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8-02-22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苗秀侠
14.大农庄的江湖
记得前面我跟你说过,大农庄有不少手艺人。手艺也分种类的,
农村的手艺人,不外是吃“力”这碗饭,不管是木匠瓦匠漆匠焊匠,虽说带着手艺,还得出力才能吃上饭。我们西淝河湾里有句话,叫有智吃智,无智吃力。渐渐的,农村人也摸索出了吃 “智”的艺。像走江湖吃“艺”这碗饭吃得香甜可口的西二队卖膏药的状元嘴农大林,他有艺,但一大半是吃智的。农大林卖膏药,除了艺高人胆大,还靠一张能说会道的嘴,那张嘴是他的艺,也是他的“智”,能把死的说活,把红的说成绿的,黑的说成白的,说到你心窝子里了,才能把你口袋里的钱掏出来买他的膏药。大概是八九年吧,农大林领着儿子和一帮徒弟,去了河北的一个地方卖膏药,这回的膏药钱没收过来,人也差点给搁进去了。是咋回事?容我慢慢道来。
那一回,农大林带着他的团队在河北的乡下游走,乡村才有广阔的市场。每到一个人脉兴旺的集镇,他们就扫开一片场子,耍他个三拳两脚,渐渐把人招拢过来。看着酒瓶和青砖把脑壳砸得啪啪响而脑壳安然无恙,围观的人就热血沸腾了。然后农大林亲自上阵,让儿子农小林睡在钉着铁钉的木板上,身上压块大石头,再叫一个小徒弟趴在大石头上。这是农大林演出节目里的高潮部分。人群里发出兴奋的呜哇哇的叫声,农大林抡着大锤左三圈右三圈地踅摸,偏偏不往下砸。他要让大家猜,这一锤砸下去,烂的会是谁?是石头呢,还是人?是下层的人还是上层的人?见观众的兴奋点更高了,农大林就叫上两位徒弟,分发给观众一样东西,然后他讲解这东西的奇妙所在。这便是膏药了。观众的注意力一下回到膏药身上,对石头和石头上面下面的人不感兴趣了,因为农大林天花乱坠的演说太精彩太让人想入非非忘乎所以了。祖传秘方包治百病,腰疼腿疼头疼关节疼胃疼肝疼心疼脾疼男不养女不生,凡人身上有的病,膏药一贴百病全除。
农大林的精妙之处不是打把式卖艺,而是卖膏药;卖膏药的精妙之处不是把膏药卖了就完事了,而是现场给人操作。这个操作过程可有大学问,如果药到病除,膏药的价可信口开河,就等着欢欢喜喜收缆头了。缆头是啥?江湖话,就是钱。如果出了差次,三十六计走为上,马前接地无影无踪。哈,又是江湖话?猜对了,马前接地就是逃跑的意思。农大林自己都在庄上讲过,他干马前接地的事多了去了,只要缆头收到手,能跑多快就多快,他的膏药能治病,那还要医院弄啥?
就是那回的河北行,农大林差点全军覆没。咋了?出人命了呀。
开头还是老一套,先玩了一套拳脚,照例把农小林放到铁钉板子上,身上再压块大石头,开始分发膏药。膏药发过了,再给人贴膏药。农小林跟到一户人家,一边给人贴膏药,一边口吐莲花。膏药的效果咋样,不靠膏药本身,靠人的嘴来说。要不怎么叫江湖艺人的嘴,说死人不抵偿呢。农小林虽不及他爹农大林的嘴会说,但哄人的功夫早学到了。贴膏药之前还要先拔罐子,双管齐下,加上一张死能说活活能说神的嘴,那膏药没效果才怪?
农小林去的人家,有着高门楼子,像个有钱的主儿。病人是个老太婆,精神萎靡不振,一看就是药篓子。老太婆的儿子许诺,只要治好他娘的病,要羊给羊,要牛给牛,什么都不要,就给钱。农小林当然是要钱。他算计着,只要老太婆说话的声音稍微抬高一些,他就可以在膏药价上狮子大开口了。农小林先把那家的人赶到外屋,装模作样说要发功,然后就给老太婆的左肩右肩各扣了只小火罐,拔出两摊乌紫来。老太婆先还很受用地哼哼着,等农小林又翻来覆去在她后颈额角各扣了火罐,她哼哼得就细若游丝了。也怪这农小林没经验,还以为人家太舒坦了呢。等他把灼热的膏药挨着老太婆的皮肉,老太婆纹丝不动,他才发觉他的病人可能要麻点了。你看,我又嘟噜了江湖话,麻点就是死了。农小林顿觉毛骨悚然,头皮直炸,听着外屋那家人嗡嗡的说话声,来不及多想,推开窗子,顺着人家厨房的屋脊,吱溜下到地上,来个马前接地,夺路而逃。农小林这一跑不当紧,连累了在庄上贴膏药的其他人,庄子里响起棍棒摩擦声和人们赶猪般的呐喊声。“别让强人跑了!别让强人跑了!”刚才还说是神医呢,这会就成强人了,可见仇恨之深了。那些发下去的几百张膏药收不上钱事小,真要被逮住了,不打个半死,也蜕层皮。事大事小,一跑就了。连农大林在内,一伙人全一尥蹶子马前接地跑到秫秫棵里,再顺着秫秫棵跑到大路上,跑得无影无踪。那回农大林最狼狈,他跑得跌了一跤,脸被秫秫叶划破几个血口子,还丢了一只刚买的上海牌手表。
也不知农小林可把那个老太婆摆治死了,但马前接地回到大农庄的农大林,就洗手江湖不干了,改为给人说媒。还别说,真说成了几家。谁让他会口吐莲花呢。他儿子农小林仍在走江湖,吃“艺”这碗饭,不过,没有捧他爹的衣钵卖膏药,而是改走别的路了。说起来,农小林是大农庄比他爹更懂得吃艺这碗饭的人,他的艺是什么?就是“智”。按照农小林的话说,艺是多种多样的,但只要艺里有了智,不管上艺下艺正艺歪艺,都是好艺,艺多不压身,啥来钱,啥就是他的艺。
农小林选择的“艺”,在全国人民眼里也不稀罕了,电视上早放过了,叫放鸽子。大农庄人称这个艺是大红媒。农小林做大红媒的时候,电视上还没有曝光,还是挺稀罕的。因为稀罕,他狠狠地赚了一笔。看来,他和他爹又走了同一种路,只不过,他这个大红媒是来现钱的,农大林的大红媒只能吃到鲤鱼。
农大林在家做大红媒,农小林在江湖上做大红媒,亲爷俩就是亲爷俩,还算一个行当的。
农大林的徒弟们,见农大林不走江湖了,就跟着农小林走。比卖膏药来钱快,还不咋吃苦,靠的还是脑子和嘴皮子,卖膏药的那点本钱完全能用得上。
农小林做大红媒,从来不做家门口人的,都是在外面做。半年三个月的回来一趟,穿得人五人六的,黑皮夹克,戴着墨镜,像个黑社会老大。除了跟他一起走江湖的,没谁真见过他到底咋做大红媒。但庄上人说起来,却是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说他手下的姑娘,五湖四海的都有,个个都有千变万化的本领,需要嫁人时,就变成纯朴老实的农村姑娘,一旦钱到手了,跑掉了,又变成了一个城里的娘们,就算找到了,也认不出来。又说农小林找算命的算过了,当然不是大农庄上那一帮算命的人算的,那帮人农小林知根知底的,都是骗人的把戏。农小林找的是江湖上真正的大先生。算命的告诉农小林,他走江湖,一定沿着铁道线走,才能平平安安,不然,就出事。所以呀,农小林真的就顺着铁路走,沿着京九线,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好几年下来,都是平平安安的。如果不是碰到杨树司庄的镢头,农小林说不定就挣下一座别墅了,也不至于好几年,他都不敢回大农庄。
对呀,农小林有七八年没敢回大农庄。农大林那个着急呀。可是,越着急,他越不叫农小林回来。为啥?遇到克星了呗。就是杨树司庄的镢头啊。
我刚才说过,农小林做大红媒,从来不做家门口人的生意。家门口人,好找啊。到大农庄一找一个准。十里八庄的,谁不知道谁呀。就算不知道,七打听八打听,也知道你家住在哪庄,家门朝南朝北了。农小林错就错在做了镢头家的大红媒。镢头的儿子三天两头都要朝大农庄跑,干啥?找玲玲。玲玲是谁?农小林做大红媒给他说下的媳妇呀。
我来给你说说镢头。杨树司庄离大农庄不远,七八里的样子。杨树司庄不像大农庄,全庄就一个姓,一个老祖宗留下的血脉。杨树司庄有五个姓,大姓是杨和司,全庄有三分之二的人姓这两个姓,其余的几户姓王姓马姓和朱姓。镢头是杨树司庄小姓朱家的倒插门女婿,镢头本人到底姓什么,没人知道,都叫他镢头。这镢头帮朱家生的那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又瘦又矮,二十多岁了还说不上媳妇。那会儿农村娶媳妇,就要花三五万了,这镢头儿丑家贫,就没指望。没指望的镢头就想走捷径,花钱买一个。在农村,买媳妇也不是件新鲜事了,哪庄没有买来的媳妇?只不过,不是农小林做的大红媒。农小林做大红媒跟别处不一样,别处做大红媒只收一次的钱,农小林却要反复收钱,这叫一本万利。镢头哪里知道这些呢?他东打听西打西,打听到西淝河街上开茶馆的陆子广,他要陆子广帮他买个儿媳妇。为表诚意,他第一次来,就带着攒了半辈子的钱。陆子广明里暗里跟农小林有来往,就把这事说给农小林。农小林一听,摇头再摇头,反复说:“使不得使不得,家门口的人,没法干。”
陆子广说:“镢头是个倒插门,在杨树司庄瞎得很,量他也找不着人去理论。”末了,陆子广又说:“别人出五千,他出七千。你看可行?”
农小林最后悔的就是,他居然答应了陆子广。农小林说:“那就试试吧。”
他一试,就把自己试进去了。
农小林想先瞅瞅镢头,才决定是否做这单买卖。他让陆子广把镢头找过去,他坐茶馆的里间里,透过房箔子夹的墙,把镢头打量了一个遍,就决定做这个大红媒了。是镢头的窝囊样让农小林下了决心吃家门口的这碗冤枉饭的。
那天月亮很好,应当是腊月十三了,风吹着茶馆窗子上的塑料布,吡吡直响,很坚硬,让人担心风会把塑料布吹破,可总不破,只发出响声。镢头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陆子广把他迎在外间坐了,倒杯白开水给他暖手。镢头心急火燎地说:“那事咋说着?”
陆子广在屋里踱着步,不急不慢地说:“我不是在给你想办法吗?”
农小林趁机偷窥着镢头,见镢头五十旺岁,人长得小小瘦瘦的,眉眼都是一副奴才相。只听镢头在外间说:“上回七千可少,我这还有一千,就是年不过,也得给儿子娶个媳妇。”
陆子广假装发火道:“镢头你把我看成人贩子咋的?那大闺女是随便给钱就能弄到的?如今是法制社会,我可不想犯法。”
说得头头是道,当场就把镢头说瘪了。镢头把钱揣进怀里,一会儿又掏出来。哭咧咧地说:“我可啥话都跟你说了,照这样下去,我就没法混了,从倒插门那天起就被人看不起,好容易有了儿子挺起腰杆做人了,儿子却说不上媳妇,要是你老能给我儿寻个媳妇,你就是我镢头的大恩人。”
八千块钱已是不小的一堆了,你看这镢头,不但朝你使着钱,还称你是大恩人,看镢头的架势,如果不收下他的钱,就把他害了。这下躲在暗处的农小林有些受不了了,更让农小林受诱惑的是镢头的话,农小林干生意这些年,还没谁这样对他感恩戴德过。农小林咬咬牙走出来,他这一出来就坏了江湖的规矩了,他是不能出来的,一切要让那个陆子广给张罗就行。农小林用做老大的手掌拍拍镢头的肩说:“爷们,不就是娶个媳妇吗,还用得着这样哭七咧八的?”
在过年的时候,镢头的儿子真娶上了媳妇。农小林交待那个要做镢头儿媳妇的姑娘说,多在他家待些时候,待到过年,年后开溜。
年后,鸽女已完成了使命,顺着铁路钱,投奔到农小林的队伍里。从她的口里,大家知道了她“嫁”过去的一些情况。当然,如果按她的述说,镢头大不了像所有遭遇放鸽子的人家一样,人财两空,可镢头对这事太投入了,害人害己。镢头娶上儿媳妇后,四处招摇,不惜到处借钱供儿子媳妇花。鸽女何许人也?哄死你不抵命的货,巴不得要吃光花光败光人家。镢头那缩手缩脚的儿子,一切都听鸽女的,带她到茨河县城玩,到市里玩,买上许多好东西。那新娶了媳妇的傻孩子变得痴痴傻傻,百般里宠着鸽女,宠得太厉害,跟得太紧,鸽女归期已到还无脱身之术,最后终于在县城一家饭店上洗手间的工夫跑掉了。这下好了,镢头的死心眼的儿子迷糊了,就天天在县城那家饭店门前守望,以为媳妇跑丢了还会回来,等了几个月不见人影,就迷迷糊糊坐上长途车走了。本来,镢头儿子的事到此也就结束了,可巧的是那孩子迷迷糊糊下车的城市正好是农小林刚刚落脚的城市。当农小林带着一帮手下去接另一名鸽女时,正看到了火车站广场上镢头那有些痴傻的儿子。那个被镢头儿子痴爱过的鸽女躲到农小林的身后,哆嗦着说:“天哪,他找来了。”然后指给农小林看。农小林呆了半晌,他以为这是命。农小林做大红媒放鸽子这些年,还没哪个能找上门来的,这时他特后悔给镢头家做大红媒了。一帮人也不接那名鸽女了,就躲在一家小旅馆里,三天三夜不出来,农小林派人出去打探时,发现镢头的儿子还傻傻地坐在车站广场上,面前放了一只碗,已有人朝里面投币了。那孩子还在面前铺一张纸,上面写着寻找走失媳妇的伤心事。过路的人都以为那是假的,他们嘲笑中还是投下一毛两毛钱。农小林更呆了,他相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之说是真的。农小林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派了手下人装作拉青条的,对,又冒出一句江湖话,拉青条就是要饭的,在广场跪着乞讨,最后和镢头的儿子发生了地盘之争而闹五鬼,闹五鬼就是打架。也怪那孩子实诚,反抗得太激烈了,结果被打断了一条腿。最后是收容所终于打通了乡政府的电话,要镢头把断腿儿子接回了家。那孩子神志不清,在家躺了半年,腿瘸了,拄着拐杖到地里薅草,把草留下,把庄稼苗全薅掉了。又把家里的豆油全倒进院子里,把面粉倒进水井里。这孩子整个给毁了。
镢头家的事,农小林过年回来时,听说了。心里也老大的不快活。农大林批评他不懂江湖的深浅,见钱眼开,家门口的人,能惹吗?说是说,心里还觉得能逃过一劫。不想镢头的儿子哭哭啼啼赶到大农庄,一口一个玲玲喊着。他终于找到农小林家门口要媳妇了。常言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农小林在外面做大红媒到底把人害得咋样,没人真正看到过,但镢头儿子的惨样子,周边庄上的人是看到了,随便哪个人背后递个话,镢头儿子就知道找农小林要媳妇了。农大林坐守家中,镢头和他儿子咋着不了他,他跟农小林分开家了。农小林的事,农小林自己担当,自古没有子债父还的理。背地里,农大林反复交待农小林,千万别回大农庄,隔三差五,镢头的儿子都要到大农庄喊玲玲。你瞧瞧,农小林害了镢头的儿子,而自己呢,有家难回。有七八年的时间,大农庄没人见农小林回来过。
唉,我先前跟你说,大农庄人的故事,三天三夜说不完,真是说不完哪。现在的人都变了,不像原先,手艺人就是老实八脚地做营生,先前的手艺人现在都过时了,像做大红媒,算命,都是近年新兴的手艺人,吃香得很。还有现在的农村人,也不像农村人了,都不再一老本等地种庄稼,走得哪里都是。城里有,乡下也有,干啥的都有,还都一身的劲。就是种庄稼没劲。农民不种庄稼,那还叫农民吗?我跟你讲啊,我十八岁会扬场,会使犁耙,你瞧现在的人,十八岁能干什么?别说十八岁,就是二十岁,也什么不干。现在的农村人,有不少已经不是农民了,是农民工。听说把出门打工的农民叫农民工,又怕有看不起农民的嫌疑,听起来不好听,现在都叫进城务工人员了。是啊。都进城务工了,庄子全空了。
15.我一天的活
唉呀,又拐到我这里来了。
你问我一天都做啥?我来给你说说。早起我先打套太极拳,再给院子里的菜地浇浇水,然后烧茶馏馍,再把几罐子中药放煤炉上熬。炒个小菜,吃过后,中药也好了。把中药分几个碗倒好,正冷着呢,庄上的老木锨,还有几个身上有孬疙瘩的老头,正好吃过了早饭,就过来了。碗上都写着他们的名字,怕弄混了。几个老头笑眯眯地坐着跟我讲一会儿话,中药就能喝了。喝过后,我去出诊,他们在我院里来小牌。
骑着电瓶车,先到村医疗室取点药,再去大农庄、小农庄、前农庄、后农庄的几个庄上转转,到几个老病号那里巡诊。该打针的打针,该吃药的吃药,该拉呱的拉呱。中午的时候,赶到饭时了,就拐到胡大寨胡三娃家吃顿饭。到胡三娃家吃饭,不是每天都去,是有时候去。啥叫有时候?就是每个星期去一次,或者十天半月的去一次,要看我的时间来不来得及。反正吧,我争取做到一个月在胡大寨出现几次。为啥到胡三娃家吃饭?这话说起来,可有来历呢。
我这个人吧,农村的一介草民,名字又叫农民,这一辈子,就是当农民的料。咱还懂点医术,有点手艺,就比一般农民的日子过得好些,荒贱年也能吃上饭,又能帮人看个病解点愁啥的,心里就挺满足。还有一个心结,就是对大农庄的人要好。我不说了嘛,我是大农庄人养大的,往细里说,就是大农庄中队的全体社员共同养大的,一直养我到十八岁,还供我念了书,成了识文断字的人。想想看,如果是睁眼瞎,咱能有今天?所以吧,我对俺庄的人,都怀有报恩之心。年轻的时候,报恩的感觉不是那么明显,这些年,可能是上了年纪吧,心里想的就不一样了。特别是现在,庄上都是一帮老头老奶孩娃子,那些老头老奶,在我吃百家饭的年月,哪个没给我做过饭、缝过衣服和鞋子?可是,他们身上的苦,也是我用手拿不掉的,我只有用心,去安慰,让他们得到安慰,就拿掉他们身上和心里的那些苦了。你看,我说得在不在理上?
我先前给大农庄去世的人弄过火化证,从内心里讲,也是报恩。现在吧,庄上的老人,六十多七十岁挂边的,有几个得了癌症。庄上的人,把癌叫做孬疙瘩。也去大医院治过了,听医生说是癌,就又拉回家了。农村人死脑筋,都知道癌是治不好的,不但受罪,到头来还人财两空,干脆拉回家等死,比死在医院里强。不信你打听一下,如果哪家的老人得了癌,拉回来不治了,没人说儿孙不孝的。哪庄都有这样的例子,都心知肚明。我多少懂一点医术,知道癌是什么,那就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人人身上都带着,医学上叫不良细胞。你心胸开阔,不良细胞就能打散了,就永远不往一起聚,不往一起聚,就成不了那个孬疙瘩,没有孬疙瘩,人就活得舒坦。你看我说得可对?
庄上的几个老头老奶,身上都带着孬疙瘩。身上有了孬疙瘩,身体就成了练兵场了。拉到医院,把那些个杀癌的药朝身上打,就跟打仗一个样,枪炮一响,好人坏人都得死,枪炮可是不长眼睛的呀。那个孬疙瘩没死净呢,人就受不了啦。所以,庄上的几个带孬疙瘩的老头老奶,就不去医院治,就待家里等死。
不去大医院治,在家等死,这不是个好办法。我多少懂点医,这个,我是知道的。可是,你不等死,到医院去治,治到最后又咋样呢?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不是拉回家等死?罪也受了,死还是来了。
我也没别的办法给身上有孬疙瘩的人治病,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等死。姑息疗法是中医上说的,我就给他们姑息疗法,就是熬中药,都是强身健体增强免疫力的药,去一趟亳州的中药材大市场,我能背回成麻袋的中药回来。除了几味贵重些的,其他的中药也不值啥钱。这些中药,别说病人,就是好好的人,也能喝。我根据各人的身体状况,分开给他们熬药喝。我还给他们发小药片,都是啥?还能有啥,维生素啊。我不说是维生素,就说是国家新近研制出来的治孬疙瘩的药,他们吃了药,眼睛就发亮了,以为自己的病有得治了。我就乐意这样骗他们,他们听了我的话,吃了我的药,就感到有活头。“皇帝还要死呢,普通人能不死?小民子就是咱大农庄的护家医生,有了小民子,咱想死,也死不了啦。”你瞧,这帮老头老奶就是这样说我的。
大农庄第一个站出来跟孬疙瘩做斗争的,是俺队的老木锨。老木锨是个老干部了,七几年的时候就当队长,后来还当过指导员啥的,是大农庄的风云人物。他当队长的时候,他手下有个民兵叫小跑,小跑就是兔子。要是一个人跑得快,庄上人就会说,看你,跑得跟小跑一样。可见,小跑就是外号了。对,老木锨手底下的民兵小跑,就是庄上人给取的外号,叫惯了,大家就把他的原名忘了,就像大家从不叫老木锨的原名,几十年来一直叫他老木锨一样。
先说老木锨外号的来历吧。哪个庄上都有几个能人,大农庄也是。大农庄的能人农学文仗着弟兄多,在庄上人五人六的,从不把谁放在眼里。大农庄可是个老庄子,庄子四周有一圈子苇壕,中间还有个龙沟,庄子的东、西两头,以前都有吊桥,还有门楼子,谁想进到庄子里,不放吊桥,门都没有。我记事的时候,庄子四周只有苇壕,吊桥门楼啥的,早不见影了。可是,庄子上的人,还是把庄东头那一片,叫东寨门,把庄西头那一块,叫西寨门,小时候我们玩,去庄子东头玩,就说是去东寨门玩了,去庄子西头玩,就说去西寨门玩了。庄子四周的苇壕,年年朝里放鱼秧子,年年中秋的时候,庄上要逮鱼分鱼。庄上会逮鱼的人,都背着渔网撒鱼,每个撒鱼的,都跟着一个拾鱼的。老木锨是撒鱼的能手,农学文也是撒鱼的能手,两个人就摽上了。两人撒鱼撒得快,后面得跟着两个拾鱼的人,才能拾得完。那天,农学文撒到一条大草鱼,有三斤多,结果分鱼的时候,那条大草鱼恰恰分到小跑家了。小跑那时候还没长大,还不是民兵呢,老木锨那会子也没当队长。分鱼是论人口分的,一个庄上的人一起分,有人掌秤,有人负责用木锨除鱼,除到哪条是哪条。老木锨就是负责除鱼的人。农学文见自己撒的大鱼分到小跑家的鱼堆上了,就马上拿了过来。庄上人都不敢吱声,我的恩人房箔爹那会子还当着队长呢,房箔爹是个老好人,他也不敢招惹农学文。老木锨就不服农学文的做派,扛着木锨走了过去。农学文刚把鱼扔到自家鱼堆上,老木锨上去一锨,稳稳地又给除了回来。农学文哪受得了这个,瞪着眼,握着拳头,上来就拼命。老木锨把大锨一挥说:“信不信,你就是一泡溏鸡屎,我也能一锨除了你?”农学文的几个弟兄也一起围了上来,老木锨亲近门的也围上来了,眼看要打一场群架,房箔爹虽说是个老好人,可好人是得人心的,他上前拉住了他们,从自家鱼堆上拣了两条大鱼,一条给了农学文,一条给了老木锨,说:“不就是打舌头上过一趟的物件吗?至于弄得头破血流的,让老祖宗在地下笑话?”两个人当然没有要房箔爹的鱼,那场架也没好意思打起来。老木锨分的鱼也不要了,扛着木锨,背着鱼篓,大踏步回家了,还是他老婆挎着马篮子,把鱼装走的。这以后,农学友的大名没人叫了,一直就叫他老木锨,叫到现在。农学文也有了名号,叫溏鸡屎,不过,庄上的人背后才叫,当面,还叫他农学文,毕竟,溏鸡屎跟老木锨比,太难听了,当面叫他,说不定他就恼了。
我得多说说老木锨。知识青年到大农庄下乡前,老木锨就是个红人了,他背语录又多又快。后来房箔爹就下了台,让他当了中队的队长。谁让房箔爹不识字呢。当队长后,老木锨特喜欢开会,一开会,就在会上念报纸给大家听。老木锨识字不多,念错别字实在太正常了,社员同志们也都能听得懂。他把辣椒念成辣淑,还自己解释一下:“辣淑就是咱地里种的辣椒。”把忐忑不安念成上下不安,解释说:“就是全身不得劲的意思。”有一回,公社的人来庄上开会,是宣传兴修水利的,西淝河沿线的一个地方,叫阚町集,老木锨瞅了半天,就觉得那两个字面熟,可实在不知道具体念啥,就像往常那样用白字充过去:“咱大农庄修水利的地方,西到刘小湾,东到闸丁集……”公社的人一听,马上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要来文件看了看,说:“哎呀农队长,听着耳生啊,还以为规划错了呢,这哪来的闸丁集嘛,明明是阚町集呀。”老木锨便又落下个外号“闸丁”。外庄的人一说起农学友,就说闸丁先生咋样咋样,大农庄的人不叫他闸丁,叫老木锨比较顺嘴和过瘾。老木锨当上队长后,小跑成了民兵,是老木锨的贴身小跟班,因为跑得快,队里谁偷掐麦穗,或偷打秫秫叶沤绿肥,他一撵一个准,庄上人就送他外号小跑。
老木锨跟溏鸡屎农学文结下梁子落个外号老木锨后,他并没有多找农学文的麻烦,他的精力,全用在知青的身上了,同时,也用在大农庄的妇女主任张爱菊的身上了。张爱菊是大农庄农电灯的老婆。电灯也是外号,因为他头上不长毛,是个秃子,庄上的人都喊他电灯。电灯干庄稼活是把能手,人不好吭,整天就知道闷着头干活。他老婆可是个活泛人,刚解放的时候,跟着驻村部队上的人学过几个字,嫁到大农庄,在庄上就算认文断字了,就当上了妇女主任。在大农庄,张爱菊长得算漂亮的,加上人活泼,就给老木锨喜欢上了。两人一起去公社开会,开了会又一起回到庄上。开始是前后走着,后来是并排走着,然后晚上也敢一起走回来了。先是边走边说话,后来是边走边唱戏。那会子公社里就有剧团,唱戏不稀罕,谁都能哼上几句戏。老木锨和张爱菊唱的是夸媳妇,俺当地的小戏。张爱菊先唱:“俺里个媳妇会疼娘,俺里个媳妇会疼妈,会疼娘来会疼妈,比来比去不差啥。”老木锨接唱道:“俺里个媳妇手恁巧,炸的油糕酥又焦,俺里个媳妇咋恁能,擀的面条像丝窝。”两人晚上回来唱戏的声音,从西淝河集北头一直响到大农庄的庄前头,庄上的人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就只有电灯一个人不知道。电灯照样闷头干活,后来一个雷雨天,电灯叫雷打死了,倒地里半天才找到。电灯和张爱菊生了三个儿子,小儿子长得跟老木锨一模一样,庄上人一见,打老远就唠叨开了:“我里天,哪一点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是,这个叫农田的张爱菊的小儿子,农田的名字在他十来岁的时候,就没人再叫了,大家叫他二杆子,一直叫到现在。是的,俺大农庄就一个傻子,就是农田。二杆子这个人,性子仿电灯,面相仿老木锨,心是谁也不仿,就是个不透气的傻子。他傻得又跟别的傻子不同。我以后跟你说吧。
老木锨跟张爱菊好了一辈子,老木锨的老婆也知道,两个人打过几场架,后来就不打了,就随他了。庄上的人也知道,庄上的人也不说啥了,电灯死了,老木锨不帮着拉扯那三个小子,三个小子不挨饿才怪呢。张爱菊也就是花被子蒙鸡笼,面子上好看,家里的活,样样不行,不会过日子,针线活也差,就长着一张好脸。电灯一死,张爱菊也不改嫁,就那样隔三差五留老木锨在家里,成了明夫妻,一直到土地到户。
八O年的时候,老木锨的地位一落千丈,家家种自己的地,不需要老木锨吆三喝四地指挥这指挥那了,张爱菊的三个儿子也长大了,大儿子二儿子都成了家,老木锨也不敢再上门当亲爹了。公社改成了乡,大队叫做行政村,老木锨老老实实跟着儿女们种起了责任田。一晃,就到了九八年。这一年,老木锨得了癌。
老木锨知道自己得癌,纯属偶然。他的女儿嫁了个茨河县的大药贩子,药贩子的爹得了癌,在医院治,老木锨去瞧亲家。没想到那个老药贩子那么不经吓,听说得了癌,吓得躺床上就起不来了,才化疗了两次,人就不行了。家里的钱尽他花,也换不回他的命。老木锨的亲家从得病到去世,老木锨知道得根是根叶是叶。他女儿女婿为显摆孝顺,硬带着老木锨在县医院做个全面检查,一检不要紧,老木锨的肺上有个黑影子,说是癌。老木锨的大儿子撂下在宁波拉三轮的营生,专门赶回来带他治病。老木锨偏不去医院治,他说,前车有辙,治病就是扔钱,扔再多也治不好,他不会乱扔钱,庄前是大花园,庄后也是大花园,他天天在大花园里走,就不信撵不跑身上的那个孬疙瘩。还别说,老木锨六十出头的时候得的这个病,到现在,多少年了?十年出头了,他老婆都钻地了,他还好好的。年年去体检,他身上的那个孬疙瘩保持原样!老木锨每天都去庄前庄后的庄稼地边走,一边走,一边唱,不但时不时地吼上几嗓子泗州戏、豫剧,还唱几句流行歌曲。他还会唱啥?你都想不到,从集上幼儿园听来的歌,他也唱,叫我们的祖国像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老木锨唱的时候,正对着庄北的豆子地,声音又大又响。
老木锨曾跟我总结过他亲家去世的原因,他说,那个有钱的大药贩子,就是太有钱了,啥药好就用啥药,结果咋样,还不是早早翘辫子?“我的那个有钱的亲家啊,一大半,他是吓死的,一小半,是给治死的。孬疙瘩这个东西吧,你不犯它,它不犯你,你若犯它,它必犯你。你不但不犯它,还要哄着它,你哄好了它,它就专心过它的日子,你专心过你的日子。”你听听,这就是老木锨的原话。是不是有点道理?
在大农庄,老木锨是第一个明来明去跟孬疙瘩斗争的人,他也是个胜利者。庄上的溏鸡屎农学文,身上也带孬疙瘩了。还有耙齿、砖头、门吊、粪箕、铁棍几个老头,身上都带着孬疙瘩。我从老木锨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其中之一就是精神疗法。就说庄上这几个身上有孬疙瘩的老头子,他们的病,我肯定是治不好的,哪家医院也治不好。身上有了孬疙瘩,医院只能把药放他们身上摆战场,战斗一打起来,不用说,是两败俱伤。身上有了孬疙瘩,到底是治,还是不治?我还真不能当这个家。治不治,都是这几个老头子家里人的事。实际上,他们也确实去县中药院治过了,我老师刘大勇不是返聘在那里当专家嘛,庄上人哪个有病,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刘大勇,刘大勇在咱西淝河集上当过那么多年的医生,是个名医了,有了病,不找他找谁?庄上的人谁生病,我差不多都陪着去过,还是因为刘大勇是我老师,我熟,找起来方便。再一个,庄上除了老头老奶,还有谁呀,我又是村医,我不去,谁去呢?
我刚刚说了,我从老木锨身上学到一些东西就是精神疗法。这些个老头子从县里治一段时间回来,就打死也不愿去了,说是跟老木锨学习,在大花园里走路唱歌。我这边也不能袖手旁观,我给他们定期吊营养水,熬中药,还发他们一种营养药。这营养药,我前面已经说过了,维生素啥的。中药呢,有几种是我自己种的中药材,我有两亩地种中药材,都是常见的,也是好种的中药。不好种的,我就去亳州的中药材大市场买。我把那些中药配好,就熬了给他们喝。我给他们的西药片子维生素,装在一个有洋文字母的药瓶子里,我从我老师刘大勇那里要来的,我说是新出来的抗癌药,外国进口的好药,专治孬疙瘩,药引子就是快乐的心情。还别说,真管用。他们都信呢。就是老木锨,也信得笃笃的。这些老头子,都说我给他们用了高科技了。想当年,哪家我没吃过饭,而且吃的还不止一次,是十多年。
对医学我多少是懂一点皮毛的,所以我不能宣传伪科学。这得了病,肯定是要治的,要不,办医院干什么?只是,庄上得了孬疙瘩的人,最后都回到家里来养了。为啥不住院养呢?大农庄的人是这样说的:医院里的癌症病人,都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的,他们宁愿在家躺着,不愿在医院躺着。
你说,这又有什么办法?
我一天的活,就差不多这些了。对,刚才说到十天八天的,我还得去一趟胡大寨胡三娃家,我去胡三娃家,没别的事,就是去吃顿饭。
16.去胡三娃家吃饭那档子事
去胡三娃家吃饭那档子事,说起来有好几年了。
是O七年的事了。我那时候还骑自行车出诊。我上午从小农庄回来,走过小农庄庄前的小桥边,前面一个老头,背着一个尼龙丝袋子,慢吞吞地走路。这老头走路不看前面,就看脚边的路。这时候,我听到一阵摩托车的声音,就朝路边让让,腾出地方给摩托走。我刚刚让好,一辆摩托呜一声跑过去了。这辆摩托骑得孬孬跩跩的,眼见着要碰上前面走路的老头了。那个老头也不知是耳背还是咋的,不让路,就那样低头走着,直到摩托到跟前了,才趔了一下身子。也不朝外趔,朝路中间趔,这一趔不当紧,正好跟摩托碰上了。不用说,老头当场就躺地下了。也该我倒霉,那会子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就我仨,我,撞倒在地的老头,和骑摩托的小子。我几步冲上去,一把拽住那辆摩托的后架子。那个小子拉着架子想跑,我喊道:“撞了人,还跑?”
停下来了。地上的老头直哼哼。我四下一看,找不着帮忙的人,小农庄我熟悉的人不少,这会子也不好喊谁过来帮忙,家里留守的都是老头老奶,找谁呢?
我看地上躺的老头,额头和下巴都有血,大半天在外出诊,药箱里除了一些退烧药和两瓶葡萄糖盐水,不剩什么了。再看那老头,伤得不轻,我那个小诊所,肯定没有抢救条件,万一耽误了,就麻烦了。立刻灵机一动,对骑摩托的说:“快,你骑摩托车,带着我,我再抱着老头,一起去镇里的卫生院抢救。”
那小子也有点害怕了,很听话地发动了摩托。我把自行车和药箱都放在小桥边。反正这一片的人,谁都认识我的药箱和自行车,谁看见了 ,都会帮我收好的。我横抱着老头,坐在摩托车后面,呜的一声,车子发动了。我闻到了酒气,不用说,这小子喝酒了。我喊道:“走小路,你小子骑慢点,别再摔倒了。喝了这么多猫尿还骑摩托。”
开始是沿着小农庄东边的西淝河河坝边的小路骑的,走着走着,我感觉不对了,这小子拐弯了,不是朝西淝河集上跑。我马上喊:“你走错了,朝集上是往南走,你咋往西走了?”
那小子不应我,也不回头,就一个劲朝西骑。这咋行,我怀里的老头都好大一会没言语了,好像昏过去了。我急道:“你小子想干啥?朝哪骑?快给我停下来!”这小子就是不停,而且还越骑越快了。走的是麦地间的小土路,我看见前面一个麦秸垛,就伸出脚朝摩托龙头那里一踹,终于把摩托车踹倒在麦秸垛上。我把老头靠麦秸垛放好了,一把抓住那个小子:“你逃得了吗?还不赶紧把人送镇卫生院抢救?”
那小子一脸惊慌,说话哆哆嗦嗦的:“我、我这不是正朝卫生所赶吗?”
我吼道:“卫生所哪行,抢救这样的伤员,得去镇卫生院。快!”
这小子又哆哆嗦嗦地说:“这个庄上就有一个卫生所,很大的,里面有我的熟人。”
我气得给了他一拳,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着找熟人。我指着他的鼻尖说:“难道还讹你不成?你小子给我听好了,赶紧把这老头送到镇卫生院,要是耽误了,你就罪加一等!”
可能我的声音太大,把他震住了,他把摩托车扶起来,重新发动。我怕他再乱想心思,就把裤带解开,把老头绑他身上,我再坐后面抱住老头,这样,他别想再跑,我能腾出手来对付他。没想到的是,我刚刚把老头绑好,他一踩油门,猛地把车子开走了,把我丢下了。我跟在后面又骂又跺脚,屁用没有,他拐过一个庄,跑得无影无踪了。这下还得了,那老头还流着血呢。你看我这医生不是白当了,我应当先把老头给简单包扎了再送医。不过,当时哪知道这惹事的小子不送镇卫生院呢?要是他不七拐八弯的,这老头早到卫生院抢救了。小农庄离西淝河集,走大路不过八里地。
我气得双脚跳也没用,只得朝大农庄走。想想不对,还是往这小子逃跑的地方走。走了半个小时,遇见一个骑电瓶车的妇女,当时也没咋多想,就跟人家好言好语把事情说了,央求她骑着电瓶车带着我,去找一找老头的下落。这个叫蚕豆的妇女,是准备去她闺女家送月子礼的,她闺女在温州打工,刚刚给她添了个外甥,正在家坐月子呢。听说我是大农庄的村医,蚕豆连忙说,老早以前我给她婆婆瞧过病,她婆婆快八十了,还健在呢。不由分说,骑着电瓶车带我走了。
在咱西淝河湾这一片,卫生所或者小诊所在哪个庄开着,我是知道的,都是同道人,大家一起开过会,学过习,熟络。到了几家小诊所一看,都没见着被摩托撞的老头,几个同好劝我,报警吧,让警察来处理。我没报。我不想毁了那骑摩托的小子,看他的样子,也不过二十郎当岁,太年轻,人生还长。
结果一直骑到隔壁镇的西王庄卫生所,才算找到了被撞的老头。老头已经吊上水,头上的伤也包扎好了,那个撞人的小子,却不在。
西王庄卫生所的人我不熟,我一说自己是大农庄的村医农民,他很热情。我说:“怎么不拦住那个撞人的?”
他说:“那小子说是他爷,他先送过来,再回家带人来侍候,就骑上摩托走了。我哪想到他是撞人的?”
“可知道他是哪庄的?叫个啥?”
“哪问那么清啊,他就说是北边庄上的,以为他马上就会带家里人过来。”
这下就麻烦了。我先谢过送我来的蚕豆,叫她赶紧去给闺女送月子礼,我就在西王庄卫生所留了下来。
结果我发现了更大的麻烦。不是这老头伤得有多重,伤得倒不是太重,更大的麻烦是,这老头好像有点不对劲,像有点老年痴呆,六七十岁的人了,眼神不太对。要是这老头老年痴呆了,那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先给西淝河镇卫生院的熟人电话说了这个情况,叫他帮帮忙,找人在镇里的大广播里播一播,好找到老头的家人。吃中午饭的时候,镇里的大广播就在全镇播了,每个行政村都有广播的。到了半下午的时候,那个老头的家人找过来了。正如我预料的那样,他们不用多想,就把我认定为罪魁祸首了。
我跟他们说了事情的大致经过,但他们的样子,一点也听不进去,以为我是编的。我说:“我是个村医,我当了多少年的医生了,这点道德还没有?要是我撞的,我会不承认?”
“村医怎么啦?村医有什么了不起?国家大医院的医生还能把人治死呢,别说村医了。”老头的那个儿子,样子也小四十了,却一点不讲道理,眼睛横着,恨不能把我绳之以法。
我都气笑了:“明明是别人撞的,现在却叫我兜着了,冤不冤啊?我要是见死不救呢,不就没这事了?”
“那你说是谁撞了我家老头?”他目光咄咄。
“我哪里知道他是哪里人,他撞了人,想跑,是我逼着他送你老头的,我要他送到镇卫生院,结果他送到这里来了,人又跑了。”
“你只要找着了证人,证明不是你撞的,也行。”
“这卫生所的人可以为我作证,这人不是我撞的,刚才骑摩托送人的小子,才是撞人的。我又没摩托车,也不会骑。”
西王庄卫生所的人马上给我作证,说确实有一个年轻半拉橛子送来的人,送到就跑了。老头的儿子听了哼了一声:“你们是同行,一伙的,这个证,不作数的。”
“我真找不见证人,当时就我们仨。现在能证明我没撞人的,就是你家老头了。”我看了看那个哼哼歪歪的老头,他紧闭着眼睛,想让他说句清醒的话给我作证,比登天还难呢。
这事的处理结果是,当天晚上老头就被送到镇卫生院了,一住就是七天,各种检查也做了一遍,没发现多大的伤,不用说,一切费用都是我出的。虽然没有咋讹我,但加上住院费治疗费和误工费,前前后后我还是花了六千多块钱。
对于那个老头子和老头子的一家人而言,那件事就算过去了。在我这里,却是不能过去的。我当时也五十好几的人了,想想真是窝火啊,我也算善事做了不少,没想到五十多岁的时候,还叫一个年轻半橛子坑了一家伙。不行,我得把这小子找到。只要他存在这个地球上,我一定要找到他。
我去了一趟蚕豆的家。
在蚕豆帮忙用电动车驮着我找被车撞的老头时,我要了她的手机号码,就是想得空的时候,去谢谢她。现在,我得去找找她了,一是表示我的谢意,一是,我想让她帮着打听,那个骑摩托车撞伤老头的小子,到底是哪庄的。
蚕豆的婆婆身体真叫硬朗,快八十的人了,眼不花耳不聋的。好些年前我给蚕豆婆婆治过病,是腰疼病,我让她坚持用艾条灸,又给她开了中药,吃了半年不到,腰疼病就好了。这老太太还记得清清朗朗的。听说我被人陷害了,当了替罪羊,老太太很生气,叫蚕豆打听着,看是谁家的孩子作的恶,一定替我洗刷罪名。我以前出诊,远地方的庄子就不去了,哪怕别人电话叫我去,我也不去。我去了就不好了,那都是我开诊所的同行们的地盘,我不能到他们的地盘上去。现在不行了,现在谁叫我瞧病,多远的我都去。我买了电瓶车,就是为着出远诊的。我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打听到那个被我抵罪名的撞老头的小子。
常言说,工夫不负有心人,何况是我这个善人呢?不到一年的时间,那个惹事的摩托手,就被我打听清楚了。是胡大寨胡三娃家的儿子胡小柱。通过我打听胡小柱,我知道了什么叫顺藤摸瓜,知道公安破案,是咋样费心了。
原来胡大寨离大农庄并不远,但不属于西淝河镇,是白鸡庙镇的。我第一次去胡三娃家时,胡三娃的脸上明显是惊慌的。你想想,做了亏心事的人,那能不心虚吗?他肯定不止一次想过我会去找胡小柱的。不过,胡三娃的惊慌就持续了几秒钟,就镇定下来了,很客气地让座、倒茶,问我是做啥来的?
“我是来找胡小柱的。”我开门见山地说。
“小柱啊,他出门了。”胡三娃笑眯眯地说,“你找他弄啥?”
“弄啥?他骑摩托撞伤了人,我给他顶罪了,你让他出来,我们对对质,该咋办,就咋办。”
“我哩个乖乖,你这是半夜里起来摸黑经布,哪根线搭哪根线啊。我家小柱出门两三年了,咋会骑摩托车撞人,说梦话吧你。”胡三娃的表情非常夸张。看来,对见到我该咋说,他已经在背地里操练过不少次了。
不承认,胡小柱也不在家,我都想到这一层了。我不紧不慢地说:“那还不简单,只要胡小柱一回家,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来。我不急,他总不能一辈子不回胡大寨吧。”我慢悠悠地喝着胡三娃沏好的茶,像拉家常似的,问了他家种的啥,收成咋样,家里还有谁。
胡三娃也像拉家常似的,跟我说道他家里的情况,一双儿女都在外打工,胡小柱还没说媳妇呢,等打工挣够了盖楼的钱,再考虑找媳妇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在咱这一片,哪家娶媳妇不盖楼啊,都知道攀比呢。”胡三娃的样子,是掏心掏肺的老朋友拉家常,如果撇开胡小柱撞人逃跑的事不想,这胡三娃,也算农村的一个人物了,从他家的院子和喝的茶叶就能看出来,这家人过得不错。你说啥?我咋就认准了是胡小柱撞的?我开始也不太有把握,但是,当我看到胡三娃的那张脸,我不想认准也不行了。胡三娃自己可能不知道,他父子两个长得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我跟胡三娃一打照面,我就断定,撞那老头的人,就是他儿子。
我跟胡三娃的第一次见面很客气,第二次就更客气了。第二次,我是赶着饭时去的,我要吃他家一顿饭。胡三娃的老婆做了一桌子好饭菜,我也不客气,坐在桌子边就吃,胡三娃也像待贵客一样亲亲热热地待我。那以后,我就给自己定了一个计划,每个月去胡三娃家吃四次饭,去了就吃,不谈胡小柱撞人的事,就是专门去吃饭。要想把胡小柱这狗日的从外地拽回家,就是去他家吃饭。一个外庄人,没亲没故的,去他家吃了好几年的饭,谁都能看出来,那是去找事的。胡三娃也经折腾,我从O七年开始,雷打不动去他家混饭吃,他就真笑脸相迎地给吃。看来,他也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那个胡小柱,真的没回来过,也怪能坚持。我不怕他不回来,他也二十好几的人了,总不能一辈子不回来,只要他回到胡大寨,他那边没进庄子,我这边就知道了。咋恁准?哈,老木锨的外甥媳妇,就是胡大寨的。外甥媳妇的娘家娘,正支楞着耳朵听着胡小柱的脚步声进庄呢。
你看,这就是我去胡大寨胡三娃家吃饭的那档子事了。我一准能把胡小柱吃回来。我啥时候把他吃回来的?我先打住不说。讲故事也得留包袱是吧?
所以呀,这几年我出诊出得远了些,我一天的活里面哪,不光是给大农庄、小农庄、前农庄、后农庄的人打针吊水送药,我还得十天半月的去一次白鸡庙镇的胡大寨,吃胡三娃家的一顿饭。
是的,算你说对了,我要把胡小柱从出门的地方吃回到家里来。我要跟他对质。什么,你说我倔,我是有一点顶真,有一点倔。咱这地方的一句歇后语咋说的?有啥性,就有啥活。
17.八脚生了孬疙瘩
我们大农庄上,已经有几个老人身上生了孬疙瘩,我前面跟你说过了。我能做的,就是帮他们吊吊水,也不是啥不得了的药,生理盐水,里面放几支葡萄糖。有时也吊点氨基酸。熬中药给他们喝,那是雷打不动的。早几年,我手里的老病号,去世了几个,陆陆续续的,都是得了不好的病去世的。这样跟你说吧,庄上的老人,你说哪个是自然去世的,睡一觉,没了,这样的好事还真没有。都是得病死的。先去治,治不好,拉回家,等死。医疗水平再发达,有些病,只能防,不能治。我有时喜欢跟庄上的老人说中医,我说中医是干什么的,是治未病的。几个老人也好玩,想得开,说,未病能治,有病也能治。这话老木锨说得最响。他身上的病,就是这样治下来的,到今天还活得好好的。
村医跟大医院的医生水平不一样,对待不好治的病更是无能为力。我有时想,我要是年轻时候念个医学院啥的,会不会成为一个名医呢?成了名医,会不会就能治好庄上人的病呢?中国的名医也不少了,好多治病的方法也研制出不少了,就像水漫金山寺一样,水涨多高,金山寺就高出水面多高,这个病研究出来方子了,那个病又有了。以前哪有什么怪病啊,现在多得很,庄庄都有一大帮得癌的人。到底咋回事呢?是不是农药化肥上多了,有毒的东西从地里浸到地下水里了,人喝多了就得病了?我记得我小的时候,走路走渴了,哪条河里的水都能解渴,清汪汪的水,甜滋滋的,比井水还好喝。现在哪还有这样的河?别说喝了,就是洗个手,都怕沾染上啥怪东西。
我得跟你说说八脚了。俺庄的八脚,辈份高,我得叫他老祖宗。他孙子门鼻,我得喊老太爷。你说八脚的辈有多高吧。这些年生老病死我是见得多了,俺这一片,临老的哪个人没叫我打过吊针?我差不多都能猜到他在阳间还有多长时间。虽说我经历了那么多,但八脚生病,我心里还是生疼的。我不希望八脚身上也生孬疙瘩,他这几十年,实在太不容易了,经的悲惨的事太多了。我只想他能看到门鼻娶上媳妇,那时候他合眼,眼能闭上。
八脚跟我一个队,大农庄中队的,现在不叫中队了,叫村民组。大农庄分成了两个村民组,第一村民组和第二村民组,以龙沟为界,我们中队的在龙沟东边,划规到第二村民组。我小时候轮着在八脚家吃饭,八脚媳妇总要做两个花面饼子给我吃。你可知道啥叫花面饼子?就是在秫秫面饼上再包一层麦子面,看起来像好面做的饼子。我那个老祖宗奶奶很要鼻子,她总喜欢让我端着碗,拿着馍到饭场上去吃。饭场上的人见我握着两个白面饼子,眼睛都瞪圆了。我的祖宗奶奶在两只面饼上涂着酱豆子,让我把两只饼合在一起,用手端着吃。吃到底,看着还是好面饼子。其实饭场上的人都知道我吃的是花面饼子,八脚早就跟人说过了。但吃花面饼子也不容易啊,过年的时候,才有人家舍得做呢,而且只有手巧的人,才能做出来花面饼子,光是表面的那一层要多薄有多薄的好面皮子,擀起来就费老鼻子功夫了。吃花面饼子的心理感觉有点特别,就觉得吃下去的是好面饼子。所以,我总盼望着快一点轮到在八脚家吃饭。从小时候起,我心里的感觉,除了我的恩人房箔爹,就数八脚家人亲。
八脚的病,是在一个早晨他自个说给我的。那天我刚起来,还没吃饭呢,八脚就捉着一只鸡蛋扑进院子。八脚这么早来串门,太有点出人意料了,八脚的手里还举着一个鸡蛋,更叫人觉得蹊跷。
“老祖宗,大清早的,你这是弄啥?”我惊讶地问道。
八脚一下把鸡蛋伸到我的跟前,急躁躁地说:“小民子,我咽不下这个蛋了,好几天都是这样的,是不是活得太滋润了,人变洋乎了?”
我看清了,这是一只煮熟的鸡蛋,蛋壳剥得光光的,蛋青被咬去一块,蛋黄也被咬去一个角。
“你没喝稀饭就着啊?”我说,“吃鸡蛋干噎着咋行?”
“小民子,我哪能不就稀饭呢?昨晚上我烧了半锅稀饭呢,喝稀饭没事,吃鸡蛋就不行,就是觉得嗓子头打噎嘛,我吃干馍也没这样过,奇了怪了,你说,我是不是得了噎死病了?”
八脚的话,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俺这一片,食道上长孬疙瘩的也不少,大家叫这种病是噎死病。我脸上却笑得很自然:“老祖宗,瞧你说的,这富贵病哪是你得的,肯定是天热,又没雨下,天太干了,你身子也觉得不舒服了。过来让我瞧瞧。”
我伸手抓过二板凳,让八脚坐好,又从屋里拿过听诊器,在八脚的前胸那儿听了一会,又抓过他腕子把了一会脉,说:“没啥大碍,我先给你抓几副清火的中药吃。你这是热着了。头晕吗?”
八脚想了一会,又摇了摇头,好像在试探头晕不晕,马上说:“还真有点晕。”
“是哩,你就是热着了。这是昨晚上煮的鸡蛋吧?不能吃了,我帮你扔掉。”我起身把鸡蛋扔到垃圾桶里。
“我就是怀疑我嗓子里有怪病,前农庄的粪箕,得噎死病时,也是不能吃鸡蛋,光喝稀饭,不到半年,就饿死了。”八脚忧心忡忡地抓着噎死病不放。
“那我明天带你去县中医院找我老师看看?”我马上说,“可要给门鼻打电话,让门鼻回来瞧瞧你?”
“我也想门鼻了,你看需要,就让他回来一趟吧。”八脚有些犹豫,“就不知可耽误他工作。”
“他也不是在外人那里上班,咱大农庄的农伟开的公司,总得照顾着点。”我宽慰着八脚,“农伟也知道你的情况。反正滨州市离咱大农庄不远,一趟班车就到了。我这就给门鼻电话。”
电话一接通,门鼻先咋呼起来:“小民子,俺爷咋弄的?”
很有经验了,一有电话,一准是说八脚的事。
“老太爷啊,没啥大事,老祖宗想你了呗。可得空?得空明天回来一趟。你跟农伟请个假。”
“我哪轮到跟农林请假,他是老总,我影儿也见不着他的。我跟保安队队长请假就行了。”门鼻在农伟的公司当保安,三班倒。农伟的公司在滨州做得很大,宾馆和医药两大块。门鼻在宾馆当保安。
我想了想,说:“你看这样,今晚你就回家来。回家看看你爷,要是没啥大事,你明天再赶回滨州。”
门鼻答应下来。我又把手机递给八脚,让八脚跟门鼻说几句。八脚手有些抖,话却说得中气十足:“门鼻,没大事,真的没大事,小民子在大农庄,大农庄的人怕啥?你要不太忙,就回来看看?地里还是旱哪,壕沟也干了,太阳晒得壕沟要冒烟了呢。”说了一会儿的话,八脚脸上有些红晕。我知道,门鼻是八脚的心肝,是一切。门鼻的声音,就是八脚的兴奋剂。
坐着说了一会儿的话,八脚起身要走。我看看表,确实不早了,我一天的活该开始干了。我说:“老祖宗你也别走了,咱俩合伙吃顿早饭吧。吃过饭,我再出诊。”
八脚脸上别扭了一下,马上笑眯眯地眯起眼睛:“行吗?又劳烦你?”
“有啥劳烦的?多兑碗水多添双筷子就行了,不费啥事。”我说罢就去厨房忙活,八脚拉过荆条筐,非要去大门口柴垛那里扒柴火。在大农庄,都是老头老妈还在烧柴锅,我五六十岁的人了,不算太老,可我一直烧柴。按庄上人的话说,柴锅做出来的饭,香。
我哪能让老祖宗八脚去扒柴火,就让他在二板凳上坐着,我紧跑几步,装了一筐柴回来。这些柴很好烧,豆秸,椿树梗子,还有许多树棍子,别人扔在路边的,随便拾拾就能拾个柴垛出来。
大柴锅里烧米茶馏馍,我又切了两个土豆,在小柴锅里炒两个菜,土豆丝和扁豆。饭菜端上来,让八脚上坐。八脚又扭捏了一下,脸红了红,坐上去,半天不动筷子。我以为他还在为病的事犯愁,马上安慰说:“老祖宗,你可是嫌我做的饭菜不合口?”
八脚的泪骨碌碌就滚下几颗来:“要是牢跟活着,比你小不了几岁……你说说,我是不是早些年做过头了事,才会有今天的凄惶?”
“可别这样说老祖宗,这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都如意呢?十根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长呢。牢跟不在了,不是还有门鼻吗?快趁热吃吧。”我说着,把一个馍递给他。
八脚把眼泪珠擦干,咬了一口馍,慢慢吞咽起来,又喝了一口稀饭就着。我假装不看他吃饭,眼角却溜着他,见他吃馍的样子很慢,也不多说,生怕八脚又说道起噎死病的事。
八脚却没再说病,而是说起了我对他的好。如果没有我,他八脚就还是以前的那个八脚,八脚跺不出个屁来的货,哪能像现在这样,爱说爱笑的。
听了八脚的话,我哈哈笑起来,也引得八脚笑了。两人笑得咳嗽了好一会。
八脚是八脚的外号,八脚的名字叫农大年,却很少有人叫他的原名,大农庄的人,包括外庄的人,都叫他八脚。原因是,他从年轻时起,就不爱说话,生产队开大会,点名,点到他,半天他才应声,别人有事问他,也是好半天才吭一声“不知道”。有一回,一个外庄的人走路,走到大农庄庄西头,正碰上扛着铁锹从地里回来的他,人家紧跟着问他路“后农庄怎么走”,问了三遍,他才咯噔站住脚,说:“你跟着我弄啥?朝北才是。”在俺们西淝河湾这一片,称不喜欢说话的人,是八脚跺不出个响屁来的货,八脚的外号就落在农大年的身上了,久了,八脚就代替农大年了,越叫越响亮,一直叫到现在。
吃罢饭,八脚跟我争得脸红脖子粗,一定要给我刷锅,他的理由是,我的时间被他耽误了,再不出诊的话,就来不及了。那些个老头老奶,还等着我打针呢。争不过他,就随他。
晚上,门鼻回到大农庄。门鼻对他爷,还是满孝顺的。从滨州市带回来真空包装的牛腱子肉,又炒了鸡蛋,无论如何要我去喝几盅。我只得去了。
第二天,我和门鼻一起,陪着八脚去了县中医院找我老师刘大勇。大农庄人都喊他刘专家。刘专家仔细给八脚看了,号了脉,还让他躺床上,拿着听诊器,这里听听,那里听听,到末了,开了单子,让门鼻领着八脚去检查,趁他俩不在,我老师跟我说:“怕是不好的病。要不要告诉他?”
我想了想,说:“还是先瞒着他吧,我怕他知道了,不想活了。”
“等检查出来再说吧。如果需要住院,想瞒住他,不容易。”
检查结果上午就出来了,我老师看着报告单,看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没大的问题,是咽炎,先住下来吊吊水吧。”然后把单子递给我。我一看,傻眼了。原来,八脚的食道里真的有了孬疙瘩,虽然瘤体不太大,但跟动脉和气管粘连着,肯定不能做切除手术,而不做手术,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直接化疗,让那个孬疙瘩变小了,或者能消失掉。
“咋样,可重?”八脚巴眨着眼看着我,“小民子,你是懂行的,你跟我说,重不重?”
“不是太重,但得住下来吊水消炎。”我把检查单子抓在手里。
“是的,得住院。”我老师刘专家插话说,“住几天,等炎症消下去了,再回家。”
“不就是吊水消炎嘛,我回家,让小民子给我吊,医院里人多,我嫌吵。”八脚急得脸都红了,抓着手提包的手有些抖。
“在家吊水哪能跟在医院里一样呢?”我忙着跟他解释,“你在医院里治,医生们要天天查看你的病,根据情况给你开方子下药,我哪有这个本事啊?”
八脚说不过我,就去看门鼻。门鼻连忙表态:“俺爷你别瞎想,咱就在医院治。安心治。我跟保安队队长电话请假就是。农伟的公司,咱怕啥,还能开除了我?”说着,门鼻就把手机掏出来了,当着八脚的面就打起电话来。几句话就把假请好了。
八脚就在县中医院住了下来。
在住院这件事情上,我跟我老师刘大勇背后通融了半天。我说:“俺老师,你咋着也不能叫八脚住在肿瘤科,一住进去,一屋子都是生了孬疙瘩的病人,他马上就知道自己得啥病了,他知道了,就肯定不想活了。他哪舍得拖累门鼻呢。”
我老师刘大勇真叫真心,他利用自己的影响,直接跟院长通电话。到末了,就在六楼弄了一个单间,给八脚住了。这单间不是病房,是护士休息室,现腾出来的。一间屋隔成两段,里面是卧房,外间还有个长条木椅,正好给门鼻睡。六楼是外科病房,肿瘤科病房在八楼。八脚是不会摸到八楼的。他不识字,也认不出来给他吊的药水都是啥。
八脚住下来,我就安心了。八脚撵我快回家,别误了给庄上的人吊水治病。庄上的那些老病号,都等着我呢。“等我的病治轻省些了,也回家去让你吊水。”八脚笑着宽慰我。我脸上笑着,心里却生疼。我不知道化疗后,八脚的头发可能保住,要是他头发都掉了,他就一准知道他生孬疙瘩了。
先不去想这些,先把他稳下来治病要紧。
我到天黑才回到大农庄。从庄正南的公路边下的车。到农村的汽车比城里的公交还方便,没有站牌,哪里下都行。大农庄正南边的公路边,就是大农庄人的站牌。
下了公路,我顺着土路往庄上走。地里很旱,豆子一直没发棵。路上,我碰着老财迷牵着羊在放,他看着黄昏里的豆子地,一脸的悲伤。不用说,他肯定又在担心他的庄稼了。我跟老财迷打个招呼,走到家门前时,见老木锨正跟几个老伙计在我家的小石桌上打牌九。我家的院门向来是虚掩着的,家里也没啥可偷的,只把药房的门锁起来。药房里是不能进人的,也不能进了鸡狗羊啥的。老木锨的声音很叫,估计又吹了牛输掉了,他吵架的声音中气挺足,大声嚷:“我里个乖乖,我不信就斗不过你这个臭手!”
被说成臭手的是耙齿,耙齿笑眯眯的,一副胜券在握,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做派。他看都不看老木锨,就盯着手里的牌,然后一挥手,让老木锨再出,老木锨咬咬牙,又出了一张,耙齿稳稳地抽出一张牌,压过去:“你还不服是吧?我叫你不服!”
老木锨的脸红了,不用说,他又输了。老木锨哗啦把手里的几张牌扔了,扔得地下都是。耙齿笑着招呼我:“小民子你可看到了?谁最不讲理?还以为是当年扛着木锨四处找茬的大木锨呢,你现在是个老木锨,蛐蟮都不怕你。”
看着一帮老家伙斗嘴,我是不当裁判的,就让他们自己斗着热闹。落黑的蚊子多,我把大门口的灯打开,几个玩牌的老头不玩了,围住我一起问八脚的病。
“没大碍,他就是嗓子里发炎了,叫重度咽炎。”我不能跟他们说实话,说了,八脚化疗结束回到大农庄,一准就知道了。
“噢——”他们长出一口气。老木锨说:“八脚过得不容易,老天爷不能再给他增加烦事了。”
又玩了一阵牌,老哥几个就回家喝稀饭了,还说好喝了稀饭,去农点子家玩。电视太吵,都是公子小姐太太皇帝老爷的事,离农村人远得很,不如听农点子说笑话。
“小民子你去不去听?农点子说话可转了。” 耙齿问我。我笑笑说不去了,我得瞧瞧小农庄的老病号去。
我晚上哪儿也没去,就想八脚的事了。是的,我得给说说八脚。
18.八脚家的事
说起来我的这位老祖宗八脚可不容易。他一辈子养育了一双儿女,儿子排行在前,闺女排行在后。儿子牢跟小时候得过病,高烧不退,找医生东看西看,中医西医巫医都看了,就是止不了烧。后来不找人瞧了,自个慢慢倒好了。我还是称呼他门鼻爹吧,这样顺嘴。门鼻爹到十七八岁的时候,个子不见长,只有十一二岁孩子的身量。八脚就想,这孩子怕是被病耽误了,迟长了,说不定过些年会长高些。到了二十出头的年纪了,门鼻爹就在一米五多点的身量上停止了,再不肯朝上长。他的脾气随八脚,也是闷声闷气的不好吭,这样到了二十七岁,还没媒人登门给他说媳妇。八脚两口子急了,托人找媒人,媒人捎话说,个子太矮,家境也不好,哪有女子肯嫁呢?这时候门鼻的姑姑十七八岁了,细细条条的,梳两根大辫子,念过小学三年级,在农村,也算是识文断字的人了。媒人就上门了。媒人的眼珠在门鼻姑姑的身上滚来滚去,闪闪放光:“真是个好闺女,我保证给她要一笔大彩礼。”
八脚半天没吭声,媒人对他的脾气摸得透清,直管说自己的:“东王庄的王木匠,有个儿子在部队上,模样长得俊,已经是个排长了,王木匠家境也宽裕,我就能作了主,定下这门婚事。”
门鼻的姑姑很害羞,不愿听媒人胡扯,装出讨厌媒人的样子,抓过草筐到地里薅草去了。农村的女子,长大后从自个的家进到另一个家,在那里劳动、生儿育女,就是全部的人生了,谁也逃不掉的。门鼻的姑姑自然是知道这些的,她对自己的婚姻有着十足的把握,以她的相貌,她会挑个好人家嫁的。媒人所说的王木匠家当兵的儿子,就是她以为的好婚姻了。当然,得见到那个当兵的人后才能知道是不是好婚姻。门鼻姑姑薅了一筐草回到家,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媒人已不在她家里胡扯八道了。
门鼻姑姑以为她爹八脚把她的亲事定下来了,就安心地等着相亲的日子。相亲的日子真的到了。不是一个人去相另一个人,是两个人去相另两个人。
是八脚的那句话更改了门鼻姑姑的婚姻。“你真要做媒,就把我闺女和儿子的媒一起做了吧。”八脚低声咕噜着,媒人还是听见了。但媒人没听懂,她支楞着耳朵揣摸了一会儿,说:“长辈的,你说的啥?再说一遍?”
八脚的辈分长,媒人也得喊他长辈的。八脚又慢吞吞地说:“儿子和闺女,你一起做媒吧。”
这下媒人明白了。八脚的意思,就是让媒人给他一起说两门亲事,一门给儿子,一门给女儿,这两门亲事,又是相接相连的。你没明白啥意思?我跟你说呀,八脚是要媒人给他家说一门两换亲呢。就是拿他的女儿给儿子换房媳妇。
这下轮着媒人半天不说话了。换亲这样的婚姻,比不得通常意义上的婚姻,换亲得碰着两个正合适的人家才行,两家都得有闺女,又是正正好能出嫁的闺女,两家的男的,也正正好只有通过换亲才能娶上媳妇。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凡是换亲的人家,男方条件都不咋样,不然,也不用换亲了。像门鼻的爹,个子太小,从背后看就不像个男人,媒人都不愿意登门的主儿。要娶上媳妇,只能走换亲这条路了。可巧门鼻的姑姑十七大八了,正当年,模样长得也齐整,要是不换亲,准能挑着选婆家。现在去换亲,找个好点的人家,不成问题。
媒人就开始寻访换亲的人家了。
门鼻的姑姑长得好看,媒人不想太亏了她,太亏她了,会遭人骂的,就可着劲地访好点的人家,但好人家谁愿意换亲呢?我跟你说啊,这换亲可是复杂得很呢。有两换亲的,也有三换亲的。两换亲,就是男的娶了人家的妹子,妹子嫁给人家的哥哥。少有姐姐给弟弟换亲的,大都是妹妹帮哥哥换亲。三换亲呢,就是三家换亲了,张家的女嫁给李家,张家娶王家的女;李家的女嫁给王家,李家娶张家的女;王家的女嫁给张家,王家娶李家的女。不管是两换亲还是三换亲,要娶要嫁的人都得差不多。可是,这差不多,却又是差很多的。我这么跟你说吧,在俺们农村,一般的女子,只要不瞎不傻,都是能嫁人的,倒是男的,长得不咋样的,家境不好的,说不定就打光棍了。打光棍的后果,不仅仅是坑上没个暖脚的生活孤单,主要的是传宗接代不能完成了。所以,家里多苦多难,都得给儿子娶上媳妇。长相差的,只要家境好,也能娶上黄花大闺女,长得好家境好的,媒人踏破门坎地来说媒,好闺女任他挑,长得好家境差的,也有重人不重财的闺女愿意嫁过来。最难的就是长得差,家境也差的,就只有利用换亲的方式娶媳妇了。这换亲的,一看就是女的吃亏,男的占便宜。不过,吃亏也吃不到外人身上,想想自己嫁的人不好,哥哥娶的女子却不差,日子就朝前过下去了。
媒人真帮八脚找着了一个合适换亲的人家。说合适,是那家的妹妹也是十八岁,也梳着两条大辫子,模样齐整,心灵手巧。那家男的,个子也不高,年纪也小三十了。这看起来两家女的吃亏,男的占便宜的亲事,成功的可能性一般很大。就决定两家里相相亲了。
门鼻的姑姑心里还想着王木匠那个当兵的小子,背地里哭了不少回。八脚装着没听见,任闺女一个人哭,哭够了,心里也就想明白了。门鼻的姑姑果真哭明白了。她哥都快三十了,再不娶媳妇,家里就绝后了。能给哥哥换个媳妇,也不枉做爹娘的女儿一场。
相亲就在西淝河集南头的小桥边,不光是两家的儿子女儿要去,两家的父母也跟着去了。虽然是换亲,总得八九不离十吧。这一相,门鼻的姑姑就彻底死心了。那个男的,比她哥哥还要差,虽说个头略微高些,但人长得老相多了,走路还外八字,像只大鸭子。门鼻姑姑鼻腔里涌上来一股酸楚,泪花儿在眼睛里直闪。不过,当她的目光掠过那个跟自己一样帮哥哥换亲的女子时,她的泪花止住了。那个女子,模样绝对要好过自己,年岁也不比自己大,把她换到家里,来当自己的嫂子,不吃亏。这样一想,门鼻姑姑心里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跟你算算,嗯,门鼻今年二十多了,满打满算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对,该是八六年的事。那会子的女子不像现在,经多见广的。门鼻的姑姑那会子只对一个当兵的男子有过婚姻的幻想,是清清白白的一颗心,那清清白白的一颗心,就落实到那个矮墩墩的小三十岁的男子身上了。
就这样,门鼻的姑姑嫁给了门鼻的舅舅,门鼻娘嫁给了门鼻爹。因为是换亲,不需要花彩礼钱,两家里同一天嫁了闺女,同一天娶了媳妇,皆大欢喜。
你说称呼上怪怪的?是啊,换亲最大的坏处是,称呼上有些麻烦,舅舅又是姑父,姑姑还是妗子。反正各亲各叫吧,怎么称呼不重要,叫来叫去也差不到哪里去,都是抵实的亲戚嘛。
八脚拿女儿给儿子换来的婚姻,一点也不比不换亲人家的婚姻差。两家里男的都比女的大,男的就懂事,两家里的女儿长得都齐整,都不算吃亏。门鼻姑姑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大农庄的人看不见,但两口子来走娘家的样子,就明显感觉到门鼻姑姑是个当家的人,日子过得撑得开腰,是个说话算数的人。那个走路有点外八字的矮个男人,话不多,但会疼人,大包小包都是他背着驮着,门鼻姑姑像个干部一样,甩手甩脚地走着路。门鼻爹牢跟对门鼻娘的好,却是大农庄人低头抬头都能看得见的。门鼻爹不爱说话,门鼻娘却活泼,孩子气十足,两个人到棉花地里打药,门鼻娘拿着药桶的喷嘴去喷门鼻爹,吓得门鼻爹顺着棉花地垄子跑,门鼻娘其实又不是真喷他,门鼻爹也知道她不是真喷,可就是顺着棉花地垄子跑,一个庄上干活的人都笑着瞧热闹,把门鼻娘的脸都瞧红了。
面对这样的日子,八脚心里美了几年。是的,也就几年。五年不到的光景。门鼻爹就出事了。
那时候时兴烧轮窑,门鼻爹在轮窑上干活,给人家运砖头。四轮拖拉机也是那时候的主要运砖工具,谁家有四轮拖拉机,都喜欢到轮窑上揽生意。门鼻爹坐在高高的砖堆上,押着四轮朝附近的庄上送砖。路不好,四轮开得歪歪扭扭的,许多人运砖,都是这样歪歪扭扭地被车摇晃着过活,也没见有啥危险。到了门鼻爹这里,不行了。一个下坡路,门鼻爹被从砖堆上晃下来了,摔在车前轮下,车前轮停不住了,从他的头上轧过去,头脑壳就瘪了。
一家人那个哭天抢地,就不用说了。我那老祖宗门鼻奶奶哭得背过了气,门鼻娘哭得朝墙上撞头。都无济于事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开四轮的是八脚的表亲,还是八脚找着他让门鼻爹帮着卸砖挣小钱的,也没啥好讹的,只得把门鼻爹入土为安了。
哭干了眼泪,活着的人还得朝下活。人死不能复生。没想到,余下的事,就复杂起来了。
当时门鼻有三四岁了,门鼻的小妹妹不过生把,门鼻的娘不过二十二三岁。搁现在,这个年纪的女的,说不定还待在娘家没出阁呢。娘三个哭成一团后,就默默地不说话了,一个院子,一点笑声也没有了。正是收红芋的季节,门鼻娘在院子里用切刀呼吃呼吃切红芋片子,切到大半夜,也不睡觉。第二天在地里撒红芋片子,也不说一句话。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忙过了农活,要进入冬季了,门鼻娘就带着门鼻兄妹走娘家去了。
门鼻娘去了娘家走亲戚,门鼻姑姑也来大农庄走娘家了,还带着门鼻的姑父或舅舅,带着门鼻的表弟表妹。巧得很,这两家都是一双儿女,长为男,次为女。快过年的时候,门鼻姑姑回婆家了,门鼻娘却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有门鼻,是门鼻娘送门鼻回来的,送到大农庄庄南头,看着门鼻进了家门,又折转身回娘家了。
这事你该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对,门鼻娘之所以不回大农庄的婆家来,她是要再迈一道门坎了。我们西淝河的土话,再婚叫再迈一道门坎。原来门鼻娘未出门子时,她娘家相邻的庄上,有个男的暗地里喜欢过她,她出嫁时,那男的睡床上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后来成了酒鬼,一直说不上媳妇。见门鼻娘带着俩孩子回了娘家,也知道了她家里的男人出事伤了,就突然把酒断了,天天往门鼻姥娘家跑了。对了,俺们西淝河湾这一片的人,把人死了,说成伤了,是针对年纪轻轻意外死亡的人说的。老年人过世,不说死,说老了,或走了。那个男的铁了心要娶了门鼻的娘,门鼻娘犹豫了好长时间,不知该不该答应。她也知道,她不可能一辈子守着公公婆婆和孩子过日子的,虽然门鼻爹对她好,但门鼻爹伤了,不管她和孩子了,她为了孩子,也为了她自己,一定是要再朝前迈一步的,至于迈到哪里,她心里也没数。这时候,碰到暗恋她的那个男人,她心里一下子就有数了。
还是门鼻的姑姑专程回大农庄给八脚捎话的。她说:“大,娘,你们也别难过了,哥不在了,嫂子也不能守在咱家里活寡着,她要朝前迈一道门坎,咱也不拦她。门鼻她不带走,她就带上小闺女,小闺女长大了愿意回大农庄,她也不会拦的。她也算是给咱家续上香火了。”
八脚的反应很强烈,叫怒火万丈一点也不为过。他当着闺女的面,摔桌子砸板凳,骂天骂地了好半天,突然眼睛一瞪说:“她回家,你也回家,咱重新找婆家。”
门鼻的姑姑听了,一愣,紧接着就哭了。“爹,俺知道俺哥伤了,你难过。人死不能复生,咱活着的人,该咋过还得咋过。你放心,没有俺哥,还有门鼻呢,还有我呢,我跟孩子他爸一定会给你养老送终的,又不是不管你。”
“你回来。孩子也不要,就光人回来。”八脚嗡声嗡气道。
门鼻的姑姑又接着哭诉:“你叫俺回来,俺就回来?俺撇下俩孩子就回来?孩他爸咋办?俺哥伤了,你不能让俺嫂子一辈子守在咱家吧,她年纪轻轻,就在咱家带孩子,过日子,那日子能过安生吗?”
“她只要朝前迈一道门坎,你就回来,咱重新找婆家。”八脚这句话一个字不改地说了许多遍。门鼻的姑姑哭着回了家,跟自家的男人哭诉,两口子又带着孩子一起来到大农庄,就住在八脚的家里,想暖暖老人的心。八脚一脸乌云,不给好脸子看,甚至,当着门鼻姑父的面,数落他长得多么不出眼,多么埋汰他闺女。这事一直闹腾了一年多,闹腾到门鼻的娘朝前迈了一道门坎,嫁了人,八脚就催着媒人来到西淝河东边的大余庄,找到余良才的家门口。对了,门鼻的姑姑嫁在大余庄了,她男人就叫余良才。
进了屋,媒人说得口干舌燥,意思只有一个:这桩婚姻不作数了,要门鼻的姑姑赶紧跟她回大农庄,她重新给她说婆家,重新嫁人。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的事?我跟你讲啊,在农村,这事一点也不稀奇,两换亲两换亲,你家的人换了我家的人,我家的人换了你家的人,两够本的事。现在你家的人不在我家了,我家的人也不能待在你家了,就这么简单,合情合理。你要说不合理,那你就不是俺西淝河湾的人。这种案子谁都不用断,媒人就是法官,媒人说了算。媒人一进家门,门鼻姑姑觉得问题严重了。而且她还知道,乡间的规矩,换亲这件事已经不成立了,她的婚姻是无效的了。
最初知道要给哥哥换亲时,门鼻姑姑是万念俱灰或心如死灰的。她很不喜欢那个矮个子男人,嫌弃他年纪比她大,走路难看,但乡下人是以过日子为主的,过着过着,慢慢感情就有了。她的男人,除了长相不入眼外,一切都合她的意,他还会吹口琴,还会纺棉花,还能织毛衣。日子都任着她的性来过的,一点不难为她。在大余庄,她是个撑开腰杆过日子的女人。现在,她不想离开这个男人了,因为她不知道还有哪个男人会像这个男人一样,给她任着性子的日子来过。
但,这一切,都不是她能说了算的事。媒人说得很对,这桩婚姻不作数了,她作为大农庄的闺女,要回到大庄农了,要重新找婆家了。她还小,才二十三岁,仍然能找个长身长腿的好男人,而不是换亲换来的这种次男人。
门鼻姑姑哭着,跟媒人回到了大农庄。她不是回来再说婆家的,她是要说服爹娘的,她希望爹娘不要拆散了他们夫妻孩娃。毕竟,哥哥虽然伤了,她这个家还是好好的,一双儿女的爹在那里杵着,她能改嫁给别人吗?
而且,她拖儿带女的人了,还能说个啥好婆家?她曾经一闪而过的对好婚姻的幻想,早不存在了。
不瞒你说,二三十年前,俺们西淝河湾这一片,两换亲的事真不少呢。因为出了啥变故,两换亲突然解体的事,也有不少呢。乡下人的心糙,眼泪流了,心伤了,日子还得往前过,谁离了谁不能过呢是不是?门鼻姑姑可不这样想。她钻牛角尖了。她不愿意离开她的矮个子男人,不愿意让她的一双儿女有爹无娘,但她也不能没羞没臊地再回到大余庄。她就住在大农庄,媒人给她说媒她也不见面,就待家里。这样的日子很怄人哪!如果搁到现在,我一定会好好跟八脚说说,一定能说服了八脚,让他闺女回到大余庄过日子,别拆散了他们一家子。那时候我也年轻,心地也不像现在这样宽敞。大农庄的人那会子都觉得,门鼻姑姑回到娘家,重新嫁人,甚至招一个上门女婿过来,都是合情合理的选择,是对爹娘的孝顺,如果她留在大余庄,那才是大傻瓜,大不孝。
门鼻的姑父或舅舅吧,也是个实心眼的人,他带着俩孩子不止一次来大农庄,也不敢进门,就在庄前走来走去。他是个老实人,没别的本事,只会跟着俩孩子哭。大庄农的人都见过他,在麦场那一片蹲着,孩子哭一声,他哭一声,孩子喊一声娘,他喊一声娃他娘,谁见了都想掉眼泪。门鼻的姑姑偷跑出家门会过他们,一家人抱在一起痛哭后,门鼻姑姑就劝她男人先回家,先把孩子照顾好,把地种好,把圈里的鸡和猪都养好,安心等她回家,她不相信孩子姥爷姥娘是铁石心肠,早晚他们会成全她,让她回到大余庄去的。什么?八脚是个死脑筋,儿子没了,成全闺女过好日子有什么不好?这你就不懂了,八脚做得没有错,他不这样做,才叫吃亏呢,才会被人笑话呢。他儿子没了,媳妇嫁到别人家了,闺女再赔给人家,那就太想不通了,太窝囊了。他必须让女儿再回来,再嫁人,这样,他才能有脸面活下来,才能觉得日子是按常理过的。
如果搁到现在,八脚肯定不是这样的。八脚现在七十多的人了,啥事想不通,可是,那会子他哪能想得通呢?八脚跺不出个响屁来的人,别扭起来,八头老牛也拉不回来的。
后来,八脚不允许闺女去见她的孩子和孩子爹了 ,不但不允许,他还拿着铁锨去撵人。只要那爷三个在庄南头一出现,他就拿着铁锨出去了,一边撵一边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他甚至开始打骂闺女了,也把难听的话说尽说绝了。到底拗不过八脚,门鼻姑姑就跳了井,死了。
门鼻奶奶没了儿,没了闺女,很快病倒了,没几年,也去世了。
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说冷清就冷清下来了,只有八脚和门鼻在院子里晃悠。一晃,这些年就过来了。门鼻念到小学毕业,打也打不到学校里去,就在庄上玩,跟着八脚后面扶犁子。十六七岁就跟着庄上出门的人,去外地打工了。这几年,八脚上了年岁,门鼻也不敢走远,就在滨洲市打工,家里有啥事,一个电话,坐上车就回到家了。说起来,门鼻也够孝顺的,他从小就知道,这个家之所以冷清到只剩他跟他爷了,是他娘又迈一道门坎造成的。如果他娘早先守在这个家里过活,家就不是这样的家。门鼻从小就生他娘的气,不懂事的时候,他娘偷偷来大农庄看过他,懂事后,他娘就不敢来了,因为门鼻当面骂过他娘,他骂得很难听:浪,你浪了才会这样。他更不去他娘再嫁的那个庄看他娘,这样一来,他等于没娘了。
现在八脚熬到门鼻二十多岁,心里巴望着门鼻能娶个媳妇回来。可是,现在的事就难多了。娶媳妇得有楼房,得有好几万的现金彩礼,门鼻要挣够了这些钱,才能娶上媳妇。你说说,要是八脚知道自己生了孬疙瘩,花门鼻攒的娶媳妇的钱治病,他还不得一头撞死啊。
19.农大花回到庄上
七扯八拉这么多大农庄的事,这一扯又扯到农大花身上了。
农大花回大农庄了。
农大花离开大农庄是哪一年的事?我想想,应该是九○年前后的事。农大花父母去世后,农伟就把她娘接到城里过生活了。那时候农伟改名叫高伟,已经结婚生子了。农伟是学医的,一毕业就分在滨洲人民医院工作,后来才下的海,做药贩子发了财,又弄房地产又开宾馆的。农伟来接他娘农大花时,摆的派头很大,找了一辆小轿车开回大农庄,因为庄上的路太窄,小轿车就停在庄前头,一庄的人都围过来,这里摸那里瞅的。农伟的样子好像是个经风雨见世面的大人物了,见谁都微笑,但不怎么亲热。他是大农庄的外甥,走过他身边的人,要么他得叫姥爷,要么他得喊舅舅,但他对谁都不喊,那样子,就是一个外庄的人。庄上的人厚道,知道他家的那点事,不怪他,就主动打招呼,有喊他农伟的,也有喊他高伟的,他答应的时候,会对喊他农伟的人解释说他叫高伟,听了解释的人,脸红红的,笑骂他:“啥高苇子矮苇子的,你反正是大农庄的苇子。”农伟听了也是脸红红的,不像小时候那样去争了,就默不做声地等他娘收拾东西。不过,谁再喊他农伟时,他还是坚持着解释说他叫高伟。明显地告诉大家,他不是姓农的人,他姓高。
农大花收拾了一堆东西,恨不能把整座房子都折叠了装进去,把车后备箱都装满了,装得车屁股翘起老高。然后一把锁锁住了院门,坐上小轿车,一溜烟跑远了。农大花上车的时候,一庄的人都看到她脸红红的,腰杆却挺得笔直,那样子,她早就想离开大农庄了,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现在,终于了心愿。
谁也没有想到,农大花又回大农庄了。农大花比我大十来岁,算起来,也六十好几的人了。农大花回大农庄前,农伟先回来过一趟,是带着一个车队回来的,拉着装修房子的材料,把老屋重新修整一新,家里装修得跟城里人住的房子一样,要啥有啥。又打了一口深水井,装上抽水电机,院子里安装了水塔,家里新装的抽水马桶和洗衣机啥的,也能跟城里的一样用。
农伟修好房子没多久,就开着车,带着农大花回来了。这一回,农伟对任何人都很客气,见到该叫姥爷的,就叫姥爷,该喊舅的,就喊舅。农伟现在发了财,反而没有财大气粗的样子,待人很谦卑,但谁都看得出来,他跟庄上的人,距离更远了。这一回,还是有人喊错他的名字,有喊他农伟的,也有喊他高伟的,谁喊他高伟了,他马上纠正说:“叫我农伟吧。”
农伟回大农庄第一个拜见的人,是我。那天天没亮,我先是被一阵大喇叭的声音吵醒了,吵醒了就再也没能睡着。一听就是刘三疤的宣传车又开到庄前了。刘三疤是西淝河镇上搞运输的,他家有两部车,专门跑西淝河集到宁波和上海的长途专线,集上开服装店的人,都要坐他的车进货。听说也出过事的,他买的旧车路上自燃过,好在事不大,没伤着人,只损失了财物。他就有教训了,换好车了。大农庄每年都有人坐他的车去上海和宁波。大农庄打工的人,在这两个地方的比较多。最近几年,寒暑假他又做包车生意,专门接送留守小孩去父母打工的地方。大农庄的小孩,谁没坐过刘三疤的大客车呢?也不用每家大人都送,庄上派一个出过远门的人,领着一帮孩子就去了。好几年都是这样的。这会子,刘三疤的公鸭嗓子通过车顶上的大喇叭,叫得又响又躁:“各位父老乡亲,暑期爱心包车再行动开始啦,想爹想娘的孩儿,可以做好进城见爹娘的准备啦。有意者速速报名,满额不等!”
大农庄这几年坐刘三疤的车负责送小孩到宁波的,是来喜的娘。来喜娘是大农庄不太老的女老人,五十旺岁,念过一年级,能读懂城里公厕门口写着的“男、女”字样,还能看懂大酒店门前霓虹灯上的招牌,就比睁眼瞎的人强许多。以前也在外打工,在宁波待了许多年,直到儿子养了孩子,她才回来带孙子。先带大来喜的小孩,又带二喜、三喜的。三个儿子都在宁波,她成了在家带孩子的专业户。对城里的生活,还有着念想,没事就说道宁波,说北仑那里的厂房。来喜娘就是在宁波北仑那一块拉人力三轮车的。因为念想着城市,在刘三疤没有包专车去宁波的时候,她就带着孙子去过宁波过暑假,现在有刘三疤的专车,她更是每年都带孙子去宁波跟亲人团聚了。去得多了,庄上的人干脆把孩子让她带着去,先是两三个的带,现在,庄上的孩子几十个都交给她,一起坐刘三疤的车去宁波了。
被刘三疤的公鸭嗓吵了一会,我就起床了。打开院门,看着晨雾里划过一辆小轿车,灰色的,难道刘三疤换宣传工具了?不对呀,他都是开着大巴车进庄做宣传的,也是让人看了他的车好放心乘坐嘛。那这辆灰色的小轿车是谁的?
想一会就不想了。反正庄上这几年小车来来回回的也进得多了,挣俩钱烧包买车的,可不少,不论牌子,本省产的车,最便宜的几万块就能买到。老百姓不懂牌子,只要是开着小车,就算你跩了。
我先在院子里打了一套太极拳,又浇了院子里的菜地和花,锅里的稀饭就煮好了。吃罢饭,整理一下药箱,准备出诊时,农伟过来了。
一进院子,农伟就嘴甜地喊一声:“俺大舅,你忙着呢?”
我怔了一下。多少年没见过农伟了?还是他那年回来接他娘那次见过。现在的农伟,也人到中年了,发了福,样子比年轻时候富态多了。一身的穿着打扮,就跟电视上播的那些发家致富当老总的人,没啥两样。
“是农伟啊,这不年不节的,你咋回来了?”我问道。
“我是陪俺娘回来的。俺娘搬回庄上住了。”农伟笑得很自然,“都说叶落归根,真是不假,俺娘到老了,就恋根了,城里一刻也不愿住了。这不,我前段时间回来收拾了一下旧院子,就把俺娘送回来住了。”
这个农大花,按辈份我得喊她声姐,早先年巴不得离开大农庄,老死也不回来,没想到还是回来了。人老了真是怪啊,什么都能放下了,却还恋着养自己的那方土地。
“那好啊,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穷窝,你娘回庄上住,咱庄上又多了个留守老人哪,热闹。”我跟农伟开着玩笑,气氛变得热闹起来。其实对农伟,我是生分的,他家在西二队,我在中队,中间还隔着西一队。从小到大,他这是第一次喊我大舅呢。天刚亮就到我家来,不用说,得有事。
我把农伟朝屋里让。农伟看我背着药箱,像是要出门的样子,就说:“俺大舅,你要出门啊?”
我说:“不急,你进屋坐坐呀。”第一次进我这个院门,再忙,也得请他屋里坐坐。
农伟进来了。我找杯子,要泡茶给他喝。农伟立刻从坐的地方站起身,拉着我,不让我拿茶叶,说:“俺大舅,我知道你要出诊,不能耽误你时间,我就坐坐,一会儿就走。”
坐坐,那就不能干坐,就得有话说。农伟果然有话说。
“俺大舅,我来就跟你说一声,俺娘回庄上住了,你老不忙的时候,就到俺家坐坐,跟俺娘说说话,你们都是一时的人。”
农伟说着,把一条烟扔给我:“俺大舅,别嫌烟孬,这是外甥的一点心意。”
我朝外推让,农伟拉住我的手,把烟朝条几上一扔,说:“你要是不要,就是嫌弃我,就没把我当外甥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就先收着。那条烟不是孬烟,是苏烟,我平常可舍不得买。农伟这么早过来,又带着烟,他肯定不光是让我没事去他家串串门,陪他娘说说话。我又不是他娘的老姐妹,我是个爷们。我看着农伟的眼睛,想从那里看出点什么。
农伟接着说:“俺娘的身体不太好,有点虚,我想大舅是医生,你就每天给俺娘去吊点营养品,该咋收钱咋收钱。”
怪不得农大花回家来了,也是身体不太好?是不是也有啥不好的病?不然,咋能回老家呢?不大可能啊,生了病,应当到更大的城里比如省城去治,而不是回到大农庄,我这个老姐农大花,八成是到了年纪,想家了。
“我先去看看俺大姐?”我马上站起身,“我看看俺大姐是咋回事,好去医疗室进点她能用的药。”
“大舅不急的,俺娘才到家一会儿,先让她休息一下,大舅你先出诊,出过诊你再去俺家,可好?”农伟低眉顺眼地商量着,一边站起了身。看这架式,农伟是先给我报个他娘回大农庄的信。我就不急着去了,推出电动车,跟农伟一起出了大门。走出院门后,我跨上电动车走了,农伟一个人朝西二队走。他一边走一边跟几个叫姥爷舅舅的人打招呼。农伟现在的这个样子,就是标准的大农庄的人了,再也不是那个不停地告诫大家他叫高伟的人了。
先给老木锨扎上吊针。老木锨感冒了,他的身体,就是怕感冒,一感冒,就高烧好几天,不吊水就退不了烧。扎上针,我又去前农庄给人打小针,送药。还有个小孩拉肚子,是后农庄的,我得去看看。本来是该去白鸡庙镇胡大寨胡三娃的家里吃中饭的日子,因为农大花回庄上了,我就取消了去胡大寨的事,先去瞧农大花吧。
见农大花前,我心里琢磨了好大一会儿。凭我当医生的直觉,农大花回到大农庄,绝不仅仅是想家了。她一定是有了什么别的事,才决定回来住的。会是什么呢?既然叫我去“说说话”,一定跟身体有关的。农大花离开大农庄前,跟我说话也是有时候的。虽然早先年我们姐弟俩同一时间成了大农庄的名人,但我们并没有做过进一步的交流。那种丢人的事,有啥说的。我心里觉得吧,虽然我跟农大花没有多少交流,但内心里,是有种亲近感的。那句老话是咋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对不对,应当叫同病相怜。也不太对,先这样形容着吧,等有了合适的比喻,再改过来。
看了一圈的病,又回来把老木锨的吊瓶针拔掉,再把药箱送回家,才去了庄西头农大花的家。我不想背着药箱子进农大花的家,让她觉得我专门是给她看病去的,那就不好了。我就单纯地去串门子,说话儿。老远就看见院子门口停着一辆灰色的小汽车,我想起来了,我早起雾蒙蒙里看见的那个车,是农伟的。农伟这么早把他娘送回家了呀。
我走到院子门前,喊一声:“大姐回来了?”我是喊农大花的。农伟连忙从屋里走出来迎我。看得出来,他好像一直在等我过去似的。
进到屋里,我看见农伟的大姐二姐都来了。屋里很热闹。农大花安坐在堂屋的新沙发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圆枕头,城里人管这叫抱枕。猛一见农大花,如果是打街上劈面而过,我肯定认不出她来了。我脑海中她的样子,还是她离开大农庄时的模样。那时候她虽然走路是弯着腰,低着头,但模样的俊俏还在那里。现在真是老了,脸上一层皱纹,在城里享了这么多年的福,样子一点不富态,很瘦弱,脸黄黄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农大花扶着她大闺女的手站起来,起来得很慢,脸上笑得倒安详:“他大舅啊。刚才农伟还说大舅一会就过来,真就来了。”
农伟让出对面的沙发,让我坐,一边给我泡一杯茶端过来。我看见桌子上有一只笔记本电脑,上面的蓝灯一闪一闪的,肯定是开着的。农伟肯定拿着电脑在家里办公呢。我看电视上的那些总经理都是这样工作的,无论在哪儿,只要打开电脑,就能指挥千军万马。
不用说,我跟农大花有了一番嘘寒问暖的见面礼。一番话说过后,农大花的脸上有了红颜色。她见着我,肯定跟我见着她一样,内心里都要有个猜测的。
“大姐这些年在滨洲的城里住,过得还好吧?”没话得找话。我问道。
“好啥好,睁眼闭眼都想起咱大农庄来,一直想回来住,可是,孙子太小,要我带,本来以为带到上小学就能回来,还是不行,上小学又要接送,农伟又喜欢吃我叠的菜合子馍,就这样一住就这些年过去了。”
农大花的口吻一点不像显摆,倒显出真心想念家的样子。其实哪个人离开生养自己的地方不想呢?农大花对大农庄,肯定梦里常梦见呢。
“俺娘的身体有点弱,胃不大好,肯定是水土不服造成的。她要回来静养,我想回来就回来吧。反正孩子也上大学了,不需要她再带了。大舅你是医生,你就没事多来看看俺娘,给她吊点营养品啥的。”一直微笑着的农伟接过话茬。
“我手里哪有什么好的营养品,都是一些普通的平衡液啥的。”我说的是实话。以农大花现在过的日子,我药房里哪有什么好药给她用。
“不用大舅操心,我从城里带了一点过来,大舅看看可能用?”说着,农伟打开客厅里新冰箱的冷冻室,里面放着一小箱白蛋白。农伟拿过一瓶递给我。我看了看产地,是目前国内最好的白蛋白了。我笑了一下说:“这个当然好了,大姐用起来肯定没问题。”
“那,大舅你就辛苦一下,每天来给俺娘吊一瓶?你看啥时候合适?”农伟殷切地看着我。
“就每天的这个时候吊吧,我出完诊回来的时候。” 我说,“一天一瓶不行,太多了,人体吸收不了,反而坏事。一般五天吊一瓶最好。你看可行?”
“那就依大舅的。”农伟客气地说,“大舅是行家,大舅说咋吊就咋吊。哎对了大舅,我听庄上人说,你手里还有草药啥的,庄上的人吃你的药,都管用呢。你给俺娘号号脉,看可有啥适合的草药吃?”
“那,大姐,你把手伸给我吧。”我的手指搭在农大花的腕子上,心里又是一咯噔。她的脉相弱到极点,从面相上看,农大花肯定有点不舒服,但没想到脉相这么弱,就像一台缺油的机器,眼看着走不动要熄火了。
“他大舅,你看我还有多少活头啊?”农大花见我不言语,就半真半假地问我。
我知道这时候我不能多说什么,就说:“大姐这是啥话,你就是身子有些虚,得补一补,多休息,多晒太阳,多走动走动,心情要放松。咱乡间空气好,对你有利。我到时再给你开点中药调理调理,保准大姐很快就康复了。”
“大兄弟,谢谢你啊。没想到,这些年不见,你在医学上这么了不起,啥都懂。”
“大姐太夸我了,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村医,一辈子到顶了,没啥大不了的啦。”
客气话说了一会,我就站起身准备离开,农伟连忙说:“大舅这会儿可出门了?你要不出门,就先给俺娘扎上针?”
我心里有了数,马上说:“几个老病号我都看过了,没啥大事了,我这就回家拿药箱过来。”转身就要走。农伟也跟着站起身,送到门口,就开了车门,让我进去,说要送我回家拿药箱。庄西头到中队的路,半里多地,坐车来回不是太过分了?可是农伟坚持一定送我,说,那样快,现成的车,总不能让我走来走去的。我说我有电瓶车,农伟还是发动了车子。
坐车来回,快。在车上的时间很短,我想农伟不会跟我说什么的。他不说,我也不问。我在药箱里放了两小瓶平衡液,吊白蛋白是有讲究的,吊前,得先吊平衡液,中间吊白蛋白,后面再吊平衡液。我又把农伟给的那条烟用报纸包了带上。
农伟看来什么都想到了,他居然从城里带回来一个吊针架子。农大花半躺在沙发上,扎上针后,又跟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农伟站院子里打电话说事,我们就在屋里说话,她两个闺女忙着去厨房里做中饭。农大花问了庄上的几个老人,有的已经去世了,有的去城里的孩子那里过活,有的,年纪一大把了,还敢去新疆帮人家摘棉花,问得很细,难免有伤心的事。在大农庄,农大花不像一般嫁过来的女人那样,她是庄上长大的闺女,跟庄上人的感情,是一个闺女的感情,不是一个媳妇的感情,很不一样的。农大花也不像别的女人,还有一个婆家,还有另一个庄子和一庄的人,她就一个大农庄。离开大农庄这些年,她梦里的故乡,只能是大农庄,她没有别的庄子可以去回想。农大花眼角湿了一片,看得出,她是强忍着一些悲伤的。
“他大舅,你咋就一直没成个家呢?”农大花终于问到一个很实质性的问题。怎么,你也一直想这样问 我?我回头再跟你说啊。我会说一些这方面的事给你听的。我当时跟农大花是这样说的:“你兄弟我,要啥没啥的,哪有人肯跟我?”
农大花就笑了:“他大舅,你可是个人才,是没谁配得上你吧。我知道的。咱这农村,有文化有模样的女子,少啊。一般的人,哪入你的眼?”
说话的当口,我悄悄把那条烟塞在沙发的抱枕后面。又说了一会儿的话,一小瓶平衡液就吊差不多了,我拔下瓶子上的针头,扎在白蛋白瓶子上,又把滴水调到最慢的速度,见农伟进屋来,我就交待他吊完白蛋白后,再扎到另一瓶平衡液上,就起身告辞了。我留下了药棉,看了下时间,说快吊完时,打我手机,我来拔针。农伟非要我留下吃饭不可,我说啥也不能留下来。虽然农伟百般热情,肯定也是一片真心,农大花也苦苦相留,但我还是没有留下吃饭。吃饭这个事,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特别是在农伟家吃饭。毕竟,我还是觉着我们中间隔着什么的。
我当然还给农大花开了中药方子,都是活血化瘀滋补类的药。依着农伟的意见,除了每五天吊一瓶白蛋白两小瓶平衡液外,每天还吊一瓶氨基酸。
所以呀,自从农大花回到大农庄,我的出诊活动中,多了给农大花吊水这档子事。因为农大花每天都得吊水,我去胡大寨胡三娃家吃饭的事,不得不每月减少了一次。
20.农点子唱大鼓
农点子唱大鼓的事,是八脚硬鼓捣出来的。
八脚从中医院治疗回来后,天热得更邪乎了。我老师刘大勇说,八脚化疗的用药量不大,怕他受不住,所以八脚的头发没咋掉,看起来不像是做过化疗的人。不过,八脚化疗时,还是吐得不能吃饭。我老师刘大勇给他的解释是,药物有些刺激胃,叫他忍一忍。八脚真听话,就忍着。等一个疗程结束,八脚就回到大农庄了,回来就催着门鼻去打工。门鼻说啥也不答应,八脚不依,八脚声音抬得很高跟门鼻吵架,撵着他去滨洲做保安。门鼻找到我,让我劝劝他爷。我跟八脚说别叫门鼻去打工了,等他病好利索了,再去也不迟,啥是多挣几个钱少挣几个钱。八脚也不依我。他的意思是,他好手好脚的,能吃能喝,不需要人照顾,也不是要门鼻挣多少钱的事,门鼻待家里,时间一长,还不把人待傻了?“在咱庄,除了二杆子农田,哪个三四十岁的男的待家里?”八脚跟我争。看来只能依了八脚。我就私下里跟门鼻说:“你就去打工吧,滨洲离大农庄也不远,有啥事,我一个电话过去,你就回来。也没啥大不了的,我勤跑跑看看他,给他开点中药,先在家调养调养。”
门鼻就又去滨洲农伟开的宾馆当保安了。那会子,农大花还没有回到大农庄,农伟当然也没有回到大农庄。
八脚治病回来后,性格一下子变了。他喜欢朝人堆里偎了,也不嫌老木锨、老耙齿几个摸小牌时吵人了。他也跟着去摸小牌,也跟着吵吵嚷嚷的,输了的时候也喜欢拍桌子争几句,一下子把生活弄得很热闹了。
更主要的,老木锨敢跟八脚开玩笑了,老木锨试着开了几次玩笑,八脚一点也没恼,不但没恼,还跟着玩笑了一阵子。老木锨的辈份没八脚长,老木锨得喊八脚是爷。虽说老木锨喜欢跟人开玩笑,但他跟八脚可没咋开过玩笑。他怕八脚恼了。八脚不喜欢说话,别人说他,他只有听的份儿,如果说多了,他恼了,那就不好了。八脚一恼,会说出很堵人的话来。加上他辈分又长,他骂得你祖坟里冒青烟,你一点办法也没有。生产队那会子,老木锨开过八脚的玩笑,就把八脚开恼了。是一个新媳妇打大农庄前面走过,手里拎着一个花布包,包里鼓鼓囊囊不知装的啥东西,跟从场里垛麦秸垛回来的八脚走个面顶面。那个新媳妇长得很好看,穿得也鲜整,八脚就抬眼看了她一下,看过后很响地咳了一声。待那个新媳妇走远些了,正蹲在庄头吸烟的老木锨,站起身说:“瞧你俩那个亲热劲,还问人家兜的啥?你说,她兜的啥?”
八脚知道老木锨又要开玩笑了,就翻了他一眼,啥也没说,直管往庄里走。老木锨接着玩笑下去:“我都听得真真的,八脚问你兜的啥呀?新媳妇说你猜猜?八脚说我猜不到呀。新媳妇说,我兜的东西,你身上也有啊。”
在庄头蹲着的人一起哄笑起来。这其实是一个流传下来的老笑话了,但老木锨把老笑话放在八脚身上来说,笑料就大了。这个老笑话是说公公和儿媳妇的。公公见儿媳妇从娘家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手巾兜,就问儿媳妇兜的啥。儿媳妇偏不说,偏要公公猜。见公公猜不出来,就提示他说,她兜的东西公公身上也有。原来,这儿媳妇的手巾兜里,正兜着一根黄瓜,两只杏。看着八脚恼羞的赤红面子,大家笑得更响了。八脚突然就恼了。八脚开始骂老木锨。虽然没指名道姓骂,但谁都知道那是骂老木锨。“你说你奶奶咋生的你爹?还用说,跑到磨道里跟老驴打了一架,生出来的呗。你奶奶跟老驴打架生了你爹个驴声驴气,到你这里,还是驴声驴气。就是根里生的驴生驴气!”说罢,八脚气哼哼地走了。
我跟你说呀,俺们西淝河湾这一片,骂人也是有讲究的。八脚是老木锨的爷辈,他骂人只能骂到老木锨的爷爷那里,朝上骂,那就是犯上了。所以,他骂老木锨的奶奶跑到磨道里跟老驴打了架,才生下老木锨的爹。打架又是啥意思呢?打架也有睡觉的意思。就是说,老木锨的奶奶在磨道里跟老驴睡了一觉,才生下了老木锨的爹,所以,老木锨身上就有驴性,说话就驴声驴气。你说说,这八脚骂起人来,也算会骂。这叫狗被逼急了,也能跳墙。
老木锨被八脚一通骂,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从那以后,他就不敢跟八脚开玩笑了。别的人也不敢开八脚的玩笑,因为八脚太容易恼了。
现在,几个人凑一起摸小牌了,老木锨开玩笑的瘾又上来了。他总是抓着老耙齿开玩笑。多少年了,老木锨开耙齿的玩笑,耙齿从没恼过,最多就骂句“你娘里个老黄脚”。老耙齿比老木锨长一辈,年纪却要小几岁,老木锨不把他当叔待,玩笑开得像飞火轮似的转。有一回,队里集体割豆子,老木锨号召几个跟老耙齿同辈的妇女,一起把老耙齿的裤子扒了,把老耙齿的胳膊绑在背后,脚也绑起来,头勾在裤裆里,裤腰套在脖子上,拿裤腰带拴牢了。这套整人的游戏叫“老王看瓜”。整整一个上午,老耙齿就坐在地头,看着他的一根黄瓜俩杏,动都动不得。大家割豆子割到地头,围着老耙齿哄笑一阵,再干活去,个个干得欢开喜地。整个大农庄中队,没几个男人没被“老王看瓜”过,这都是老木锨的拿手好戏。
老木锨一摸上小牌,老耙齿的陈年旧账就给翻了出来。“你摸你小孩姨的脚,俺老叔,你也敢真摸,你小姨子可是大闺女呢。这要是叫她婆家人知道了,还不活拆了你?”一边甩牌,一边唠叨,都成了老木锨的习惯了。老耙齿被说急了,也还几句,都是问候老木锨的娘的。老耙齿只能朝上骂,骂到跟自己平辈的人身上,不用说,只能是老木锨的娘了。“我摸你娘的脚,你娘的脚一天不叫我摸,就走不直路。”
摸小牌的人都笑了。八脚还笑得呛了一口水。他现在喜欢捧着茶杯出来玩,不再像过去那样,渴了,到谁家门口就喝谁家的茶。他现也喝别人家的茶,但喜欢用自己的杯子喝。对了,俺们这一片把开水说成茶,把喝水说成喝茶,要是开水里放上茶叶了,就说成茶叶茶。
这几个老伙计,最喜欢到我这里摸小牌。我一个人,清清朗朗的,又是热热闹闹的。说清清朗朗,是没啥小孩子吵闹;这热热闹闹呢,东庄西庄来看小病的人,打了针,拿了药,总赖着不走,看一会儿的牌,说上几句笑话,就热闹了。
老木锨越老越人来疯,见人多,就又跟老耙齿开起了玩笑。不但拿他小孩姨的脚玩笑开了,还拿出知青的脚来开,非问他可想过要摸知青的脚。老耙齿说:“知青的脚不能摸,摸了要蹲班房,你当干部的时候,开会时不是说过的?”
老木锨赢了牌,越来越人来疯了,就大着胆子跟八脚玩笑开了。“八脚,你说说,你可偷看过知青抹澡?庄上人都偷看过,你就没偷看?”
这一回八脚一点也不恼。八脚把一张牌盖在老木锨出的牌上,慢条斯理地说:“看过,就一次。我正在荆条棵里砍荆条,准备找篾匠农家安编筐,谁想到,外庄的几个女知青过来了,扑通跳进河里,就抹起澡来。我只好待在荆条棵子里,等她们走了,我才砍荆条。”
“我哩个爷,你咋就命恁好,看得咋样,过瘾不?”老木锨惊惊乍乍起来。
“我背着脸坐着,一动没动,啥也没看见。”八脚的脸板了起来。
“你咋就恁傻,我哩爷!你看看能咋的?还能掉眼珠子?”
“你当时开会这样说,我不就看了。你开会咋说的?你说,谁要对知青有歪心眼,谁家的猪死羊死,谁家生的小孩没屁眼。”
“我哩爷,你在荆条棵子里躲着,你不说,谁说?你还不尽着眼看!”
“看你奶奶的脚!我就恁贫!”
一阵哄笑过后,一起摸牌的骟匠农家乐插话说:“八脚,你不会是老驴吃荆条,自个在肚子里编的吧?”
农家乐和八脚同辈,八脚回敬道:“我像你似的,见了牲口都走不动,别说见了人。”
话引到骟匠农家乐身上,玩笑就多了起来。老木锨又追问起农家乐给一个寡妇家骟猪的事。是前刘郢子庄的,听说那个寡妇大着肚子再嫁了人。“老实交待,那个孩子可是你的种?”明知道不是农家乐的,可是,老木锨却一再追问下去,牌桌就更闹腾了。
天快黑了,西边的天上有着一片片的红云彩。乡下人惜电,天没黑前,该干的活都干好了,省得晚上点电费钱。我也是这习惯,上午忙着把老病号看一遍,该吊的水吊好,该打的小针打好,晚上没啥急诊,就不忙了。看着天要黑了,我去门口站一站,看着西淝河镇的方向。镇上也有朝天晃来晃去的射灯了,不知道这种灯叫啥灯。搞这种射灯的人就是刘三疤,他不但开长途车赚钱,还开网吧。这射灯就是他家网吧门前的。天没黑透,射灯就开了,真有钱费。射灯朝天射着一柱柱的亮光,来回晃着射,很暄繁,把集镇弄得像城里似的。我正看着射灯晃悠呢,啪哧一下,射灯灭了。紧接着,院子里摸小牌的几个老头,吵吵嚷嚷骂起人来了。
停电了。
正是高温的时候,却限电。不限城里人的电,限乡下人的。乡下人又能点多少电呢?大不了几台电风扇,几台电视几只灯泡用着电,还能费多少?一个大庄子上用的电,还没有城里的一排霓虹灯用的电多呢。
电一停,摸小牌的都不摸了,玩笑也不开了,都吵嚷着,说啥落后话的都有,我也不跟你学了,不好听,不学给你。咱得说农点子唱大鼓的事了。
农点子家天不黑就开电视,开得还响,多远都能听到。农点子跟我同辈,辈分算小的。他唱大鼓领回来的老婆,早在大农庄根深叶茂地生了几个孩子,女儿早就嫁人,儿子也外出打工多年,小儿子在上海卖菜,家里忙不过来,叫老娘去做饭带孩子,留农点子一个人在庄上守着了。农点子不想让老婆去,老婆早不是那个唯唯喏喏的外地听话小媳妇了,早跟俺西淝河湾里的妇女一样,吵架知道口了,骂人也能骂出花样来了。一听说去上海做家务,顾孙子要紧,立马就去了,把农点子一个人扔家里了。
农点子是个爱热闹的人,让他待着不说话可以,耳朵却不能闲着,耳朵一闲下来,就长疮。这是他原话。所以他得让电视吵着他。他还有一句经典的话,他说,以前他四处跑着给人唱大鼓,现在电视里的明星,个个争着给他说小品,说相声,过瘾。农点子忙完地里的那点活,就打开电视机,地方台也多,白鸡庙就有个电视转播台,农民都能上去做广告,给点钱,啥都敢往上说,保健品、药品的广告最多。广告完了,就播放小戏班子里的戏。农点子虽然喜欢听明星说小品相声,但他更喜欢听小戏班子里的戏,还用手指着里面的老头,说是以前唱大鼓的,跟他同一个师门呢。
大农庄最怕停电的人,就是农点子。没有电,就开不了电视,开不了电视,他的耳朵就太空了,就受不了,就得出门瞎转,转着更烦心,一个人庄前转到庄后,没意思透了。
啪哧电一停,农点子只好出来转了。正好遇见八脚、老木锨几个摸小牌的老头,也出来转。庄上的蚊子不多,天旱得很,蚊子也怕热怕旱。庄上的蚊子不多,狗却多,大农庄户户都养狗看家,狗就跑出来了,东奔西蹿的。
八脚被一条狗钻了裤裆,晃荡了一下身子,站稳后,顶面碰见出来转的农点子。八脚盯着农点子看了一会,突然说:“你龟孙不叫明星给你说小品了?”
农点子咬着牙花子说:“说个球,没电了,啥也没了。天天晚上停电,要不要人活?”
农点子的嗓子多年不唱大鼓,却变不过来了,还是沙哑的,一听那音,就是走过江湖的人。八脚突然说:“你龟孙离开明星还死了不成?你不会自己搞节目?干脆唱大鼓给大家听算了。你过瘾,我们也过瘾。”
农点子突然站住脚,看着八脚,好一会才说:“老祖宗,你说啥呢?叫我胡吣吣呢?”
“咋是胡吣吣?”八脚认真地说,“我想了好些天了,晚上一停电呀,我就想起你唱的大鼓来。咱听啥广播看啥电视呀,现成的你呀,你快给大家唱一段。你一唱,咱还怕停啥电?”
老木锨也来了劲头,对着农点子喊一嗓子:“八脚爷说得是,农点子,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弄一段给爷几个听听?你瞧咱庄,都空成啥了,就这些个棺材瓤子还在晃悠着。你要是鼓家什一敲,咱大农庄,就生机一片了。”
农点子一下激动起来,说:“我哩个乖乖,我先前咋就没想到这一出呢?我早唱起来,还怕停啥电?就是,那些家伙头子还行吗?还有我这驴嗓子,还叫得出声吗?”
骟匠农家安跟农点子门挨门,就咕哝了一句:“别谝了,我还不知道,你老婆去上海后,你每晚都抱着大鼓,这里敲敲,那里拍拍的,你把大鼓擦得比你脸都干净。咱庄没有驴,你叫就叫吧,总比没声强。”
一伙人就哄堂大笑了。笑过后,农点子真回了家,农家安有点讨好地小步跟着他。不一会儿,两个人真抱出来一只大鼓和鼓架子。农点子的手里还提着一个环保袋,不用说,里面都是他唱大鼓用的家伙头子。
农点子把家伙头子搬出来了,几个老头子都围着他咂嘴巴,八脚伸手在大鼓上敲一敲,声音哑哑的,就像庄上的哪个老头子在叹气一般。
“在哪儿唱?”农点子晃着环保袋。看得出,他有些兴奋。
“到场里唱。”八脚说。
一说去场里,几个老头子提着马扎子,都跟着朝庄头走。我当然也跟着去了。我们庄上的老头老奶,出来玩时都喜欢提着马扎子,就是木头做的框子,面子用皮条绳盘的,坐时打开就能坐,不坐了,收起来提着就走,轻省得很。
农点子唱大鼓,在本庄上唱得少,我只听过两三回,他唱得起劲的那些年,都是在外面游走,河南山东都去唱过。在本庄上唱,人太熟,他唱书不好兑水,也不好唱那些个荤荤素素的书帽,按他说的,庄上的人对他知根知底的,叫他在庄上唱大鼓,那是刮大风吃炒面,张不开口的。
场里就是当年队里的打麦场。打麦场早不存在了,都切成片分给各家各户了,有的种上树,有的栽上菜,有的,干脆做间老人房住人了。但庄上的人还称那里是场里。一说去哪里乘凉,庄上的人还说去场里凉快,一说去哪里玩了,就说去场边玩了。
真就去了场里。没有场了,那片地方还在。场边上的路还在,小桥还在。没有电,农村的夜晚反而显得亮堂了,正好是个哑巴月亮天,场上的那片泡桐树行子一清二楚的。八脚说:“农点子,就在桐树行子里唱吧。以前你唱大鼓,不都选树行子吗?”
农点子就在桐树行子里支起了鼓架子,又从那个环保袋里,拿出了鼓槌和月牙铜板。农点子站那里敲了一阵子大鼓,试着铜板可好使了,一时半会没出声,就光试大鼓和铜板。正试着呢,就听见呼啦呼啦的人声走过来。都是庄上的老头老奶,都提着马扎子。庄上的财迷平常嗓门小,这会子大起来了,咋呼道:“我哩个乖乖,你这是想改朝换代咋的,弄的哪一出啊?”
老木锨说:“要来听大鼓,就好好听,不要大声喧哗。”
听老木锨的口气,好像回到了生产队的年月,说话的腔调都变了。这都是农点子的大鼓和铜板闹的。
弹匠农社会是个大鼓迷,他见农点子站着敲鼓,就立刻返回家搬来一只二板凳,专门给农点子坐。还说好话:“农点子,你真不亏点子多,想出这个娱乐方式。你坐着唱。年纪不饶人,哪能站得住了。”
农点子就坐下了。
先是敲鼓。唱大鼓也有讲究,开头要先敲鼓打板子招揽人。敲了一阵子,农点子停下来,看着大家,问道:“想听一出啥呢?”
八脚连忙说:“唱哪出都行,你拿手的大鼓书多着呢。”
“我先给大家唱个书帽吧。”
农点子就开始唱书帽了。
书帽是啥?就是唱大鼓或唱坠子的,开头都要先唱一段很惹笑的段子,也是为着等人的。等人都到齐了,才开唱正书。只要唱大鼓的能兑水,一本书能在一个庄上唱俩仨月呢。
给你说说农点子唱的书帽?好啊好啊。农点子的书帽,不荤不素的,就是一个笑话,你可听好了:
大鼓一敲铜板打,
听俺慢慢跟你啦。
多年不把书来唱,
嗓子眼里直打岔;
今天又把鼓来敲,
俺想唱啥就唱啥。
唱哩好来你多鼓掌,
唱里不好你担待着。
咚咚咚来我再敲鼓,
书帽接着往下撸,
天也不早了,
人也不少了,
鸡也不叫了,
狗也不咬了,
只剩个点子嗷嗷了。
说的是,
墙上画虎它不咬人,
尿罐子和面它不如盆,
抱养的孩儿不是亲生子,
守活寡不如有个男人。”
……
农点子唱的书帽,惹得大家伙笑闹了一阵子。八脚把扇子扇得叭哧叭哧直响,说:“我哩个乖乖,点子的书帽跟当年没啥两样,比当年的味道还足了呢。你别光唱书帽啊,你来一出书啊。”
农点子又敲着鼓,打着铜板,还是唱书帽,这段书帽结束,他就该开始唱正书了。是啥书帽,我再学给你听听:
未曾开口俺问一声,
问一问在座的老少宾朋,
俺问恁爱听文来爱听武,
爱听奸来爱听清。
爱听文咱就唱包黑子,
爱听武咱就唱杨家兵,
半文半武咱也会唱,
就唱一出刘墉下南京。
“啪”,农点子把鼓锤放大鼓上,铜板还在手里捏着。他这意思,是要亲自问一下大家伙到底要听啥。
“听一出啥吧,老祖宗。”农点子在问八脚。唱大鼓也是八脚提起的,他辈分又长,当然得先问他。
八脚倒有点扭捏了。虽说哑巴月亮天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八脚的扭捏大家还是感觉得出来的。八脚咳了一声,他本来是倚着树蹲着的,衣服跟树哧啦啦摩擦了一会儿,才说话:“就那一出小书吧。房箔娶媳妇时你唱的,叫啥来着?对了,叫两个大姐拾棉花。”
两个大姐拾棉花确实是一个小书,小到一个晚上就能唱完。我跟你说啊,俺们这地方,流传着许多好听的小书小戏。两个大姐拾棉花,就是这样的情况。我们的地方戏叫茨河调,两个大姐拾棉花茨河调也唱过,农点子唱的大鼓书两个大姐拾棉花,比茨河调要荤,肯定是说书人自己兑的水,兑了不少年,水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好听了。
一听说是两个大姐拾棉花,几个老头子都来了劲,起哄让农点子快点唱。农点子假装不好意思了一会儿,说:“反正也没外人,那我就唱了,肯定有点生了,唱错的地方,大家别怪罪我。”
就把鼓锤重新操手里,咚咚咚敲着鼓面,铜板打击出节奏来:
秋天里来秋风凉,
地里的棉花开得旺,
大路上走来人两个,
一个是巧妮一个翠芳。
巧妮才过了十七岁,
翠芳刚满了十八冬。
两个妮子去拾棉花,
一人挎个竹篮筐,
棉花地就在北沟沿,
离庄三里还差两丈。
俩闺女长得真叫俊,
风摆杨柳赛花黄。
来到地头喜鹊叫,
扑棱棱飞到了地中央。
两个大姐地里去,
左手右手一起忙,
左右翻飞拾得快,
一会儿装了一篮筐。
扑通地下猛一坐,
各自夸起了未婚郎……
两个大姐拾棉花的精彩地方,都在夸赞女婿里面了。两个未过门的大闺女,从来没见过女婿的面,夸起女婿来,一个比一个猛,不但夸自家的女婿长得好,还把过门时的排场、洞房花烛夜的那些事,都说了出来。洞房花烛夜也是说书人最喜欢兑水的地方。农点子边唱边说,模仿着大闺女说话的腔调,把几个老头老奶听得嘎嘎直笑。农点子唱了半辈子大鼓,在大农庄唱,也就那几回。房箔娶媳妇那会子,他正巧没出门,就在庄上唱了三天,都是唱的小书,数两个大姐拾棉花唱得最惹人笑。大家呼答呼答扇着扇子,嘎嘎笑着听农点子说唱,农点子就在最关键的地方兑水:
嗡嗡嗡,
是啥声?
俺女婿,
对俺明,
是蜜蜂叮住了小小虫,
扑哧扑哧忙得凶,
喜得俺,
前胸后胸湿津津……
那一晚,农点子直把哑巴月亮天唱得黑了下来。一看,后半夜了,月亮肯定落下了。电还没来,西淝河镇张疤网吧门前的射灯没亮,电就没来。西边几里外的高速路,跑的车灯也见少了,噪音小了下来。暑热却不见少,还热得够呛。几个大鼓迷听得正过瘾,我不得不打岔让散场。有几个是我的老病号,熬时间长了,怕他们受不了。特别是八脚。我心里明镜似的,他不能太累太激动,他这是撑着一股劲呢,如果累倒了,那就麻烦了。
“先休息,明晚再听吧。反正农点子跑不了,就待庄上。”老木锨不愧当过干部,眼力劲好,他和我一唱一和就把大鼓书的书场弄散了。散场朝庄里走时,老头老奶睡意不多,都在说着老旧话题,说庄上唱大鼓的事。说的不是农点子唱大鼓,庄上来唱大鼓的,是邻县河南的人。巧的是,也是个麻脸,带着一个小闺女,那个小闺女专唱书帽,嗓子好听,唱的书帽都是笑话段子。那本书直唱一个多月才结束,叫杨家将。刘兰芳后来在广播里说评书杨家将,都没有那个河南的麻子唱大鼓唱得过瘾。
“我差点就说成一桩媒了,那个唱书帽的小闺女,我咋看跟我外甥都般配。”弹匠农社会还沉浸在回忆中。
“人家才多大,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片子。”篾匠农家安不服气。
“年纪小,坯子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两个人抬着杠,各自走回各家。我扶着八脚走。我感觉,八脚的身子有些飘,他还强撑着,不叫我扶。我扶住不松手,说:“老祖宗,听大鼓可过瘾?”
八脚说:“真过瘾,怪不得农点子能拐一房媳妇回来,他的嘴,现在掉牙漏风了,还说得口齿伶俐,真不知年轻那会子,说得咋个顺溜呢。”
“看来,白天没事时,也让农点子说一出。”我提议。
“对,不光停电了说,阴天下雨也让他说一出。”八脚一头劲。
农点子在后来停电时,又在桐树行子里唱了几次大鼓。他都是唱小书,他说大书唱不了啦,多年不唱,哪出归哪出都忘了。
还是后来农伟回到大农庄,农点子才拣起了一部大书,唱了起来。那部书庄上听过书的人都知道,叫《七侠五义》。这部书在俺们西淝河湾这一片,最流行了,没哪个不知道的。无论是唱大鼓的还是唱扬琴戏的,这部书一唱起来,没个仨俩月,别想唱完。常常是这个庄唱一个月,到那个庄再接着唱,有个唱扬琴的,就在大农庄、小农庄、前农庄和后农庄,唱了三个月,整个夏天,才把这部书唱完。大家伙白天干地里的活,晚上听大鼓书,日子就有滋有味。像狸猫换太子的事,庄上哪个人都能讲得头头是道。
21.又要说说我
咋又叫我说我了?我有啥好说的?一把年纪的人,要传奇没传奇,要作为没作为,就是一个乡村医生。到底有没有女人?这你也看到了,锅前锅后,没女人的影儿,屋里屋外,也没女人的影儿。我没女人哪。在乡下,如果说传奇是什么,这没女人,也算是个传奇了。
对女人,不是眼眶子高,是真的没法融进心里去。是不是年轻时的那个破事闹的?你是说知青的那个事?我真不知道可是的。反正自从那个夏天大农庄的两个人出了喝药的事之后,农大花走路就弯腰了,我呢,正好跟农大花相反,走路身子挺得直直的,见谁都笑着打招呼,好像啥都想开了,啥都不在乎了。事实上,确实啥事都想得开,我老师刘大勇没白开导我,他不但教我一些中医学上的知识,还鼓起了我的勇气。正是这勇气鼓得太张扬了,我反而觉得,我跟真正的乡下人,有些不同。这不同可能就是有点知识的缘故吧,就是说,我这个有点知识的农民,跟瞎字皮不识一个的农民比,有点差别了。这差别,别的地方表现不明显,我也喝稀饭吃馍就酱豆子,也跟庄上的人一样,没事的时候提个小马扎,去庄头的树底下坐坐,唠唠东庄长西庄短的事。就算当个乡村医生,我也是个农民,也使犁子使耙地种地。表现明显的是对待女人上。开始我也不知道。庄上的媒人、骟匠农家乐的老婆,在我喝药后的第二年春上,悄悄走进我家,对我说:“小民子,你也不小了,我得给你保个媒。”
我们西淝河湾说婆不说说媒,说保媒。保比说更过劲,更有说服力。我听到农家乐老婆说给我保媒,我心里一下就气了,但气还不能表现出来。我说:“二奶奶,你可别操这个心了,我现在还小,不着急。你还是先帮别人保媒吧。”
我说过后,怕二奶奶面子上抹不开,没想到,她笑呵呵地走了,边走边说:“我不急,我在家等着,我等到哪天你来求我。”
我这个二奶奶想错了。我没找她说媒。一直到二十五岁那年,除了别的事,比如她家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需要我去打针啥的,我还真没登过她家门求她说媒。农家乐的老婆可是庄上有名的媒婆,经她保的媒,男女的日子都过得红红火火的。都是别人求上门找她保媒,还没她亲自上门说媒的。她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又一次找到了我。这一回,她挺认真的。
“小民子,你知道外庄的人咋看我吗?”她辟头问道。
我只知道庄里庄外的人咋看我的,还真不知咋看她的。她是个有名的媒婆,庄里庄外的人看她,也是往好里看的。
“二奶奶,你咋这么说呢?”我不解地问。
“咋这么说?前农庄农皮钱的老婆也是媒人,她正笑话我呢。她说我这么有名,为啥没把自家庄上的难题解决了。这难题,可不就是你吗?”
原来,我没娶上媳妇,成了她的一个大难题了。现在想来,那会子我影响到她的名声了。自家庄上有个人光棍着,不是她的事,是谁的?
听她这样说,我只是笑而不答。她见我不搭话,就逼问我,到底喜欢啥样子的女子,只要我看得上的,她无论如何也能给我说成了。
难就难在,我心里没喜欢过谁。我除了跟男病人女病人打交道,没啥来往的人,也没见到过哪个让我动心的女子。
见我光笑不吭声,我这二奶奶更上心了。她说:“我看你能吧。能能到天上去?这人过日子,就得男女一起搭伙过。你也别乱想了,我一准给你保一个好媒。”
西王庄的王翠平就到农家乐家来走亲戚了。农家乐老婆的娘家就是西王庄的,王翠平是她娘家远房侄孙女,喊她姑奶奶,跟我的辈份倒是不差,看来她确实为我费了一番心思。
王翠平一到她姑奶奶家,就生病了。农家乐亲自来喊我去看病。我给王翠平把脉,又翻开眼皮看,又给她量体温,一切很正常。她光说头晕,说头晕的时候,眼睛一眨一眨看着我。二奶奶出出进进的忙活着,不停地催我再给她侄孙女听听心脏可有毛病。我又听心脏,又叫她张开口,查看她的舌苔。正是这一张口,我胃口全倒了。
我跟你讲啊,我心里一直有个很怪的毛病,就是,如果我打算娶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得刷牙,如果不刷牙,那是想也不能想的。我不敢想,一个不刷牙的人跟我同床共枕,会是什么样子。我知道西淝河湾里,几乎没有一个能刷牙的女人,所以,我的心才这么荒着。
王翠平也是不刷牙的。她是西淝河湾里的女子,她不刷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我。王翠平也是白牙齿,但不刷牙的白牙齿和刷牙的白牙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你跟翠平多谈谈,问她到底怎么啦?”二奶奶朝我直眨眼睛,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又蒸又炒的大半天了。已经说好留我吃饭,我可不能吃这顿饭。
王翠平除了不刷牙,人长得可不孬。细皮嫩肉的,身条子也均称,在西淝河湾里,应当是数得着的好看。可是,无论她长得多好,都盖不住她不刷牙的事。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立马膈厌了。
那顿饭我无论如何不能吃,我给王翠平一瓶清凉油,就准备离开。二奶奶扯胳膊拽腿地要留我吃饭,还特意声明不是为我煎煎炒炒的,是因为来了客,我在她家吃饭,不过多添双筷子。正拉扯着,前农庄的农皮钱来了。农皮钱请我去给他娘看病。你说巧不巧,居然是农皮钱救了我。他老婆也是媒婆呀。我背着药箱就跟农皮钱走了。
那个王翠平对我上心了,又到大农庄来走过几趟亲戚,而且每回来都头晕,还自己到我诊所里来看过病。我却上心不起来,不但不上心,对她还冷淡着。这事后来当然黄了。你想,这男婚女嫁的事,光女的上心哪成。王翠平后来跟别人结了婚,再也没到大农庄来走过亲戚。
王翠平不来,并不代表着骟匠农家乐的老婆我二奶奶就对我放手。不但不放手,还把我的婚事当作一项疑难杂症来治了,就像我对病人的执著一样,她对我的婚姻执著起来。到末了,她也放手了。因为她找不见一个有刷牙习惯的女子。我二奶奶后来得心里痛病去世的,她去世前,抓住我的手摇着,断断续续地说:“刷不刷牙,有啥当紧的,还误得了生儿育女……大农庄的人,哪个女人刷过牙了,不都过得好好的,你呀,是叫知青害住了……”
我三十大几的时候,遇到同病相怜的一个人,我们好了一阵子,又散了。她当然是个有刷牙习惯的人,比我刷牙的时间还要长,她上学的时候,就刷牙了,不像我,上海知青来庄上时,才学会了刷牙。我说同病相怜,是因为她也是因乡知青,她也当过赤脚医生,并喜欢上了一个上海下乡来的男知青。比我更惨的是,那个男知青还让她怀孕了,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回城了。我们是在县里开乡村医生会议时认识的。她的模样不丑,身上还有孤傲之气。不知从哪个途径知道了我还是个光棍而且为啥成了光棍,就对我感兴趣了。我们便有了来往。那时候,有些药是要到县医药公司进的,我们进药的时候,约着在县里见过面,平常也写过信。她在县城西北角的那个乡当乡村医生,我在县城东北角的西淝河湾里当赤脚医生,相隔七八十里路,见一次面并不容易。她跟我好了后,就计划着一起在县城里开个药店,我也被她的想法勾起了野心,但是,真要离开大农庄去县里,我还是舍不得的。我是吃大农庄百家饭长大的,对这个庄子,我有感情,这是我的根,我不能掐断了我的根。我希望她到大农庄来,她妥协到不去县里开药店了,要我到她家生活。她早自己单过了,在庄子的最前头麦场边盖了三间瓦房,又当诊所又当住所,比我的条件还要好。但我也不会去她的庄上生活的,那样不还是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大农庄?我希望她到大农庄来生活,就像别的女人一样,嫁过来。她也动心了,准备来大农庄跟我生活,我们开夫妻诊所。后来还是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并不是谁到谁家去生活的问题,是我们的心都很特别。我这样跟你说吧,就算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我们说的还是别人,她每回都要说她的上海男知青如何如何,还要我也说我的上海女知青如何如何。我不好说,但心里是把她跟大农庄的上海女知青陈小晴相比较的,一比较,我就觉得她不好了。我们并不是真的在爱惜对方,我们都在爱着过去的自己和过去的那段岁月。一想到这些,往后的日子没法过了。我们就分手了。分手后再也没来往过,也不打听对方咋样了,一晃,就一把年纪了。
我最近的一个相好,就是那个骑电瓶车带我的蚕豆了。我先前跟你说过,我找到白鸡庙镇胡大寨胡三娃家,多亏她帮忙。她没事就帮我打听,就打听到是胡三娃的儿子胡小柱骑摩托撞了那老头,然后才有我隔十天半月去胡三娃家吃饭的事。我去胡三娃家吃饭,当然没安好心,就是去闹他的,一直闹得他不得不把他儿子叫回来,跟我了了这桩事。我们这个地方啊,闹人有个软办法,就是去他家吃饭,他吃啥你吃啥,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当然胡三娃家也不是好闹的,我闹了这些年,不还没把他儿子闹腾到家里来吗?不但不回来,估计躲得更远,更不给我面见呢。
我也不急,就隔个十天八天去一趟,吃他一顿。胡三娃也不急不恼,待我笑脸相迎,不说孬话,就任吃他家的。我不急的原因,就是回回能见上蚕豆。到后来,我觉得我去胡三娃家吃饭,有一半是为了见蚕豆的。
蚕豆是做了外婆的女人了,你别以为她多大,她比我小十几岁呢。她做了外婆,也不过才四十二岁。她结婚早,女儿结婚也早。她还有个儿子,在外面打工,媳妇也说好了,说哪天结婚就结婚了。蚕豆的那口子,是个能干的主儿,当个小包工头,西集东集给人盖屋子,手头也宽裕。在西淝河街上盖楼,怎么就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脑袋摔破了,抬到镇卫生院就断了气。那会子蚕豆才三十多岁,就守着婆婆和一双儿女熬日子,一熬,就熬十来年了。
我跟蚕豆好,蚕豆的模样好,人善良是一方面,主要的一面,我第一次见她时,她车篮子里就搁着几支牙刷几管牙膏。后来熟了她跟我说,她念过初中呢,她家里,除了婆婆外,一家人都刷牙,都讲究卫生。
我终于逮着了一个刷牙的女人。不容易,在咱这农村,年轻人就算了,上了一点年纪还刷牙的女人,真的是凤毛麟角啊。
我去胡大寨胡三娃家吃饭时,总要发短信给蚕豆,她接到我短信,就跟婆婆说去闺女家看看,或是去赶集啥的,找个借口,就跟我碰面了。去胡大寨正好经过她庄后头。我们骑着电瓶车,在高速路的高架桥底下说话。那里安静,虽说高速路上车来车往的,那些车跟我们不搭架。高架桥底下荒草多,是一片空地,开着野花,就像小时候见过的那些荒草地一样。我们说话时,内心很安静。我想,是不是我老了,需要找一个听自己说话的人了?蚕豆不知道我年轻时的那点事,那时候她还小。我就说给她听了。她赞我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说在西淝河湾这一片,像我这样的人,不多。
说好等她儿子娶了媳妇,婆婆百年后,她就到大农来生活,也不要啥手续,就照顾我吃喝,跟我白头到老。她才不怕别人说她什么呢,都啥年代了。我也想过是否现在就把她跟婆婆接来大农庄?但想想就放下了。不好接过来啊,这事复杂着呢。你说,我不能因为碰见了一个刷牙的女人,就头脑一热,啥都不顾了?唉,可能我真老了,不会浪漫了。浪漫是什么,就是不管不顾,那都是年轻人的事。
我就这样跟蚕豆好了三年多了,我去胡大寨吃饭的意义,不仅仅是等胡小柱回来了,我跟蚕豆会面、说话更重要。至于胡小柱啥时候回来,那就随他便吧。
你瞧瞧,你叫我说我,我就说我了,很苍白吧,没啥故事。我活得算单纯的人。能有啥大故事?
还是大农庄上人的故事多。比如,农伟回庄上后,故事就接连发生了。
22.农伟在大农庄的瞎折腾
农伟回到大农庄,不是他自己要回来,是为着他娘农大花要叶落归根才回来。关于农大花,我前面已经说过了,她离开庄子许多年,一直跟农伟住在滨洲的城里。这次回来,按农伟的说法,就是想家了,城里的日子过得久了,就想回到老家调养身体。给我的感觉,农大花不是身体需要调养那么简单,她肯定还有其他的事才回到庄上。是不是就跟庄上那些个老头老奶一样,生了不好的病,在医院捣鼓了一阵子,最后回到家里来,想吃啥吃啥,想玩啥玩啥。就算农伟和农大花不跟我说,但他们瞒得了整个大农庄的人,想瞒一个医生,哪怕是个村医,都不可能。
农伟不说破,农大花也不说破,我当然更不会说破。一搭上农大花的脉,我就知道,她身体亏很了,空很了。不是吊吊白蛋白就能好得了的。
按以前说好的,我每天出诊的病人里面,多了一个农大花。跟所有病人不同的是,我每次去她家吊水,农伟都要送我一盒烟。我把他先前送的那条烟,不声不响退给他后,他只笑着说一句“俺大舅你把我当外人了啊”,就没往下说了。现在送的这盒烟,不是太贵,十七块钱一盒的红皖。第一回我无论如何不要,但农伟一直送我到门外很远的地方,一直朝我兜里塞,并且反复说,那是他娘的意思,他娘希望他大舅一定得收下,不然,他娘心里会不安,会以为大舅嫌烟孬。看样子,肯定推不掉了,我就只好收下。后来每次我给农大花拔掉吊针,准备离开时,农伟就直接把烟塞进我的药箱里。我假装没看见,但每回心里都不舒服。说不上来的滋味。这可能就是大家挂嘴上常说的距离吧。农伟跟我,跟整个大庄农,都是有距离的。别看他笑眯眯回庄上来了,把自己融进庄上人里面了,但他消除不了他跟大农庄和大农庄人的距离。这距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多少年前就有了。庄上的年轻人不知道,庄上的老人心里可是明镜似的。
我把农伟送的烟,放诊所的桌子上,谁来给谁抽,我自己也抽。我跟老木锨说是农伟送的。老木锨抽一支烟放嘴里叼着,又在耳朵上别一支,说:“他送你就收着。小恩小惠买你的心呢。要不是农大花是咱庄上的闺女,农伟进庄子,说不定会有人唤狗咬他呢。洋什么蛋,还高伟呢。现在咋不高伟了?”
说着牢骚话,抽着农伟的烟,几个老头还是嘻嘻哈哈的摸小牌。后来,农伟的烟就成了摸小牌的赌注。输一次,一根烟。也是,这农伟见天就送我一包烟,我也抽不了几根,这几个老头身体不好,我早让他们戒烟的。看他们活得着急,才准许一天抽三五根。
只有八脚不说农伟的闲话。门鼻在农伟的宾馆里当保安,他不能说。整个大农庄,有不少人都不会说农伟的闲话的,那些人家都有人在农伟的建筑公司干活,其中西一队的瓦匠头子农朝鲜,带着一帮徒子徒孙,在农伟的建筑公司混了好些年了,已经混成个小包工头了。农伟回庄上,农朝鲜的徒子徒孙的爹娘,都隔三差五地去农大花家看望她,薅些地里的时新菜,哪怕掐一把米果菜,都会送过去,跟农大花说着很讨好的话,见着农伟,也像见着大老板一样。没在农伟公司干活的人家,也去农大花家里看她,倒是有些看稀罕的味道,也不跟农大花说那些讨好的话,只是问些家长里短的事。农伟对来他家看他娘的人,不管是谁,总是好茶好烟地招待着,那样子,很礼貎,却有距离。看他娘的人要走时,农伟总送到门口,会抽烟的,他就塞一包烟过去,不抽烟的妇女,他就送些好吃的,都是滨洲城大超市买来的稀罕物。
听说农伟娶的媳妇很了得,农伟不在公司,公司里的大小事都是她招呼着,有啥事,两口子就电话联系。农伟的媳妇是个城里生城里长的人,农大花回大农庄这些天,她只回来过两次,开着车,回来住一晚,天一亮就走了。她不跟庄上人说话,庄上人也不熟悉她。
看这样子,农伟是要陪着农大花在大农庄长住下来了。农伟找到亲近门的舅舅或老表啥的,到他家帮忙,连以前闲着的菜地都种上菜了。他又让堂舅屋角在庄上买鸡,说是给农大花补身子。庄上喂鸡的人家不多,有几家就喂个三两只专供下蛋吃的,舍不得卖给农伟。只有老财迷家喂得多,总共有五十多只鸡。老财迷把院子前半截用网绳全围起来,专养鸡,旁边的猪圈里还有一头猪,羊圈里三只水羊,门口还拴着一条看家狗。虽说家里只有老财迷一个人住,但进了他家的院子,那个热闹,鸡飞狗叫还加上羊哞哞,就像走进了农贸市场。财迷家的鸡,那是典型的土鸡,平常就吃菜叶子拌玉米糁子,老财迷薅回来喂羊的青草,也撒在鸡圈里让鸡啄着吃,他还从地里逮豆虫和土蚱子喂鸡,他家的鸡,被他喂成了杂食动物,逮着什么吃什么,一点不挑食,长得又肥又精神。财迷不卖小鸡,他都是喂到冬天了,鸡不生蛋了,他才卖老母鸡。现在是夏天,正是鸡不喜欢生蛋的时候,但鸡的个头并不壮,要等到入冬了,鸡才上膘,才能卖上好价钱。
农大花的堂兄弟屋角是个老寡汉条子,心眼实,人也老实,农大花回来后,他就在农伟家帮忙了,除了睡觉回自个家,一天到晚都待在农伟家,见哪样活都做。农伟家支了土锅台,屋角就劈了半院子的劈柴,农伟的姐做饭,他就烧锅;农伟家大门口有块空地,他就深翻细刨了一遍,撒了菠菜种子,又摆了蒜瓣子,弄得那片地青枝绿叶的。农伟把买鸡的事交给他后,他第一次并没去老财迷家买鸡,他先把庄上东二队的几只鸡买完了,才去的老财迷家。他知道老财迷要冬天到时才卖鸡的,而且是卖给集上的崔奶奶鸡汤馆,价格高,一天卖两只,一个冬天老财迷都笑眯眯地在卖鸡当中度过。他怕老财迷这会子不卖给他。
屋角走进老财迷家的时候,老财迷正在切菜叶子喂鸡。屋角跟老财迷一辈的,他两个见面,一个喊财迷,一个喊屋角,喊了几十年了。屋角怕老财迷大门口拴着的狗,不敢进来,就在大门外喊:“财迷,你把狗拴牢了,我进院跟你说个事。”
老财迷头也不抬地说:“你进来就是,虎子不咬好人。”
屋角弯着腰,小心翼翼进了院子,那只叫虎子的狗只对他抬抬头,连哼都没哼一声。屋角进来后,小声问:“财迷你可卖鸡?我姐叫我买鸡。庄上只有你家鸡多。”
老财迷停止切菜,把刀放切菜板上,看了一会儿屋角说:“是给农大花买鸡吃?”
“是哩,我姐叫我来问问你。”屋角说得很小心。
“卖,你知道我都是论个卖的吧?”
“知道。集上崔奶奶鸡汤馆的人来卖鸡时,我在场。”
“但现在论个买,你吃亏,鸡还不太壮。”
“算那么清朗弄啥,我看着鸡现在就很壮了。”屋角朝网绳圈着的鸡群里看着,好像要随时下手的样,“我今天先抓两只,可好?”
“行。你自己拣。拣好了,我帮你抓。你别把鸡都吓惊了。”
屋角眼睛东瞭西看,那些鸡见着了生人,咕咕咕叫着,扭着屁股朝墙角钻。
“财迷,你来抓吧,抓到哪只是哪只,你养的鸡,都一个样,哪只都行。”屋角说。
老财迷就把菜叶子撒过去,鸡见着了,一起朝前跑,啪啪啪吃起来。老财迷顺手就抓住一只鸡,那只鸡很不情愿地看着他,嘴还朝地上啄着。老财迷把鸡放到屋角的手里,那只鸡才觉大事不好,拼命地狂叫起来。老财迷又抓住一只鸡,交给屋角时说:“快拿走,别惊了其他的鸡。”
屋角抓着嘎嘎叫的两只鸡朝大门外走,一边把一百块钱掏出来给老财迷。老财迷的鸡卖到集上的崔奶奶鸡汤馆,一只就是五十块钱。老财迷把钱抓手里一会,又突然塞给屋角: “那咋行,我咋能要钱。都是一个庄上的。”
“这有啥,一个庄上的鸡就不是花力气养的呀?你别客气了,咱庄上别人家的鸡我也买过的,都给钱了。你不要钱,我下次咋好再买?”硬把钱塞老财迷兜里了。
屋角回到农伟家,把鸡交给农伟的姐去杀。农伟马上又跟屋角说:“舅,你还得跑一趟,你跟财迷舅舅商量一下,让他别把鸡卖给集上了,鸡都留给咱家吧。”
屋角就又跑了一趟。
老财迷一听就不乐意了:“哪咋行,崔奶奶鸡汤馆可是跟我口头协商好的,好几年了,年年都让我送鸡过去。我要不卖给他,那就是说话不作数了,不合规矩吧?你们要吃直管来抓,他家要,我也得送过去,总共就这么多只鸡,吃完拉倒。”
“财迷你就不能脑子拐个弯吗?卖给谁不是卖?咱是一个庄上的,咋着也比跟集上的人亲吧?你不送集上,还省力气了呢。”
老财迷被屋角说得噘起了嘴,不咋搭理他了。屋角见状,只得回去跟农伟复命。
农伟就亲自到老财迷家来了。
让农伟没想到的是,老财迷的家是那么像家。庄上的人家,大多都是关门闭户的。就算有人在家的,也是院门冷清,空落落的没啥东西,最多不过养只看家护院的狗。哪像老财迷家,又是鸡又是猪,还有哞哞叫的羊。一进院子,圈里的猪叫羊叫鸡叫,把老财迷家的院落撑得满满腾腾的,院中间的路,老财迷也扫得干干净净,靠墙头那地方,还摆了几盆仙人掌。院子里还有桃树、枣树和柿子树。农伟一见老财迷就掏烟,嘴很甜地叫声“俺舅”。老财迷也客气地点个头,直言道:“大外甥,你可是来说鸡的?”
“是哩,舅。我就来说鸡。你还有多少只鸡?我都买下来好不好?钱先给你,鸡你帮我养着,一天花多少养鸡费用,你说了算,我也先给你。”
老财迷的脸就腾地一下子全阴了下来。这是说哪里话?全买了,还给养殖费?农伟虽说是大农庄的外甥,但也是土生土长的大农庄人,还能不懂庄上的规矩?有些理,不是靠钱能说得通的,不能仗着有俩钱,就想个啥是个啥。
“大外甥,我跟屋角都说清楚了,这不是钱不钱的事,这是信誉的事。西淝河集上的崔奶奶鸡汤馆,我给他送鸡不是一年两年了,是三四年了,你咋着也不能让我断了人家的顿。”
“大舅,整个西淝河镇,难道就你一个喂鸡的?他不会到别的庄上去买,非来买你的?”
“那你咋不去别的庄上买鸡呢?”老财迷跟他抬杠了。
“舅,你是咱庄上的,我不买你家的鸡,还到外面买,不是脱裤子放屁,多那一道子嘛。而崔什么奶奶的馆子,哪地方都能买到鸡。”
“那可说不准,人家就认定我养的鸡了。”老财迷有点骄傲。
“哈,舅,你说你这么忙这么累,图的啥?不就是钱吗?我给你,你开个价。你说多少都行。”
老财迷看了看农伟,哼了一声,嘟嚷道:“我累我快活,我不光图钱,还图快活。”
“有钱就快活。是不是?”农伟帮他总结。
“那不一定。有钱不快活的人多了。你可不能拿钱来量我。你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农伟摸着头,修理着自己的涵养,马上堆出一脸的笑:“舅,你刚才都是说笑的吧。这鸡,我全买了,你就不愿意?”
“大外甥,真不能全卖给你。你娘要吃的话,你就来捉,集上的人要我送,我也给他送去。”
农伟无话可说了,只得走出老财迷家。他没有把到老财迷家买鸡的事,跟他娘农大花说。他怕他娘心里有想法。他只好让他的八成亲的大舅屋角,到别的庄子里找鸡,屋角到前农庄后农庄小农庄都看了,养鸡的确实没几家,鸡养得也不好看,不像老财迷家的鸡,个个欢腾乱跳的。他回来跟农伟说,农伟只好决定,先忍气吞声买老财迷家的鸡,哪天老财迷家的鸡没有了,再想别的法子。
农伟还请来庄上的几个远房妗子,一起在他家帮忙。这几个妗子,都心灵手巧,能说会道,做各种好吃的给农大花吃,包扁食,煎茄子,炸油角子,擀炝锅干菜面条,农大花也吃不了几口,倒是这几个妗子,整天吃得油嘴汗脸的,走路都笑眯眯的。我回回给农大花吊水,她屋里就不断人,那几个妗子,陪着她说东说西,把多长远的事,都能捞出来说一阵子。农大花也听得高兴,不时笑得哈哈响。估计还会说到我,有一回我刚进院门去给农大花吊水,她们几个的说笑就嘎嘣止住了,你说,不是说我是说谁?不过,我死皮赖脸的年纪了,也不怕谁说道了。听说,这几个妗子,农伟都发工资给她们的,怪不得她们自家也不蹲了,专门蹲在农伟的家里。还听说,屋角也是拿工资的。看来,农伟当老总给人发工资发惯了。嘿,这年头,有了钱,真是办事简单多了。
时节进入初冬的时候,农伟又折腾出另一桩事来。是啥事呢?找人在他家织布。这也是农大花跟那几个妗子说闲话时说出来的事。农大花最喜欢说旧事,从小时候说起,说到做姑娘时过七巧节,一堆姊妹躲在葵花底下,对着天空祭拜织女,也为自己祈福,祈求不但手巧心灵,还能嫁个如意郎君。说着说着,就说到织布这件事情上了。农大花说:“那会子庄上就数四奶奶布织得好,格子尼织得跟卖的布一样密实。嘿,我昨黑里还做梦梦见织布呢,都听见线梭子呱叽呱叽来回跑的声音了。”
“他大姑,你真是离庄子时间长了,现如今,哪还有织布的?早就不织了。我敢保证,咱整个大农庄,连一台织布机也没有了。”其中一个陪聊的妗子唏嘘着。
“是啊,我这一辈子,再想见着织布机,再听见织布声,就不可能了。我记得小时候,我娘织布到半夜,我睡梦里都是线梭子来回跑的声音,就像天书一样好听。”农大花惋惜的话,刚巧被进屋来的农伟听了个满耳朵。农伟说:“娘,这还不简单,我找人来咱家织布,给你老织一条铺床的单子,还给你织铺沙发的套子。只要娘喜欢,啥都能织出来。”
农大花骄傲地看着她儿子。她以为农伟就是逗她开心的,没想到,家伟真的去找人来织布了。
这个织布能手,就是庄上小跑的媳妇。小跑当年跟着老木锨后头混,专喜欢撵偷庄稼的社员,一逮一个准。因为跑得快,大名都没人叫了,就给他起大号叫小跑。现在小跑五六十岁的人了,早当了爷爷了,大名还没更证过来,人前背后一直小跑小跑叫着他,连刚上学的小孩,喊他爷时也要带着小跑俩字,叫“小跑爷”。小跑习惯了,他媳妇也习惯了。
小跑的娘是个手巧的人,也是庄上的织布能手,据说她跟另一个巧手比织布,一晚上不歇工,能织一丈布。小跑的媳妇脸上有快胎记,长得一般化,但织布是个好手,就因为这一点,小跑娘才找媒人把她说给小跑,还大操大办地娶了过来。小跑媳妇果然媳承婆业,在大农庄一群织布的妇女当中,响当当的数一数二。
小跑媳妇到了农伟家,脸上就犯难了。织布能手不能光站在那里用嘴说织布呀,得有织布的东西。首先得有线,有了线,得找人经,经好了布,再上到织布机上织。线还好说,县里有纺纱厂,镇上的商店里就有卖线的。关键是找谁来经布,到哪里找到经布的物件?更难的是,到哪里找到织布机?
小跑媳妇脸上的胎记,已经长成了老年斑,这会子就像乌云一样,挂在那里。
农伟又发工资给小跑的媳妇了。他喊她三姥娘。小跑比农大花长一辈。农伟委托他三姥娘到庄上找人去弹棉花,弹好棉花再搓棉条子,搓了棉条子再纺线,纺了线再织布。小跑的媳妇拿着烫手的工资,马上找人去了。
农伟在自家的院子里,搭了一个防雨篷,篷子里支起一个大案子,弹好的棉花堆在上面,那几个陪聊的妗子,忙着搓棉花条子。小跑的媳妇自己跑不动了,让回来结婚的远房侄子,用电瓶车带着她,去东庄西庄找纺花车、线绽子、线络子、线橛子和织布机。跑了几个庄,没找见几只线络子,更别说纺花车和织布机了。织布机庄上倒是有一台,就在老侃娘快要倒的屋子里放着,烂得只剩几个木头架子了。
农伟就找到我头上来了。
谁让我走的地儿多呢?在农村,要说哪个庄的人咋样,哪个庄出过啥事,乡村医生没有不知道的。村医干的就是走村串户给人打针治病,听人瞎唠嗑的事,就算不乱打听,那些病人就主动给你唠出来了。
“俺大舅,你看你可能想到办法,找一台织布机几只纺花车来给俺娘织布?”
农伟是在我给农大花吊完水,尾随我到家里时,才说的。我想了好一会,把几个庄都想了一遍,真没见谁家屋里放着纺花车和织布机的。我还给几个当村医的同行打了电话,问他们庄上可有纺花车和织布机?都说没有。早在十多年前,那些纺花车和织布机就烂掉被人当柴火烧了。
我觉得农伟有些惯着他娘了。但他惯他娘,肯定有他的道理。
“俺大舅,不瞒你说,俺娘也得了不好的病了,已经转移了。在城里治了一段时间,医生说,治是治不好的,只能放疗和化疗,但俺娘贫血太严重,红细胞不到四千个,再化疗,就不够杀的了。俺娘跟俺说了一夜的话,说,如果我孝顺她,就不要她再受罪了,就回到庄子上,让她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我也听过医生的意见,医生说,姑息疗法也是一个办法,让病人的最后时光快乐地度过,说不定还能延长生命呢。我这就带俺娘回来住了。我想,只要俺娘喜欢啥,我就给她弄啥。花多少钱都可以,就是图俺娘她活得高兴。”
之前我虽然猜测过农大花回大农庄住肯定有事,但听农伟这样一说,我心里还是呼通了一声。我没想到农大花病得这样严重了,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光了。庄上的几个老病号,也都在最后的时光里熬着,我每天开导他们,给他们开中药吃,还让他们去田边地头多走动,打几套太极拳啥的。这几个老病号,当然没有农大花过得好,还吊着白蛋白养身子,那几个老病号,就是粗茶淡饭地活着的。想到农伟给他娘过的最后的日子是随心所欲的,我心里多少安慰了一些。
“我尽量多想办法,我把病人都发动起来,让大家去找找,幸许哪个庄上,真有人纺花织布呢。”我宽慰着农伟,心里对他这些日子在庄上的瞎折腾,一下子理解了。他为着他娘,费多大的心思,都是一种孝心哪。
我开始了对纺花车织布机的寻找。那天跟蚕豆见过面,又去胡大寨胡三娃家吃了饭。自从多了病人农大花,我去胡三娃家吃饭的次数减少了,蚕豆为此还有些不高兴。听我解释后,蚕豆的不高兴马上就没了,还自告奋勇帮我找纺花车和织布机的下落。在农三娃家吃饭时,我不像过去那样,隔靴挠痒般地去问候他那个躲着我不肯回家的儿子胡小柱了,而是跟他谈起了纺花车和织布机的事。胡三娃有些讽刺地看着我说:“你这是打算改行搞纺织啊?城里的织布厂,要多少机子没有?你来问我弄啥呢?”
我笑道:“是找咱们乡下人织布的机子。我看你胡三娃神通广大,如果你能帮我找到,或许,我就不到你家吃饭了呢。”
胡三娃不置可否地歪嘴笑了一阵。那天他家的饭菜还真不错,炒鸡蛋、小公鸡烧茄子,还蒸了半盆扫帚杪子。饭菜摆上桌,胡三娃真真假假地说:“能帮你找到纺花车和织布机,我也不要啥感谢,只想你到时帮我儿子说房媳妇。你来我家吃饭这几年,别人不知咋想的呢。你走庄串户的,认得人多,哪家的闺女心灵手巧,相貌端正,你先给我儿子招呼一声啊。”
托了事给胡三娃,是死马当活马医,就继续去各庄找。蚕豆那里也一无所获,得到的消息,都是纺花车织布机烂掉了,或者被当柴火烧了,或者拆解了,做了别的东西。真没想到,在西淝河湾这一片,居然连一个纺花车织布机都没找到。庄上几个年轻的媳妇,在外打工回来看孩子的,一听说庄上人在找纺花车织布机,都把她们腰笑弯了。说,庄上的人是不是发神经病了。
没想到,胡三娃真的找到纺花车织布机了。他打电话给我说时,我还不相信,以为他逗我。他认真地说,他真找见了,不在西淝河湾这一块,在别的县,是很富裕的一个地方。我不信富裕的地方还有纺花车和织布机。胡三娃说:“正是太富了,才会有。咱们过得穷,只知道丢,人家过得富,开始捡了。那个民俗馆里的纺花车织布机,不是用来织布的,是用来收藏的。”原来,胡三娃找的纺花车织布机,在隔壁县一个新农村建设示范点的庄子上,那个庄子腾出三间大瓦房,建了个民俗展览馆,供人参观。里面不但有织布机、纺花车,还有农村人拉大粪用的木轮牛车,犁地的犁子,拉犁子的拖车,喂牛的牛槽,磨麦子豆子的大石磨,罗面的罗和放罗的杆子、柳编大箥箩,还有没通电时点的煤油灯,扳鱼时用的鱼篓,烧柴锅拉的大风箱等等。胡三娃打听出了这些,但却借不出来。“别说借了,摸都别想摸,上面可写着请勿动手的字呢。我算通报个消息了,借不借得来,你是个能人,就看你的本事了。”胡三娃末了还不忘讽刺我一句,吃了他家多少次饭了,总算找到理由剋我一顿了。
我暂且不想胡三娃剋我的话,我先把他告诉的消息给农伟讲。农伟听说后,用手抓着头发想了好大一会儿,就开车出去了,他还带着公司的另一个人。他回大农庄来,一直有个穿黑唐装的人跟随着他,这个人有三十旺岁,留着平头,个头很高,身材笔挺,平常就在院门口坐着,对农伟家里人说什么、做什么,从不插话,也不笑。我到农伟家这么多趟,就没见他笑过。我对他笑着打招呼时,他只点个头,微笑都没有。后来我也只点头打招呼了。农伟在屋里陪他娘说话时,这个唐装男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摸摸树叶子,捣鼓捣鼓压井把手,拔几棵菜园边的草,或者就笔直站大门口,朝外远眺,样子非常严肃。只要农伟出门,他马上形影相随了。农伟开车,他坐副驾驶的位置。这样子,他又不是农伟的司机了。那是什么呢?庄上的人都说,他是农伟的保镖。说现在当老板的都雇保镖,走哪儿跟哪儿,时刻保护着老板的人身安全和财物安全。这样一想就对了,农伟回到大农庄,并不是天天待在大农庄,有时也要出去办个事啥的,旁边跟着一个保镖,办事就放心多了。
农伟带着保镖坐上车,一溜烟跑走了。天快黑的时候,两个人才回来。小车后面跟着一辆农用三轮车,车上装着一台织布机,两辆纺花车。几个搓好一堆棉条子没事干陪着农大花说话的妗子,马上跑上前,一起朝下下东西。到晚上的时候,农伟家的院子扯上了一百支光的大灯泡,几个妗子轮班,嘤嘤嗡嗡就纺起棉花来了。
农大花也从屋里走出来,坐纺花的女人旁边,又是一顿唠嗑。说到纺花比赛的事,说一个人一天能纺二两线,还得哄孩子,还得做三顿饭,晚上怕点灯熬油,就绑了一根点着的麻秆在脚上,脚伸到线绽子旁边,线绽子转动的时候,会起一股风,那股风就吹得麻秆上的火星亮起来,朝线绽上绕线时就能看清楚了。
说着说着,农大花激动了,就要亲自纺一会儿的线。农伟也不拦着他娘,还鼓励说:“娘,你要纺,就直管纺,我有多少年没听过娘纺花了,还是小时候听到过。”
农大花就欢喜得什么似的,真坐到纺花车怀里,揪着一个棉条子,嘤嘤嗡嗡纺起棉花来了。一口气纺了一根棉条子,才歇手坐着喝茶。农伟在一旁给他娘披了一件外套,肯定怕夜里有露水,别凉着了他娘。
农伟家的院子,一直热闹了半个月,纺好线又糨线染线晒线经线,最后总算弄到织布机上了。轮到小跑媳妇上机子织布时,织布机就挪到堂屋里了。农伟家开始织布的时候,庄上的一些老人都过来看了。几个没牙的老奶奶看着小跑媳妇一下一下撂线梭子,手就馋了,就想也撂几梭子。农大花就让她们上机子,过过织布的瘾。
咣当,咣当,织布机整天响着,农大花的眼角湿湿的。农伟的眼角也湿湿的。布织了丈把长的时候,布卷子就很粗了。农大花摸着布卷子,爱不释手,末了叹息道:“三婶子,你看你织的格子尼多好看,要是中间再跳几根线,花就鼓出来了,会更好看。”
小跑的媳妇就停下手,把线梭子放下,从织布机两边的小筐里拿出几只各种颜色的线梭子,在手里比划了一阵,笑着放下了:“他姐呀,我可能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咋织跳花了。”小跑媳妇喊农大花“他姐”,是比着她儿子喊的。农大花跟她儿子同辈。
农伟马上接话说:“三姥娘,你想想,咱庄谁会织跳花的格子尼?”
农大花马上打断道:“这孩子,听说风,就是雨,我不过那样问一句,你就拿棒槌当针穿了。”
“俺娘看你说的,只要你喜欢,儿子我到天涯海角想办法,也要让你心想事成。”
农大花眼角明晃晃的:“你就犯傻吧,看把你累成啥样了。”
农伟对他娘讨好地笑了一阵,依旧催问着小跑媳妇谁会织跳花的格子尼的事。小跑媳妇自己试了试,梭子来来回回几下,嘴里喊着“错了错了”,再次放了手,想了半天说:“我估计,咱庄上我不会织,也没谁会织了。”
这一幕正巧我在场。我正给农大花的手面上扎针吊水。白蛋白滴注到她身体里,她还是日渐消瘦。我想提醒她,吃得太好了,癌细胞也会营养丰富,长得也快呢。但我不能跟她说。农伟叮嘱,不叫问她娘的病。农伟不叫问,除非农大花自己跟我说,否则,我是不会问这事的。这是农大花的隐私。
看他们为织跳花的格子尼的事犯愁,我想了想说:“我知道一个人,会织跳花的格子尼。”
农伟马上说:“俺大舅,你说她是谁,把她请过来,我付工钱就是。”
我心里不乐意农伟把钱挂在嘴上,好像只要有钱,他啥事都能摆平似的。可能,他这些年在商界拼命,早习惯了开口闭口谈钱的事。我把心里的气往下摁了摁说:“外庄的,我以前的一个病人。”
我说的是蚕豆。蚕豆跟我说过,她十几岁的时候,就会上织布机织布了。她跟着庄上的一个巧手嫂子学的,各种花格子尼都会织,特别是跳花的格子尼,看起来好看,织起来可难了,一天也织不了几尺布。她织布织到二十多岁快三十岁的时候,庄上再没人织布了。她也不织了。
“那,我们开着小车去接她吧?”农伟用商量的口吻跟我说。我发现,农伟跟我说话很客气,不像对庄上的其他人,一点不带商量的。
我马上给蚕豆打了个电话。她正在家里。她的声音带着兴奋:“我的手生啦,多少年不扶织布机了,能行吗?”
我说:“你把家安排一下,我们开车接你去。”
就真的把蚕豆接过来了。
接蚕豆来,我是有私心的。她到大农庄农伟的家里,我就能天天碰到她,因为我得天天给农大花吊水。能天天见到蚕豆,我对农伟在大农庄的折腾,不但不生气,还觉得他折腾得有理。
蚕豆上到织布机上,先试试脚下的踏板,再把梭子在手里攥了攥,又扒着布卷上织成的布瞅了又瞅,才开始织布。庄上的几个妇女过来看,小跑的媳妇也在旁边看,看蚕豆如何把花织得“跳”到布上的。我也笑眯眯地跟着看起来。最后,大家都让开了,让农大花站到近前,看着蚕豆怎样从线缝里把梭子掏出来又塞下去,密密的线,蚕豆居然一根根去数,数到哪里,就把梭子朝哪里塞。一点一点的,就像绣花一样。这样织了半下午,蚕豆都没下机子,才织了一尺布。农大花看着突出在布面上的花格子,嘴里啧啧不停:“你看着恁年轻,咋学的?”
四十多岁的蚕豆被农大花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跟庄上的一个巧手嫂子学的。多少年不织了,也算废掉了。”
小跑媳妇织的布是一种样子,换作蚕豆后,蚕豆织的布,又是一种样子。因为事先经好了线,花格子都固定了,乍一看,布差不多,仔细看,才能分辨出,蚕豆织的格子布是立体的,因为有会“跳”的格子突出来了。
蚕豆在大农庄住了八天,也织了八天的布。她好像迷上了织布,除了吃饭睡觉和上茅房,她整天坐着不动,手抓着梭子,让梭子在织机上不停地来回跑着,那梭子也神奇,像条鱼似的,一会儿游到布面上来,一会儿又钻进花花绿绿的线里。农大花在织布机呱叽呱叽的响声里,笑眯眯地跟几个陪聊的妗子说着陈年老事,把她做姑娘时七巧节乞巧的事又说了一遍。农伟看他娘恁高兴,也跟着说笑。那个剃平头的保镖站在院子里,板着脸,抠着一只葵花头里的葵花子,朝嘴里吃。生葵花子也能吃,特别是还长在葵花头里的葵花子,有股甜味,那种味道,就像你站在满地的庄稼地里闻到的味道一样。
还剩最后几尺布的时候,我给农大花拔下手面上的吊针头,农大花的手在新织的布卷上来回摸着,眼泪啪嗒就掉下来了,鼻子吸溜着说:“我小时候就知道讲好,喜欢穿花衣裳,有一回俺娘织布,刚织了五尺,就咔嚓一声剪下来给我做褂子了……”
农伟马上就跟他娘说:“娘,要不,你上来织几梭子?”
农大花立刻亮了眼睛:“这咋行,我哪会织这种花,织白布还差不多。”
蚕豆马上从织布机上跳下来说:“大婶你就试试吧,反正也就这几尺布了,你就当白布来织好了。”
“俺娘,你就练练手吧。”农伟把他娘农大花朝织布机上扶,农大花扭捏了一会儿,就坐上去了。试了试脚下的踏板,眼睛在绷着的经线上一个劲地瞅,瞅了好大一会,才哗啦丢了一梭子,呱叽拉了一下织布板。完成了第一梭,农大花织得起劲了,哗啦哗啦让梭子左右游动着。农大花没有让自己多费劲,把布织出“跳”花来,她就是织普通格子尼布,跟小跑娘织的差不多。
看着农大花织布,我想到了年轻时读过的书,书里有这样一句话:“钓鱼之乐不在鱼,在于钓,织布之乐不在布,而在于织”。这不就是农伟带给农大花的乐吗?
农大花织了好大一会,招呼农伟扶她下来。农伟一直在农大花的身后帮他娘叫好呢,见农大花要下来,马上伸出手,边扶边问:“咋样,娘?感觉变没有?”
农大花的头上居然冒出一层细汗,她在沙发上坐下后,长出一口气,说:“刚才那一会,我真觉得是回到从前了呢。”
“俺娘你高兴就好。”农伟满心欢喜,对在院子里扫地的屋角说:“俺舅,你再去财迷家逮只鸡,晚上给俺娘下鸡蛋面叶子,也让蚕豆尝尝财迷养的鸡,举世无双的好鸡呀。”
蚕豆在农伟家待了八天,吃过财迷家老母鸡的鸡汤面叶后,拿着农伟发给她的工资,回家去了。我后来跟蚕豆说,她待大农庄的八天,是我的幸福时光。蚕豆说,让我看到她织布,让我知道她的巧,她也很幸福。她最后还说:“要感谢农伟。农伟会让死气沉沉的大农庄发生变化的。”
“他不过是哄他娘高兴,他还给庄子带来啥变化?”
“他这样能折腾,等他娘好了,他说不定就在庄子上乱折腾了。”蚕豆的口气很肯定。
还真让蚕豆说对了。农伟真的折腾了好大一阵子的大农庄,把大农庄折腾得灰土狼烟的。我在后面再跟你讲啊。
现在得再说说八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