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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速递|朱斌峰、项丽敏、李丹崖三位作家新作同期刊发《散文》

发布时间:2023-10-07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期,我省作家朱斌峰创作的散文《青铜词条》,作家项丽敏创作的散文《樱花道》,作家李丹崖创作的散文《干瘪与辽阔》同期刊发于《散文》2023年第10期。


作品欣赏


青铜词条(节选

朱斌峰



很多年前,去凤凰山铜矿学校寻友,遇一美术老师。他的单身宿舍里挂着一幅自绘的油画,画上一列绿色火车正在奔驰,右上角却粗暴地涂着黑色锯齿状的粗线条,显得触目惊心。他眯着眼睛问我:“你觉得这个锯齿是什么?”我看了半晌,恍惚听见让大地颤动的呼啸声,便说:“那是火车的声音具象化吧?”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同谋般笑了。

在这座由矿山长大的小城里,铜矿和铁矿是常见的事物,就跟乡村的稻与麦一样。我一直觉得这两种金属的声音是不同的:铁的声音坚硬、短促而尖利,不由分说地切割或阻挡着什么;而铜的声音柔软、绵长而辽阔,能把别的响声包容和覆盖。如果说铁之声是锐角的折线,能在夜晚把人惊醒;那铜之声就是圆形的涟漪,能把人带入梦乡——不同材质的东西是有着不同动静的,就如人。

在小城博物馆里,有五件出土于双龙山麓的春秋甬钟,最大的一件钟体上铸有36个枚。这种枚就是铜钟钲部形如刺猬般的乳钉,它们对称排列,不仅使甬钟的音响、音色更悦耳动听,而且以突出的立体装饰,为铜钟增添庄重华丽的气质。在青铜乐器中,编钟是中国传统礼乐文化中尊贵的乐器,是市井民间唢呐不能比拟的——汉代张衡《西京赋》中即有“击钟鼎事,连骑相过”的盛大场面。如今,那些铜锈斑斑的甬钟静立在博物馆里的灯光下,似乎正以静默的方式让洪钟大吕之音穿过千年而来。青铜器,是大地上结出的另一种果实,是河流的凝固、石头的开花。它的声音从坚硬到柔软,俯首泥土,接纳大地,以河流的形式传向四方。

近日,读到安琪写的题乳钉纹簋的诗:“语词也不能穷尽/ 一切事物的本质,譬如钉/ 乳钉的钉,乳房一样的钉子/ 紧紧咬住此簋的外壁/ 它们均匀分布/ 按照设计师设计程序/ 名为钉的它们并不锋利/ 也不扎人/ 它们温顺地贴在此簋的外壁/ 作为装饰它们有些奢侈/ 我其实并不能理解/ 何以一只装食物的器具/ 也要整得如此复杂、莫名其妙”——看来,这位诗人对乳钉另有别解。

每一种声音都是不同的表达,每一种声响都有着不同的意味。古时的钟鼓楼就有报时、报警之功用。在古中国,一些城市都有着钟鼓楼的身影。宋代《营造法式》中就有“城中双阙,城之定制”之说——“双阙”即指钟鼓二楼。关于彼时钟楼撞钟报时的场面,清代乾隆在《御制重建钟楼碑记》上有过形象描述:“当午夜严更,九衢启曙,景钟发声,与宫壶之刻漏,周庐之铃柝,疾徐相应。清宵气肃,轻飙远扬,都城内外十有余里,莫不耸听”——一方水土似乎有了钟鼓楼才能平安,那么什么样材质的钟能声传十里呢?

如若把如瓮的铜钟置于地下,会听见什么?“听瓮”在古代隧道攻城战中颇有奇效。清末曾国荃率湘军攻打天京时,城内太平军便于城墙下埋设听瓮,侦探城外湘军动静,以致湘军一时无法破城。而我在一篇小说中,为让声音唤醒迷失的自己,就坐于山顶的铜瓮里:“我坐在铜瓮里,头顶被羊皮盖住,心慢慢静了下来。铜瓮轻轻颤鸣着,恍惚荡起一圈圈铜色的涟漪。我竖起耳朵,听见一滴露珠从草上滑落,恍若雨落深潭发出咚的巨响。接着,我的耳朵像是装上了扩音器,我听见寂静山野里虫鸟的鸣叫声、寺庙山门处风拂铜钟声、山谷地下水流潺潺声、山下村庄狗叫声,甚至听见山峰生长的声音。不知是我在清冷的瓮里听觉变得敏锐了,还是铜瓮将远远近近的细小声响放大了,我真的听见平日听不到的声音了。看来听瓮能听出灾难的预兆、盗贼的预警,并非虚妄之事啊!”——也许铜音真的能传讯,能让人在风声、雨声、鸟声、虫声里听到大地的搏动、山河的征兆。

想起一所学校:多年前,那所小树林环绕的学校里,一口小铜钟挂在操场上的大树上。黄昏时分,鸦雀在落日余晖里归巢了,头发霜白的老师敲起铜钟,当当当,孩子们在余音绕梁的钟声中如鸟飞去。后来,学校进入电铃时代,当一阵阵铃声像密集的蜂群飞出,孩子们受惊般而起,在操场上如潮水般涌出或退去,像是被急促的声音追来逐去。那时,是否会有人想起青铜的好嗓子?


铜纹


这是皖南山麓新建的民宿,外为玻璃构成的四壁,内有木质的家具和铁制的楼梯,在白墙黛瓦的徽派古民居里,就如突如其来的外乡人。每每夜晚,它一如琥珀静静地吸纳着月光、星云和灯火。这是寂静的所在,可以让人逃离喧嚣,回到镜子里的自己。我刚走向它时,却被大门上的一张铜脸惊了惊——那是形如怪兽的脸,神秘而狰狞——主人说那叫辅首。当铜门环从时光深处叩响,古中国庭院深深的庙宇深宅的大门上,就有种怪兽衔环的铜器。它是由辅首和门环两部分构成,那兽面底座称为辅首,取“面颊”字意。传说辅首是龙的第九个儿子——椒图,性好僻静,警觉凶猛,能严把门户,镇邪驱妖,守护安宁。

辅首上的纹饰来自中国青铜器的面影。小城自三千年前就开始开山取铜,出土过一众青铜器,其中就有商代早期的饕餮纹爵。“宗庙之祭,贵者献以爵”。(《辞源》)青铜爵在商代是标志身份的青铜礼器组合的核心器物,西周以后其地位才被鼎取而代之。这只饕餮纹爵形如鸟雀,表面呈铜锈色,腹部饰饕餮纹——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一种凶恶贪食的野兽。其纹饰庄严神秘,仿佛黑暗深处有光穿透而来,而光的根部蹲伏着一头猛虎——李泽厚先生称之为“狞厉的美”。这是古老中国的表情,它与凝固云烟的铜锈绿、勒石纪事的铭文一起,构成来青铜绝绝世的容颜。

中国青铜纹样,来自于神奇的怪兽、凶猛的动物、葳蕤的植物,描摹自走兽、飞禽、花草、虫鱼——那些深刻、纤细而又曲折迂回的纹路里,凝聚着思想的星光、想象的云朵和信仰的烟火。在青色的纬度上,冶工们在熔炉前镌刻下神迹,又匍匐于神的脚下。诗人贾浅浅在《青铜》中说:“老迈的清晨,在饕餮纹里徘徊/ 这一年的谷雨,身穿垂坠的长袍/ 把手伸向祭祀时的烟火// 铜的配方/ 在周朝加了白芷去腥/ 尘俗的梦被擦得闪闪发光……”与其说那青铜纹饰是大地的指纹,不如说是令人仰望的脸。

在古中国,文字和图画是对万物的命名,是人与神沟通的语言,有着神圣不朽的意义,是不能随意涂绘的。在神话故事中,仓颉造字竟然惊动了天地,使“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本经训》)那些象形的文与图,如雨水、如灯火、如米粟,在松香桑烟中颂词纷纷,坚如金石,亮如星辰——青铜的铭文和纹饰就有着这种意味。皖南村落有一民俗傩戏,就是在特定时节,乡野村人带上傩面具能由人变成神,驱魔辟邪,护佑一方。于是,心怀敬畏的我写了篇小说,中有当代画家央请老铜匠将他的画作刻于铜上的一段:

“爷爷抬起头,眼神咬着画家:哦,这都是你画的?

画家点着头,长发又遮住半张脸。

你想刻在鼎上的作品,就是这些脸儿?

是!是!不用刻在鼎上了,把它们做成铜面具就行。

爷爷豁地挺直身子:俺不干!俺不能这么做!

画家扬起长发,脸一下子变大了:为什么?您老说过铜鼎是神圣器物,不能乱刻乱画,那就算啦。可铜面具又为什么不能做呢?

爷爷一字一顿:人是凡人,可只要戴上铜面具就是神是魔!

画家愣住了,把头转向秃顶老头:那个馆长……铜面具有这种说法吗?

秃顶老头挺挺胸,变得神气起来:是的,据我考证,我们这一带有傩舞,只要人戴上铜面具,就能扮演神的角色,驱邪逐魔,保一方平安。我是青铜文化专家,不会乱说的。

画家喃喃:不就是个铜面具吗?有那么神神怪怪吗?

爷爷昂起头:你莫要小瞧铜匠,古书上说,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

……

圣人之作,象天法地也好,规天矩地也好,工匠心中自有尺度,才会藏礼于器——青铜器以块范铸形,再经敲打、雕琢、锻磨,将火焰藏于内心,呈现出细密的纹理和青蓝的色泽,在流水与西风中以光亮抵达深远——这便是青铜的容颜。

在戏润流年的乡间,一方灯火戏台,锣鼓喧天处,生旦净末丑粉墨登台,上演着花好月圆的人生。一张张脸谱让朴素的乡间五彩斑斓起来:“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而大戏散场后,锣鼓歇,戏台空,灯火阑珊处,一轮月亮从静夜深处升起——那是不是一张从夜空升起的青铜的脸?

……




作者简介

朱斌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第32届学员,安徽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曾于《钟山》《青年文学》《安徽文学》《西湖》《雨花》《青春》《天涯》《山花》《黄河文学》等发表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选载。获2015年《安徽文学》年度文学奖小说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提名(优秀)奖,参与编剧的广播剧获全国第十二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作品欣赏


樱花道节选

项丽敏


樱花道在黄山北麓,离我的居所不远,走路过去半个多小时。

樱花道是一条乡村公路,一侧是河流,另一侧是稻田。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樱花树下就能看见黄山的望仙峰和光明顶。

樱花道的樱花树是六年前栽种的,种下树的头一年去看过,有几树正值花期,是染井吉野樱。心里甚是欢喜,仿佛很久以前许下的心愿,快要淡忘的时候,忽然得以实现。

我有樱花情结。很难说出这情结的来处,像候鸟从异域衔来的种子,随意一丟,就落进心里。而我心里刚好又有这颗种子生长的环境,慢慢的,种子变成树,到了春天,这棵树就萌发出毛茸茸的叶芽,那是一种生而复灭、灭而复生,如同对久远故乡的想念与渴望。

早些年,为了安顿这种想念与渴望,我会找出川端康成的《古都》、谷崎润一郎的《细雪》、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翻到与樱花有关的片段,把自己放进去,和书里的主人公一起站在樱花树下,在极致的绚烂与寂静里,吮吸又惆怅又满足的春之气息。

有了互联网之后,樱花情结的安顿就有了新的途径——看电影。这成了我个人的仪式,樱花盛开时节,在网上搜出与之相关的电影来看,韩国的《春逝》、日本的《小森林》与《海街日记》,反反复复地看。有一部电影——忘记名字,也忘记具体情节,只记得被我看了多遍的场景:女主人公穿着颜色与樱花相衬的和服,手里提着便当盒,坐在一棵很有些年头的樱花树下。那棵樱花树就像从春天分离出来的另一个春天,在世界之内,也在世界之外,盛大又隆重,孤独又繁华。

起先女主人公是和同伴们一起来赏樱的,后来同伴们陆续出嫁生子,来赏樱的就只有她了。年复一年,女主人公在樱花盛开的日子赴约般到来,安静地赏花,享受春肴,也暗自等待命运的邂逅。

电影的结尾如何?女主人公是否如愿?这些都不记得了。即使没有如愿也无妨。当她年复一年盛装到来,就已经邂逅了独属于她的风景,成为这风景的倒影。不曾辜负春天,也就不曾辜负生命的美与奇迹。

居所附近有了一条樱花道,按说可以年年去看樱花了。然而后来的几个春天并没有去。这几年是有些动荡的,总有意料不到的事发生,持续的疫情与父母老病的身体,囚笼一样把人与大自然分开,有几个春天是在医院度过的,站在病房窗口,想起那条樱花道,心就暗下去,焦虑以蛇的形体缠过来,堵在胸口。于是深呼吸,把浊气缓缓吐出,安慰自己:不着急,春天去了还会来,樱花道这么近,有的是机会去看,过个几年,等它们长得高大一些去看更好。人要看幼,树要看老,人的幼年和树的老年都通神。

我当然是等不及这些樱花树变老了,等它们长到壮年还是有可能的。也不知道樱花树由少年长到壮年需要多久,三十年够吗?

细究起来,我的樱花情结还是来源于童年——一个孩童的眼睛对自然之美的初发现。

皖南春天最早的讯息就是山樱播报的。山樱是本土的野生植物,二月里,春节燃放的鞭炮碎屑还未扫尽,群山暗哑,尚未从冬寒中苏醒,山樱的细枝条上就鼓出匝密的花苞,只需晴个几日,浮出一树树的粉红粉白。

早春风寒霜重,又多雨雪,选择在这个时节开花,是山樱的勇敢,也是它的果决——春天的花太多了,一茬一茬,赶集般地拥挤喧闹,不如趁早开,也就不用去和桃花杏花争夺颜色,让蜜蜂和蝴蝶忙得团团转。

在漫长的寒冷与荒芜之后,第一个开花的山樱,就是大自然送给人间的惊喜,山色亮了,水色软了,就连老人浑浊的眼睛也有了光——看见山樱花,意味着衰老病痛的身体又熬过一个冬天。

山樱的名字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扛着锄头,手里提着装土豆种的篮子,去往村口菜地。我只有六岁,小尾巴一样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走得快极了,我得追着跑着才能跟上。跑到小路转弯处,看见一棵缀满花朵的树从山坡逸斜而出,像要俯下身子与路人打招呼。

刚跑到树下,就被一块石头绊倒。父亲听到我的“哎呀”声,扭过头,“别跟着我,快起来回家去。”

我趴在地上,如果父亲不在场,我早就爬起来了,摔跤对我不算什么,一天怎么也得摔个几回,手掌和膝盖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父亲见我不动,放下肩扛手提的东西,走过来,“摔到哪里了?让你别跑你要跑。”见父亲走到跟前,我才翻过身,仍然躺在地上,眼睛看着头顶的花树,一阵风吹过,花瓣蝴蝶一样轻飘飘离开枝头,在空中跳着旋转舞,把我看得痴了。

“问你话呢,自己能起来回家吗?”父亲蹲下来,见我眼神发直,以为我摔傻了。

有几片花瓣落到脸上,弄得脸痒痒的,更多花瓣小仙子一样,蓝天的背景下缓缓地飞,缓缓地落。

“爸,这是什么花?”

“山樱花,山樱树开的花。”父亲抬头看了一眼,又催促道:“快起来回家,我要去种地了,没工夫管你。”

躺着看花多舒服,我才不想起来呢。但我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只说腿摔痛了,起不来。

父亲一把将我拎起,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到了父亲背上,脸上的花瓣被父亲抖落。

“我要山樱花,给我折一枝吧。”

父亲大概是生气了,也没理会我,咚咚咚就往家里走。

隔了一天,傍晚的时候,父亲从外面回家,手里拿着一根花枝,“看看,这是什么?”父亲故意把花枝在我眼前晃了一下。

我当然认得,只是父亲手里的山樱花和昨天的不一样,还是花苞,颜色是更深的粉红。父亲找出一只玻璃瓶,装满水,将花枝插进去。过了一夜,花苞全打开,香气涌出,把蜜蜂也引到家里来了。

认得山樱花后,才发现满山满谷到处都能见到。长在阳边的山樱花开得早,等它们快要落时,长在阴边的山樱花开了。这样开开落落,一直到三月,山樱花的香气方才消散,转而登场的是桃红李白。

是童年所见的山樱花在我身体里播下了美的种子。后来,在我成年之后,这种子长成的树又经过了异域之美的嫁接——我所阅读的书籍,看的影视作品,变成树上新的枝条。这棵经过嫁接的花树,坚固生长在我的身体里,甚至影响了我对生命的观感。

这世间,一切美而短暂的事物都具有樱花的属性。而樱花看似脆弱,却有着向死而生的意志,冬天孕育花苞,霜雪未尽时绽放花朵,开时无保留,落时不留恋,短暂的花期里,从始至终都没有枯萎衰败的样子。

……




作者简介

项丽敏,居于安徽黄山,自然写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山中岁时》《浦溪河的一年》《像南瓜一样活着》等十余部作品集,多次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

作品欣赏


干瘪与辽阔

李丹崖


七年前,我去过宝鸡岐山的一处道观。道观依山而建,很旧了,前殿有些微微塌陷,经了解,是历史建筑,一般资质的施工队维修不来,要专门古建施工团队抽身来修。观门是木门,两扇对开,门板斑驳,深秋的黄昏,道长在门前等我。他是一位干瘪的先生,身材微微有些佝偻,精神却很矍铄。他的脚下,趴着一只狼狗,毛发金黄,塌着眼,看有人来,耳朵支棱起来,汪汪地叫了两声。道长浮沉甩了甩,它知趣地退到院子里了。

砖石院落,青苔已经干了,有一些昏黄的气息。在道长的陪同下,我们去了一下那座微微塌陷的前殿,因为经过了一季的雨,塌陷处的檩子已经有些发霉了。有少许瓦片和瓦当脱落到殿脚下的草丛里,大都碎掉了。一块瓦当倒是完好无损。道长捡起来说,还好没有烂。这座大殿据说是宋代的建筑,照此来说,部分瓦当应当也是。道长摩挲着那块瓦当,上面绘着斑驳的兰草,即便不是宋代,看风化侵蚀的痕迹,定然是有些年头了。

我是前来请道长为我们讲一场道医学术研讨课程的。自古道医不分家,道长名“萧志新”,应该是道号,隶属全真教派系。说明了来意之后,道长欣然应允,并就研讨的几个方向与我进行了沟通。不知不觉,暮色沉沉围上来,道长的师弟已经把饭菜端上来了。是一些腌制的咸鱼,用红椒炒过,红藤酒亦有,是道长亲自泡制的,应该有超过六十度。我们谈论道教的饮食,道长说,道士们并不像佛家那样忌口,但也忌,比如,大雁,牛,龟,蛇,犬,以及没有鳞片的鱼和肉类绝对不吃。大致概括下来,与道家所倡导的羽化登仙有一定关系,也与养生思想、万物有灵的主旨有某种内在的关联。

道观内,灯火昏黄,道长在给我们说起瓦当的故事。一百年前,一任前辈道长在这里主持道观的时候,有一位毛贼听闻这座道观有宝贝,夜遁翻墙上方而入,不小心踩碎了脊瓦,从屋顶上滚下来,幸好抓住了屋檐上的瓦当,才不至于毙命,后来,毛贼痛改前非,一心向道长学习医术,还特意向道长求了一枚废弃的瓦当供于当屋。后来,毛贼成了远近闻名的医者,饥荒年月,救了很多人的命。灯光下,道长消瘦的脸,皱纹里深深浅浅的光,随着他微醺晃动的头,时明时暗,那皱纹,像极了这座山上的乱石。

那晚,我喝了整整三两酒,高度白酒,换做平常,我是不饮酒的,无奈,深秋的山中特别冷。干冷干冷,道观的客房里,被褥也算不上厚实,壁炉里烧了些柴火,后半夜就凉了。隔着窗子,一枚月移过来,冷冷的清辉泻入室内。我裹了裹被子,翻身之间,外面的犬吠声如豹,这样几嗓子犬吠,让整个山坳显得更悠远了。

翌日清晨,起了很大的风,我背着包向山下走,风灌得我冲锋衣里鼓鼓囊囊,让这次道观之行,显得收获满满的感觉,到了车站,面纸擦了一下鼻孔,仍有那个山区里的灰迹。道长的师弟发来一张图片,是消瘦的道长站在门前送我,他佝偻着身子,似一截枯木,眼神却是明媚的,我顿时歉意丛生,天太冷了,我只顾返程,竟然忽略了站在道观门前送我的道长。


因工作的便利,我还去过一趟黄山北站旁边的西溪南古村落。这是一座遁世感很强的村落,整个村子被一条名叫“丰乐溪”的河流环绕。仅有一座通往外界的桥,脐带一样连通外界与这座村庄。

清晨,有农家牵着牛从石桥上经过,雾气沉沉,丰乐溪的水汽与周遭山峦的烟霭交叠在一起,让触目可及之处都有了中国画的水墨韵致。亦有背着书包的孩子,穿着祖母做的千层底从桥上跑过,手里拿着的是石头馍(一种山间野菜熥烤成的饼子),呼朋引伴地朝村外的学堂走去,那画面,俨然穿越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水淙淙地偎着村庄流淌。两岸的植被堪称葱茏,高大的古木,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留下来的,细碎的叶子密密匝匝,让整条河流的近处盛夏也不燥热。各色的水草在岸边、水底随风随水招摇,河水的岔道处,有人架设了木桥,有穿着米色棉麻裙的女子和桥上拍照,眯着眼,呈陶醉状,她戴的帽檐与一缕细碎的阳光交汇在一处,别致而俏皮。

人在河边汲水,高大的皂荚树下,有浣妇用竹竿够了皂荚下来,揉碎了洗衣,还有老者在岸边浆洗被面,一切都是“旧时工作法”,老辈人的手艺和生活习惯在这里从未断代或失传。

村庄内的祠堂和老屋,粉墙黛瓦,典型的徽派建筑风格,只不过多了几重古意。可谓古意深沉,一幢又一幢的老房子,贴着尚未褪色的春联,皆为手书,很少能见到那种印刷体春联。带着工业气息的印刷体势必与这座村庄不符。

很多人家的院子里,八砖墁地,青苔在砖缝里拱出来,院子的角落里栽着榉树,种榉,中举,从古至今,这里文风使然,文脉不绝。亦有一两株芍药或牡丹,开得野野的,晨光中很见韵致。

依靠着大山,这里从不缺木材,亦不缺毛竹,所以,村里人家多以木器和竹器为家具,古朴端庄,盛夏时节,端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竹林、芭蕉、榉树、木香花的藤蔓等葳蕤而生,树木或阔大或细碎的叶子密密匝匝地遮盖了院子的大半,凉爽的椅面上散发着竹子特有的清香,于此闲坐,简直是一种享受。

午间,我在西溪南的一户农家,吃到了最地道的蕨菜,也品尝到了最地道的臭鳜鱼,喝到了村后山坡上回甘很好的野茶,亦听到了隔壁院子里飘来的手风琴的乐音,只是门关着,未能见到那个弹奏手风琴的人。

弹手风琴的少了,印象中,在故乡皖北乡下,少年时一次春游,初中班主任拉着手风琴为我们唱过一首歌,歌名已经忘了,只记得那是在麦田,风吹麦浪,班主任有着一双灵巧的手,琴键和麦浪一起起伏,我们听得入了神。今遭再听到久违的琴声,想必弹琴的一定是位和班主任一样温婉的女子。

午后,西溪南的周遭的山上起了风,河水欢畅了许多,草木招摇,高树上的蝉也不嘶了,不多时,浓云密布,落了一场大雨。感觉这场雨和唐诗里“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里的情景很像,也与“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里的描述相近,也与“雨止檐声绝,忽续一滴秋”里的场景类似,夏日山村落了雨,青碧色的草木更绿了,气温下降了三两度,那感觉,好似一秒入秋的感觉。

在青山雨后的村落里,深嗅一缕清新空气,爽然中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辽阔。




作者简介

李丹崖,安徽亳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理事,亳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散文集《芳草未歇》《草木恩典》《胃知的乡愁》等28部,文章常见于《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青年文学》《安徽文学》《滇池》《文学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大公报》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等刊物转载,入选中国作协创研部多个年度选本。作品曾荣获安徽省第十六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