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8-01-31 来源: 作者:许含章
一树春满桃花开
是下午的4点多钟,光线开始柔和下来。因为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经岭脚村到达“吴楚分源”地,我突然就有了一种紧迫感。岭脚村古称“环川”,因坐落在浙岭脚下而得名;而“环川”二字是因为,村落四围都有溪流汇入,“环村皆川”的意思。春秋战国时期,岭脚为吴国门户,而今天则是婺源的北大门。此村的大姓为詹姓,旧时多经营墨业,村中保存完好的维新堂、瑞芝堂、如松堂、玉润堂、尚义堂、中和堂、棣芳堂、斗山公房等明清古建筑,因形色匆匆,来不及细看,只一扫而过。
沿现代“松珍公路”,很快就到了浙岭脚下。“松珍公路”是指南起婺源岭脚,北至休宁漳前的一段公路,为已故休宁漳前籍香港实业家汪松亮,和他的遗孀顾亦珍共同出资修筑。除这段公路外,沿途还有很多桥梁和建筑,都冠以“松珍”二字。架桥铺路,助学赈灾,是徽州商人的传统。浙岭属五龙山脉,据《婺源县志》,因“山高岩险,尽日烟云,状如五龙起舞”而得名。五龙山介于婺源和休宁之间,主峰海拔1468.5米,是饶河水系乐安江与钱塘江水系新安江的分水岭。那年,北宋抗金名臣权邦彦路过这里,曾留下“巍峨俯吴中,盘结亘楚尾”的诗句。近年来寻访徽州古道,成为一种时尚,所以虽说天光已近黄昏,但游人仍然很多。这很让我有些意外,也扰乱了我的心境。
但踏上古道以后,人就慢慢安静。一步一个台阶,走着古人走过的山路,体念着古人当日的艰辛。古道两边的竹林,显出异样的葱茏,绿得仿佛已经不在春天里了,那样的蓬勃和饱满,是唯有盛夏才有的重绿。奇怪的是竹边的茅草苇丛,却似乎仍然留在了前一年的冬天,乱蓬蓬一片衰黄,或是一片衰白。但枯去的蒿茅也似乎更加入画,更能将人的情绪,带入沧桑古道的意境。这一带有三条古道,分别是浙岭古道、吊石岭古道和觉岭古道,都是从江西婺源通往安徽休宁。这当然是现在的说法,旧时婺源和休宁同属徽州,与歙、黟、祁、绩一体,构成所谓的“一府六邑”。浙岭古道是“徽饶古道”中保存最为完好的一段,因为“扼吴楚分源”之要塞,成为古代商人由皖入赣的必经之路,旧时商旅如云。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松风阵阵,黯淡下来的天光里,开始有倦鸟归林。翻越浙岭,民间习称“七上八下”,即上岭七里,下岭八里,总计15华里。古道全用长条青石铺砌而成,级高约10厘米左右,宽处两米,窄处也一米有余。这在过去,就是“骡马大道”了,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国道”,不仅是百姓往来的大通道,还是物资运输的大动脉。曾三任徽州府通判的林云铭,在其《挹奎楼遗稿》中感慨:“徽郡僻处山丛,地狭田少,计岁入不足供三月之食,居民仰给江(西)楚(湖北)。累累肩挑,历崇岗重涧而至,可谓艰矣!”古人往来于这条路上,不会像我们今天这样空着俩手,而是“累累肩挑”,负重而行。徽州缺米,本地粮产不足三成,大量靠从山外购进。据康熙《休宁县志》记载,外地粮米入徽,取道有二:“一从饶州鄱、浮,一从浙省杭、严”。“严”指地处浙西的严州府,即今天的严州市。徽州人从这条山道上,把竹木、生漆、茶叶等山货运出,再从这条山道上,把粮食和日用百货运回来。虽说山高岭峻,但循这条道路盘桓而上,毕竟可以省去不少气力。
突然就起了雾,眼前白茫茫一片;但也只是一瞬,随即就云开雾散了,露出了天边的霞云。云和霞都在努力燃烧,释放它最后的热情,也消耗它最后的生命。山色很有些苍茫了,此时的古道上,已经少有行人。越往上走,山势越是陡峭,石阶也开始出现倾圮。据《徽州府志》:“新安地势斗绝,山川雄深,东有大障之固,西有浙岭之塞,南有江滩之险,北有黄山之扼”,处在万山环绕之中,古人进出徽州,除了靠奔流而出的新安江外,全靠这些古道,所以旧时,以徽州府衙所在的歙县为圆心,共有9条主驿道,分别是徽饶古道、徽开古道、徽池古道、徽婺古道、徽泾古道、徽宁古道、徽昌古道、徽青古道、徽安古道。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徽婺古道”的“婺”,并不是指婺源,而是指婺州,也就是今天的浙江省金华市。
在古代,驿道不仅具有民用价值,还有军用价值;不仅具有交通意义,还有行政意义。
天已向晚,有村民急匆匆走过,担着如垛的柴担。今天的婺源乡村,还有人烧柴草吗?据我所知,平原地区的农村早就不烧柴了,都是用煤气或天然气烧饭。不过木柴铁锅烧出来的饭菜,确实能够唤醒味蕾,诱惑人心。古道上的男人,是不会和我们搭话的,总是快步超过游人,走到前面;妇女则往往笑着,说上一两句什么,但也不太能够听清。这一带属于徽语祁婺片东北乡方言,而方言和水系有很大关系。据《古今图书集成》:“江南徽州府婺源县北七十里有浙源山,一名浙岭,高三百余仞,婺源诸水多西入鄱阳,惟此山之水东会休宁、祁门。”诸水多“西入鄱阳”,惟“此山之水”东汇休祁,说明它们不属于同一方言区。“此山之水”即浙源水,也就是当地所说的“鸿溪”。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个,解放初期,皖赣两省边界地区,以水系重新划分了地界,按婺源诸水皆入鄱阳,惟浙源东水入休达浙的实际,将婺源浙岭北麓的浙东乡划归休宁;安徽则将浙源水流域的浙东乡,划归婺源的板桥乡和花桥乡。浙源水由浙岭流出后,经漳前、梓坞、板桥、凰腾、沂源、花桥、界首,于溪口汇率水达屯溪而入新安江,再经富春江至钱塘江入海——准确地说,浙岭是鄱阳湖长江水系和新安江钱塘水系的分水岭。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确有道理。不身临其地,亲历其险,知识就无法化为阅历。越千余石级,终于上了浙岭关,站在了“吴楚分源”碑下,亲见“吴楚”之水,在此“分源”,“吴楚”之地,在此“分界”心中颇不平静。风很大,古道越发斑驳,前方的石径时隐时续,没入草窠里。这就是遥远的春秋时期,吴国和楚国的分界吗?就是在这里,北宋的权邦彦,写下了“巍峨俯吴中,盘绕亘楚尾”的诗句?古道松风,远山残照,撩人无限思绪。《辞海》“吴头楚尾”条:今江西北部,春秋时是吴、楚两国交界的地方,因称“吴头楚尾”。应该是权威解释了,但安徽的很多地方,也都称作“吴头楚尾”。网络上,有人划了一条线,这条线从江西上饶到南昌,再到九江,而后跨过长江,来到安徽的安庆、湖北的黄石一带,沿大别山向东延伸,最后将我的家乡蚌埠,也划了进去。所以我以为,今人所说的“吴楚”,其实是一种泛指,一种历史地理或文化地理的概念。
徽学专家,复旦教授王振忠在其《徽州》一书中,说“吴楚分源”是“徽州的地望”,如何来理解这一说法呢?我一时还想不明白。但“吴楚分源”作为徽州边界的标志,一定具有单元民俗的价值和意义。天色几乎完全暗下来了,白水远天,俱成苍茫一线,暮色深处,松涛阵阵,雄关之上,辽阔而空旷。遥想2500年前,吴国和楚国,就是在这里“分野”,我有些激动——没想到“分野”一词,竟以如此感性的方式呈现。
碑上的字迹,已隐入了暮靄,碑身坚挺冰冷,通体苍黑。据我所知,清康熙年间所立的石碑,现藏于婺源县博物馆,此碑是照原碑仿制,“云湖詹奎”所书“吴楚分源”四个阴刻大字,仍能呈现出原书的风貌。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上”的“石”,按说应该有“上石”者的名字。詹奎是康熙年间著名的书法家,就是当地岭脚村人。据当地传说,工匠将詹奎的题字上石之后,需要请八名壮汉,才有可能将这块数百斤重的石碑,抬上浙岭关。这时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驮上石碑就走,这个人就是传说中与“严田八百斤”齐名的詹春。“严田八百斤”在“婺源八大怪”中排名第八,严田村人,名不详,李姓。此人天生神力,“八百斤”能够轻易举过头顶。
十里之乡,必有仁义。
有仁有义的还有方婆,一个失去了娘家姓氏的老人。纪念她的“堆婆冢”仍在堆高,不远处的“万善庵”,也因她而留名。传说五代时期,这里就有了茶亭,亭内有一方姓老妪,日坐于亭,泥炉瓦罐,冬汤夏茶,捐济旅众。也有个刮风下雨的日子,也有个头疼脑热,但方婆风雨不歇,经年不辍,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就这样把自己的满头青丝,坐成了满头白发,并最终坐成浙岭上一道永不磨灭的风景。历史上的“五代时期”,在公元907——960年间,距今已有1000多年。她死后就葬在了岭头,路人感其恩泽,堆石成冢,以示感念之心。此处原有高达4米的“堆婆古迹”碑,亦为詹奎所手书,文革中散失,至今下落不明。查当地县志,清代岭脚村诗人詹文恒有《婆冢堆云》诗:
荒坟底事独峩峩,
百世长传方氏婆。
当日煮茶施泽广,
后人堆石比云多。
凭浙岭关远眺,断碑残垣千年路,界分吴楚。我拣起一个石块,郑重置于冢上,发现上面有很新鲜的痕迹,想来是不久前,有人堆上去的。徽人自古乐善好施,尤其是徽商,架桥修路,捐建茶亭路亭,蔚然而成风习。旧时山路迢迢,行旅艰难,民间视建路亭、茶亭为善举,“徽饶古道”因是官道性质的“通衢要道”,风气尤盛。旧时这条路上,十里一茶亭,五里一路亭,不仅为路人遮风避雨,免费提供茶水,还备有茶桶和雨伞,供行人取用。路边的残垣中,有一方《万善庵茶亭记》麻石碑刻,可惜风化严重,字迹已无法辨认。我在网上,查到一幅据传是“万善庵”的楹联:“为善者昌,为不善者不昌,不是不昌,祖有余殃,殃尽自昌;为恶者灭,为恶者不灭,不是不灭,祖有余德,德尽自灭”,是“积善人家,必有余庆;积恶人家,必有余殃”的另一种版本。但问题是网上的文字,错把“祖有余殃”,录为“祖有余映”,不仅文理不通,还以讹传讹,流布甚广,所以特别指出,予以纠正。
桃花开了!就在刚才,就在我身边,有花朵绽放的声音。虽然四野茫茫,婺北的村落,也都没入了无边的暗夜,但我仍能感到,一树红桃,正夭夭灼灼,怒放于春夜与春
(原发《边疆文学》2017年第6期)
起得很早。
我入住的小客栈,是一幢新建成不久的农家小楼,深夜12点多,还有散客入住。就很吵。住在隔壁的一对上海小夫妻,似乎第一次到婺源来,特别兴奋,一直到天亮,都在不停地说啊说。是昨天的下傍晚到的,天空亦晴亦雨,是江南独有的气象,我一个人前往婺北,进入清华镇时,暮色已经涌上来了。清华位于星江上游,鄣公山南麓,唐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始建婺源县,县治就设在清华,已有1000多年的历史。清华得名于“清溪萦绕,华照生辉”,想来初阳升起的一刻,无限美好。
和所有的徽州古镇一样,清华也有一条老街,窄且悠长,两边是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一种强烈而鲜明的视觉符号。因持续发酵的旅游热,老街的居民,正在争相翻新自己的老屋或建造新屋,然后挂上客栈的牌子——客栈的名字,都很古雅。特为到婺北的清华来,是要拜谒朱熹手植的一株老树,要知道在整个婺源县境,有关朱熹的遗迹都已经不多了。晚饭前的时光,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相比较江村、篁岭、晓起、汪口等等大热的旅游景点,清华显然有些冷清了。“来找一棵树?”人们很惊诧:“找它干什么!”他们用狐疑的眼光打量我。然而从镇东到镇西,从老街到新街,问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有这么一棵树。我很困惑,在婺源县城,明明有人告诉我说,清华镇有一株与朱熹有关的老树,怎么就没人知道了呢?
街灯渐次明亮,小镇的灯火,似乎更像灯火。城市的夜晚,因为灯火通明,失缺了夜的意味,有些地方,比如CBD,万达广场等等,甚至和白昼差不多。所以星空也不如乡村璀璨,更没有所谓的“辽阔”。小镇的清晨会是什么样呢?在隔壁的沪上私语中,我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清华的清晨,没有我所期待的星江日出,江边的柳冠上,有晨雾缭绕。然杨柳依依,流水潺潺,有妇人在河埠头洗涤,岁月静好。
婺源旅游,最热的是婺北旅游,思溪、延村、长滩、严田古村,彩虹老桥,虹关、吴楚古道、大鄣山峡谷等等,都在城北一线,所以春季的婺北,和春潮一起不期而至的,是汹涌的人潮。没想到婺北的清华,居然如此安静,徜徉江边,感觉好极了。后来,太阳就跃出了地平线,镇子一下子明亮起来,远山如染,近山如黛,河滩上草色青青,河面上有粼粼波光闪耀。镇子那头的老街,开始有喧腾的声响传来,旅游团的大队人马,到了。
据说历史上的清华老街,绵延5华里,这在岳飞的《花桥》诗中有所描述:“上下街连五里遥,青帘酒肆接花桥;十年争战风光别,满地芊芊草木娇。”但也有人说,岳诗所写“花桥”,并非清华老街,而是婺源县赋春镇甲路乡甲路村,昔日甲路有石桥一座,东西两边各有一条长街,街上饭庄酒肆接连,甚是热闹。赋春镇位于婺源县西南乡,东毗中云镇,南临许村镇,我刚刚去过。甲路村的凉亭,至今保存着岳诗的真迹,所以《花桥》到底是写哪里,我糊涂了。而且他为什么要把石桥写成“花桥”呢?是因为石桥的护栏上,雕满了花朵?
据说这是岳飞在南宋绍兴元年,征战途中路过甲路时写下的一首诗。岳飞于绍兴元年至绍兴三年,先后平定了游寇李成、张用、曹成和吉州、虔州的叛乱,绍兴四年又收复了陷于伪齐政权的襄阳六郡,正是声名煊赫之时,当他从武昌渡江北上,重返抗金战场时,曾对幕僚放言道:“飞不擒贼帅,复旧境,不涉此江!”就是这期间他途经的婺源,所以读他的《花桥》诗,字里行间很是意气飞扬。尽管岳诗所写,不是清华的老街花桥,但清华老街依然人涌如潮。有资料显示,清华老街是婺源一条最长的老街,历史可一直追溯到唐代——比岳飞的年代要早多了。过去,清华老街号称“五里长街”,就是现存的青石街巷,也仍有3里多长,两边俱为清代建筑。据说当年的老街下街,有很多家瓷器店,三五步一个窑货铺;而上街多为百货店、南货庄、茶叶店或客栈,处处青帘酒肆,从这一点上看,又与岳诗有很多地方相契合。而且当地人称“彩虹桥”为“上街桥”,另一座桥为“下街桥”,不是更加印证了岳飞“上下街连五里遥,青帘酒肆接花桥”的诗句吗?
因为一直找不到那棵与朱熹有关的树,我有些焦躁。是樟树?衫树?银杏树?问我我也说不知道。“那就没法找了!”镇上的人说。又进了很多铺子,问了很多人,仍然没有人说得清楚,小吃铺老板不高兴道:“你一大早跑了来,就为了找一棵树?这不是耽误我做生意吗!”
我发现,在朱熹的家乡婺源,除了少数乡村文化人,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他了。而且若不是为了吸引游客,岳飞诗也未必有人知道。生活一天天变化,普通人的日子,充满了琐屑和辛劳。没有人知道朱熹,这也很正常,毕竟对于老百姓来说,柴米油盐比几百年前的朱夫子,更加重要。这么一想,我也就释然了。然而却不死心,继续走走停停,寻寻觅觅,希望能找到点什么。这是清华呢,1000多年前的县治所在地呢,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拦住一位老人,让他想一想,在清华,是不是有一棵什么树,和什么人有关呢?或者和历史……
“噢,知道了!”老人不待我说完,突然大声道:“你说的,莫不是那棵苦槠树吗?嗨!你也不早说!”
重新回到了镇东,回到了此前两次路过的一扇大门前,辗转找到了守门人,总算把大门打开了。一眼就看见了那棵树,郁郁葱葱,兀自沧桑,几乎覆盖了大半个院落。树身的标牌上,写有这样的文字:树高约19米,胸径2.47米,冠幅15平方米,壳斗目、山毛榉科。但我来不及接纳这些植物学意义上的文字,因为我瞬间感受到了它苍劲的覆盖——似乎整个院落,都充满了它的呼吸,和泼墨一般浓重的苍青色。
是苦槠,这是一个陌生的树种,之前它从未在我的视野中出现过。
不过它和朱熹无关,它比朱熹要早得多。
唐开元28年,公元740年,婺源历史上这个反复出现的年份,又再次出现了。据婺源相关的史志记载,这一年婺源建县,治所设于清华镇,县衙为胡氏宗祠所改建。那时祠堂的大门前,就站立着这株苦槠树。不管它那时多高多大,至少在大约1300年前,它就已经存在了。作为婺源建县的标志,这株“唐代苦槠”,见证了婺源出现在中国历史上的那一刻,它真的是一株非凡的树。
苦槠的花期在每年5月,10月果实成熟,坚果呈深褐色。苦槠是不能直接食用的,通常要在太阳下爆晒,待果壳崩裂后,露出坚硬的白色果肉。之后要用清水浸泡,再磨成“苦槠浆”,倒入旺火铁锅,边加水边搅拌,直到凝结成胶状——这就是传说中的“苦槠豆腐”,之前我曾多次听说过。“苦槠豆腐”原是贫瘠山区对粮食短缺的一种补充,近年来因其“纯天然”,在旅游餐桌上持续发烧。
然则为什么叫“苦槠”呢?是因为它的“籽实”略带苦涩吗?在植物学上,它的名字就叫“槠”,并未加上“苦”的形容词。北方农村也有一种树,叫作“苦楝”树,植物学名就叫“楝”,但老百姓就叫它“苦楝”,是不是因为日子过得太苦了?这让我想起了《呼啸山庄》上的一句话:生活就是含辛茹苦。与苦槠相对的是甜槠,同属“壳斗科”,似乎是生长在岭南的常绿大乔木。甜槠的果实叫甜槠子,霜后坠地,在福建邵武、泰宁一带,“以其子为果品,磨之作冻”,想来也如“苦槠豆腐”。但甜槠是可以生吃的,其味甘甜;加盐炒熟后如北方的瓜子,是客家人冬闲时的零嘴,而磨粉蒸糕,是极有特色的地方小吃。
据说苦槠是江南的特有树种,号称标志南北的“分界树”,而到了江北,就无法存活。它的寿命特别长久,叶子特别绿,也就特别能抗“氧化”,在江南的低山丘陵间,千年以上的苦槠触目皆是,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一株。院落里空无一人,槠冠上缭绕着晨雾。当年,当它的生命,第一次昂扬在胡氏宗祠的大门前时,它并不知道自己能够站立多久——而今天,1300年过去了,胡氏宗祠早已荡然无存,它却仍然枝繁叶茂。
徽州的胡氏异常复杂,外人根本搞不清楚。蔡元培先生曾在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序言中说:“适之先生出生于世传‘汉学’的绩溪胡氏,禀有‘汉学’的遗传性。”胡适后来纠正了这一说法,声明他与绩溪十八世纪以来以“汉学”闻名的书香望族,著名学者胡培翚并不同宗。资料显示,仅绩溪胡氏就有4支,分4次迁入徽州,因此又有“金紫胡、明经胡、遵义胡、尚书胡”之分。“汉学”又称“三胡礼学”,是清乾嘉年间绩溪金紫胡氏一支经学流派,以胡匡衷、胡秉虔、胡培翚为代表,因精于“三礼”,世人尊为“三胡礼学”。清华胡氏属于他们中的哪一支呢?抑或哪一支也不是,而是属于另外的胡氏宗族?
院子里仍然空无一人,墙上挂着“婺源县财政局清华财政所”的牌子,因为是星期天,办公室的门都上了锁。唯有那株苦槠孑然独立,太阳下显出苍黑的颜色。婺源有很多古木老树,无不经历了数百年风雨,以它们的坚强与柔弱,洞穿人间岁月。
进镇的旅游大巴越来越多,人声越来越喧闹。都是奔着镇子那头的彩虹桥去的,而历史上,彩虹桥名叫“上街桥”。没有人知道这株老树,没有人知道唐代官署,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来过多少人,发生过多少事,没有人知道在2016年4月间的一个早晨,我对这株树的寻找。
江南有苦槠,千载也寂寥。
(原发《广西文学》2017年第7期)
篁岭雨中行
2016年4月2日,暮色苍茫时分,我到达婺源的篁岭。
是在篁岭脚下,这样的时候,当然不可能再上去了。这已经是我N次进入徽州,对这里的一切渐渐稔熟。万亩灿烂如金的油菜花田,此时已渐入青绿,毕竟春深如海时候,油菜花季即将过去了。然游人仍熙熙攘攘,慕篁岭盛名而至,前赴后继,不绝如缕。
篁岭因“晒秋”名噪一时,其保存完好的古村落“天街”,号称“一幅流动的清明上河图”。但我今晚,只能宿在岭下了。是传统的徽州民居,俊逸的马头墙,小小一方天井,生长着花花草草。植物都散发出很洁净的气息,不像城市里的草木,吸纳了一天的汽车尾气和生活废气,恹恹的,很衰的样子。乡村的花草树木,即便是在阳光收尽的傍晚,也一样蓬勃。天边有霞云燃烧,山间有暮蔼缭绕,虽没有袅袅炊烟升起,却也能够知道,回家的时候到了。
人类是“恋家”的动物,尤其是在薄暮的时候。唐人“黄鹤楼”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说的应该就是这一刻。站在小客栈的场院里,能看见农人牵着牛,从门前走过。不像我过去见过的南方水牛,都体形硕大,而是身量偏小,四肢偏细,肩峰偏高。据说是山区特有的品种,学名就叫“皖南牛”,能兼作旱田水田,善于爬坡,行动敏捷,性情温和。徽州山岭绵延,河溪交错,地形复杂,所以牛蹄多黑色,其坚如铁,最能涉水攀崖。牛们毛色橘黄,背线明晰,夕阳下,是特别入画的颜色。
乡野的黄昏,真好。
身后,热情的老板娘招呼我吃饭,灶间传出的饭菜味道,甚是劲爆。说是说传统民居,乡村客店,但内里的装修和设施,都已经很现代了。食材很新鲜,烹饪也别有风味,就是价格有些高。旅游带来了新气象,也让人心浮泛,在篁岭景区,别管是卖吃的,卖喝的,开车的,开店的,都急吼吼地抓钱,是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的样子。但是乡村的夜晚,还是如期而至了,这里那里,一盏两盏,如豆的灯火渐次燃起,即便是在这样陌生的地方,也很快就被一种无边的暖意所淹没。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时候,人的心绪会一下子变得渺茫,并且辽阔。我想,这就是“乡愁”了。这是中国人所独有的情感,来自于土地,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个民族,对土地有着如此的深情。尤其是当“乡愁”以文学的形式呈现时,它弥漫、缭绕、惆怅,如丝如缕,如气如息,无所不在,挥之不去。“愁”字本身,不就是因“秋”而生发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么。所以尽管眼前游人如织,市声喧嚷;也尽管周边灯暖如火,室温如家,在异乡的薄暮中,我仍然孑然一身,有一种深深的孤独和寂寥。
哪里才是我回家的路呢?我不知道。
这让我想起在城市,想起在车水马龙的下班途中,红灯亮起的那一瞬间,心上浮起的茫然感觉。那样的时候,我也总是会涌起对家的思念,虽然彼时,我的家已经近在咫尺了。
“乡愁”是人类的精神家园,只是在很多时候,我们不能意识到。
而我这趟到徽州来,真的如人们所说,是一种“精神还乡”吗?原本也不想上篁岭的,嫌电视上的广告太铺天盖地,太商业化了!不想来了以后才发现,是古村落的整体迁建,不仅完整地保存了古村文化的“原真性”,就是“天街”这样的商业街,也商铺林立,前店后坊,招幌飘摇,一如明清时期的风貌。但我来的不是时候,离“晒秋”还早。也好,春的篁岭,别是一番景象,茶山茶树,鲜明如染,阳气如潮。进到岭上,人山人海,有孩子赤着脚,在村道上奔跑。当然是来自于城市,他们的脚心,大概还是第一次接触土地,想来那感觉一定很微妙。泥土的温热,一定通过他们的心脏,传导进他们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所以他们很开心,很兴奋,他们疯跑,他们狂叫——他们不知道,他们找回了人类童年的感觉。
他们也找回了他们父辈的童年,他们的父辈在童年时,也曾这样在温热的土路上赤着脚奔跑。大约也是这样的季节,麦子快要成熟了,田野里蛙鸣如鼓,大地阳光普照。那时候水是清的,天是蓝的,鹞子从头顶上飞过,牛在悠闲地吃草。傍晚,落日浑圆,停留在村边的草垛上,村子上空炊烟袅袅。我曾听我的父母,无数次给我描述过这样的情景,童年的贫苦和艰辛,都被他们遮蔽掉了。
“乡愁”就是这样覆盖苦难,赋昔年以美好。
也许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婺源的篁岭具有了特殊的意义,它留住了乡村,留住了乡愁,留住了家的感觉。在网络上浏览过“篁岭晒秋”的场面,金秋十月,收获季节,篁岭村的房前屋后,成了晒簟的世界,长长的木竿,托起圆圆的竹簟,竹簟里摊晒着火红的辣椒、金黄的玉米、紫盈盈的茄子,青青的瓜条。斑斓,真的斑斓,斑斓极了。所以篁岭是摄影家的天堂,即便是在不“晒秋”的春季,也随处可见身背长枪短炮的摄影家们,在房前屋后招摇。
想起昨晚,一个人宿在岭下客栈,再次读到了《人民日报》著名文化记者李辉,发在微信公号“六根”上的文章,已经是我读过的第三篇了。是谈“徽州复名”,此前连发的两篇,已在文化界掀起轩然大波。《人民日报》官方微博也紧随其后,发起了黄山“复名徽州”的网络投票,超过七成的网友投票表示支持恢复“徽州”,迫使黄山市民政局长最终作出“复名调研”的承诺。这是今年4月里一个重大文化事件,国内重要媒体对此均进行了大量报道。
“徽州复名”本是一个地域性事件,为什么会引发如此强烈、广泛和持续的全国性关注呢?值得思考。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城市文明迅速覆盖了乡村文明,不仅城市建设千城一面,新农村建设也是千篇一律,承载地方历史和地缘文化的地名纷纷易名,让位于经济发展的需要。徽州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行政手段易名“黄山”,以主打“山岳旅游”这张市场经济的牌。不是说不能打黄山这张牌,黄山集三山五岳之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自然和文化遗产”名录,给出的评语为“格外崇高”。但黄山显然小于徽州,黄山的概念显然小于徽州的概念。这一改不仅把灿烂的徽州文化:徽菜、徽剧、徽商、徽雕、徽派建筑、新安理学、新安医学、新安画派等等,统统抛弃掉了,还造成了地理上的混乱。不仅外地游客理不清“黄山市”、“黄山区”、“黄山景区”之间的关系,就是黄山人自己,也深深陷入身份认同的苦恼。就不断有人提出“徽州复名”,30年间从未中断,几度形成民间话语浪潮。对官员意志和权力干预的指责,也几度甚嚣尘上,以至当年的主政者,屡屡成为众矢之的。
什么才是我们的根?哪里才是回家的路?我们一路追逐,追逐什么?
在我来到篁岭的那个晚上,我的心安静了。我想我的经历了“文革”暴力和“30年”野蛮增长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如果到篁岭来,也一定能够停下来,息一息肩,喘一口气。这里的土地是那样温热,水是那样清澈,空气是那样清新。他们太累了,也太焦躁,他们需要休息。下雨了,雨把屋顶上的鱼鳞小瓦,一点一点浸润,远望如元人的画,有一种简洁的美意。所以篁岭它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徽派建筑,它是一种全新的建筑语言,现代建筑的先锋精神和徽派建筑的独立品格,在这里得以完美融合,完整呈现。空灵,干净,优雅,包含着历史与现实,时间与空间。它是一种精神和伦理的展示,一种情绪的渲染和萦念。雨渐渐大了起来,如珠,如幕,如帘。徽州的记忆,在漫天的雨幕中,复活于篁岭的“天街”之上,有红男绿女逶迤而过,一个娇小女子,擎一把小小的花伞,走在街心的青石上,施施然如同行走于昆曲舞台。
雨中的篁岭朦胧如诗,让人感怀而惆怅。远处的山坡上,有农人牵着牛,立在雨中,路在云间蜿蜒,缥缈。几天前还灿然如金的油菜花田,此刻已绿意迷蒙,四月的古徽州,春深如海。
(原发《岁月》2017年第1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