得走个火化的过场,真的要把人运走才行。为了防止人死了被偷埋,镇里居然成立了一个扒坟队,名字取得也好听,叫掘墓先锋。组成人员,要么是没爹没娘的老光棍,要么是缺一叶肺的愣头青。同时设立举报奖金,不管你把人埋在哪里,埋得有多深,你这边一埋,那边马上就知道了,掘墓先锋就跑过来了,一扒一个准。扒了还得重新烧,还得罚钱,还得给掘墓的钱。唉。
说句良心话,我对火化的政策是没有异议的。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如果有灵魂,灵魂就飞离肉身了,肉身怎么处理,当然越简单越好。可是,农村的人,哪个信这个?大农庄最西头的农安全的娘,二十多年前一听说要实行火化,她哭了好几天,怕自己死后被烧,没病没灾的硬是把自己吊死了。农安全的娘当时八十二岁了,是庄上的老人了,她宁愿先死被埋掉,也不愿多活被烧掉。嘿,这人的观念,哪是一时半会能扳过来的。
常言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皮孬弄不到火化证,他研究出了对策。他的对策就是,买尸火化。
说起来皮孬真不简单,按小品里常说的,他太有才了。他的点子,比大农庄农点子脸上的点子还多呢,这都是咋想出来的呀。
是一O年的事吧。大农庄农文化的娘死了。农文化跟房箔是一个老太爷的,房箔爹是我的恩人,农文化在他娘没落气的时候,就找到房箔,房箔找到我。我拍着胸膛子答应了。
农文化就自己一个弟兄,身单势弱,啥事都跟房箔商量。他想在他娘死后大操大办,要大操大办,就不能偷埋,不能偷埋,就得火化。我现在要做的是,让文化娘正儿八经地火化了,再光明正大地埋地里。
我给皮孬打电话,说这事。皮孬有一阵子没联系了。他听说此事后,半晌才说:“农民哥,你的事,说什么也得帮,不过,风险可大了,出了事,你可不能怨我。”
我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出啥事,都不怪你,只怪命。”
皮孬答应了。
我也把皮孬担心的事,跟农文化讲清楚了。文化也是懂理的人,他说:“小民子哥,出了啥事,都不怪你,只怪命。”
皮孬的对策就这样实施起来了。文化娘落气那天,火葬场的车鸣着喇叭开进了大农庄。一庄的人都过来瞧,有亲近门来吊孝的,也有来看热闹的。看热闹的人,无非看着人可是真正被拉走。农文化的娘真被抬走了。就是火葬场专门抬人的那个小床,文化娘睡在上面,脸上蒙着纸,身上盖着被子,脚上穿着送老的鞋,庄上的人都看得清清朗朗的。文化扶着他娘的身体,一步三哭,到了车跟前,先回头给庄上的人磕了一个响头,才上车。火化也要排队的,庄上的人都知道,所以文化娘到晚上才轮着烧,也没啥稀罕了。到了晚上,火葬场的车送文化娘回来了,文化捧着骨灰下了车,文化的姐和文化媳妇大哭着迎接,之后,就把骨灰放进了棺材里,一家人又扶着棺材哭。按照风水先生说的,停棺两天后,文化娘才被抬进地里埋了。
你说啥?文化娘咋还是被烧了?没有被烧,是假的,走过场的。抬到车上的文化娘是个假文化娘,是服装店的塑料模特儿,穿上文化娘的衣服和鞋子,以假乱真,被抬走的。真的文化娘,已经被偷偷装进棺材里了。谁没事去掀棺材看啊?文化捧回来的骨灰盒,是空的。但火化证是真的,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文化娘王兰英的名字。被烧的人,是皮孬花钱买来的尸首,跟医院管太平间的人早说好了的。是个出车祸死掉的人,理赔处理好后,人家要烧掉,这边就买他们的火化证,钱给得合理,人家也愿意卖,不就是个火化证明嘛,人家把骨灰抱回家就行。火葬场开车的,是皮孬以前的同事,关系一直不错,两人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合作了。这事呢,得凑巧才行,如果买不到尸体,着急也没有用。
农文化请来了响班子,吹吹打打把他娘风风光光地埋地里了,坟头堆得也不矮。把人埋进地里,火化证交到村干部手中,谁也不会找你的事,就是多花了几千块钱,也值。
三虎娘就不如文化娘死得幸运了。三虎有心眼,他不愿多花钱,他娘水米不进几天后,他找到村干部,问:“二大爷,我先跟你说实话,如果俺娘老了,我想偷埋了,你可能保举我不出事?”村干部都是一个老祖宗的,没啥不帮忙的理,就回他话说:“我可以装着不知道这事,谁问我我都不知道,但如果是别人举报出来了,我咋能管着呢?”
三虎说:“我不管这些,只要你老不说,我就不怕。”
等三虎娘断气了,三虎就悄悄把他娘埋掉了。半夜出的殡,家里人都把嗓子憋出疙瘩了,也没一个敢哭出声的,亲近门的人,七手八脚扒好坑,就埋了。也没敢埋到祖坟地里,就埋到苇壕边的苇棵里,找都找不着。
三虎娘死了三天,庄上都没人知道,以为还在床上挨日子呢。要不是掘墓先锋进村扒坟,都不知道三虎娘去世了。
掘墓先锋咋知道三虎娘死了,又埋在啥地方呢?要不咋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
说起来,掘墓先锋的计策也简单,几个人装成走亲戚的样子,拎着纸和炮,进了大农庄,顶头就碰见三虎家亲近门的人。这几个“走亲戚”的人就问:“不知道三虎娘埋哪里了,也不通知我们,夜夜老做梦,梦见老人家哭哭啼啼的,这不,买了纸来烧,总得祭拜一下才心安呀。”
农村人心眼少,头脑简单,想都没想,就指一下苇壕说:“那边呢,第三棵柳树旁边。”
几个人真的在苇壕边第三棵柳树那里烧了纸,放了炮,还磕了头。亲近门的想不起来是哪里的亲戚,就挽留他们吃了饭才走。这几个人推说还要赶集买菜种子,就走了。
第二天,掘墓先锋队的人找到村干部,质问他为什么三虎娘死了没烧,还偷埋了?村干部当然一问三不知,还拿村官的官帽担保,结果不用说,啥用也没有。几个人就直接找到三虎,说要罚他的钱,扒他娘的坟。三虎不承认他娘偷埋了,几个人走到苇壕边第三棵柳树那里,要朝下扒。三虎亲近门的都围了上来,结果也没阻止得了,真的就把三虎娘扒出来了,重新拉到火葬场烧掉了。
不用说,三虎全家哭得死去活来,当然不止是娘死的事,还有娘被扒的事。你看这事闹的,有啥意思?这扒坟掘墓的事,又哪里是随便干的?偏就有人愿意干。这年头,认钱不认人的事,多了去了。
所以呀,还是刚才我说的那句话,皮孬太有才了。皮孬出手做的事,就没有闪失过。他的计策有好几个版本,用塑料模特装人是一个版本,火葬场的车把真人拉走,拉到随便哪个地方,几个人坐那里打牌,打到天黑,再把人拉回来,就算火化了。当然,前提是,火化证得先到手。
有江湖,就有人走江湖,江湖养艺人。这是皮孬常跟我说的。皮孬把火化的事,推到江湖上了,当做一门手艺去做了。他真会归纳,真会说啊。其实江湖这碗饭,大农庄真有人在吃,吃得香香甜甜的。要不,我再跟你说说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