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春小小说五题/张建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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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春小小说五题

张建春

 

 

 

疯婆本来不疯,好好的人,方圆十里地一枝花。可说疯就疯了,疯得一地界人惊悚。

过去的乡村,把精神病人称为疯子,疯子又有文疯武疯之说。文疯斯文,世界是他自己的。武疯爱动手,不分轻重。精神病原因多,多得说不明白。大事能疯,小事也能成为疯的理由。乡村有词,叫人被“逼疯了”,疯和“逼”有关系。

疯婆的疯是武疯,动手打人,出手还重,重得让人头破血流。

不过,村里人不怕。疯婆只打两个人,一是丈夫扈三爷,一是儿子扈强。

扈姓少,在村子里独一。许多人不认识扈字,扈三爷就说,读个头呀。扈三爷在被疯婆追打时,村里就有人调侃,疯婆又在打“读个头”了。

疯婆打扈三爷算是家常便饭,三天两头的打,扈三爷总是躲避,躲不及挂个小彩,扈三爷无奈,但人前人后还是呵呵的笑,笑是真实的笑,不做作,不虚情假意。“老婆没多的,就独种一个,她想动手,就动吧。”扈三爷把这话挂嘴边,也堵别人嘴。

儿子也是打的,可儿子大了,腿脚灵便,疯婆拳头或棍子没到,早跑得没影了。何况儿子进城去了,一年回来过不上十天八天,打也是稀巴巴的。儿子和扈三爷不同,对疯婆的打百分之百的拒绝,有时还还手,气得扈三爷浑身发抖,扈三爷拦在中间,没少受皮肉之苦。

村子里常因疯婶追打扈三爷鸡飞狗跳,村里人不拉不劝,拉和劝也没作用,跳劝下来疯婶就不是疯婶了。疯婶追扈三爷躲,村子就那么大,能躲何处?实际上扈三爷不是真的躲,扈三爷挨上几下,疯婶的疯劲就能过去,否则疯婶安定不下来。村里人说,真是反了,女人不打,上墙揭瓦,疯婶三天不打扈三爷,日子没得过。

喊疯婶一定是避着扈三爷的,当三爷面喊疯婶,扈三爷肯定和你急,往往破口大骂,说:娘的腿,你才疯来,你祖宗八代都疯,疯狗样疯。

扈三爷从不承认疯婶疯,疯啥呢?不误吃不误穿,不误家里家外的活,还特别能苦能累,除动个手,对扈三爷惜护得很。杀只鸡或买点肉,都是尽着扈三爷吃,自己连骨头骨脑也不沾,扈三爷不依,疯劲一定上来,一顿拳脚少不了。

田里的活不少,大多是疯婶包下了,扈三爷伸不出手,手一伸,疯婶就发疯,把扈三爷撵得贴天飞,绝不让扈三爷沾边,扈三爷只好偷偷干,三爷疼疯婶。

村里人看惯了疯婶打扈三爷,也就见怪不怪了。反过来还眼热,哪有老婆对老公这么好的,活不让干,好吃的还紧老公吃。

村里评好家庭,一致推选疯婶家,可惜上面不批,说是疯婶有家暴行为。

眼见着疯婶、扈三爷老了,村里人屈指一算,疯婶疯了近三十年,扈三爷也被打了近三十年。

扈三爷熬不过疯婶,刚七十岁,就难离开床了,倒是疯婶结实,忙前忙后的服侍,送吃送喝的。不过,隔个两三天,疯婶还是动手,对着扈三爷有的无的打上几下。扈三爷躺在床上,躲不了,只能由着疯婶揣打。

儿子回来得勤了,儿子也是快五十的人,疯婶还是打,手脚不轻,儿子没少受皮肉之疼。五十岁的儿子不躲,打就打吧,最多抓住疯婶的人,悄悄落泪。儿子倒希望疯婶多打他,打他后,疯婶安静,就不去扰扈三爷了。

扈三爷死了,安安静静地去了。丧事办得简单,不简单不行,疯婆的疯劲一波比一波凶。扈三爷躺在老单上,疯婆一个劲地向上冲,举着拳头冲,哭着闹着冲,六七个板汉子也按不住,疯婆还要打扈三爷。儿子跪在疯婆的面前,哭着求:要打就打我吧。疯婆把拳头高高举起,落下就成了一股风。疯婆晕过去了。

婆疯不去城里,一个人守着老屋,儿子走了,扈三爷不在了,疯劲还在,打谁呢?疯婶有对象,隔三差五去扈三爷的坟,把坟土打得四扬。坟地上草青青,野花像模像样地开。

知根底的人说了段往事。

扈三爷快四十岁时,儿子得了肾病,要换肾。疯婆哪时还不疯,和扈三爷争着割肾,配对都合适,最终割肾的是扈三爷。头天晚上,扈三爷悄悄喂了疯婶安眠药,误了疯婶的时辰。

儿子得救了,疯婶疯了。疯了见了扈三爷就打就挠,见了儿子也不放过。

疯婶的疯不是逼的,是急的,是恨的,是爱的。

后来,村里没人叫疯婶为疯婶了,统称为三奶,喊得很亲热。

 

大笨钟

 

天麻麻亮,明爷一拱爬起,愣了片刻,又捂了眼,静静躺下。老伴麻奶被闹醒,嘟噜了句:作天阴啦。麻奶的话不是好话,作天阴不就是要下雨。天作有雨,人作有病。麻奶是说明爷有病,神经病。每天清晨明爷都要闹上这一出,不是病是什么?

明爷闭着眼,自言自语:大笨钟在敲,当,当,当。麻奶不搭腔,明爷的眼里枯枯的潮着。

明爷和麻奶都老了,八十多岁朝九十岁上奔去了。

清晨,村子里静得很,连风吹草动的声音都听得真切,那来的钟声?

明爷所说的大笨钟,是挂在村口老皂角树上的一口铜钟,钟大,如一口倒悬着能装上两桶水的水缸。锈迹斑斑的钟有些年头了,明爷穿开裆裤时就在钟下玩,还拿过瓦片向钟上扔过,试图听上个响。

村里人叫铜钟为大笨钟,钟的样子确实是笨拙,用粗粗的铁链绞在老皂角树小缽口粗的侧枝上,铁链早长进了老皂角树的侧枝年轮里了。

钟体笨,可声音浑厚,一旦响起,十里开外也能听到它的轰鸣声。不过,这声音倒不刺耳,反而有种润润的感觉,披在人的身上如淋了场透雨。

大笨钟的年头久远了,皂角树下曾有过大庙宇,钟是庙里的钟,晨钟暮鼓,一些年里早晨总是这钟喊醒的。之后庙没了,皂角树活着,大笨钟也就活了下来。

村庄是后来事,据传村庄是大笨钟浑厚的声音唤来的。

明爷自然是被钟声浇大的,是伴着钟声伸展开手脚的。

明爷第一次领教钟声的厉害还是四五岁时。一个夜晚,更深人静,大笨钟突然慑人魂魄地“轰”叫起来。敲钟的是明爷的爷爷,他拽着钟绳一下、两下、三下,急促地敲打大笨钟,当,当,当……明爷的爷爷大声告诉乡村们:小鬼子就要来了,快跑!明爷掖在母亲的怀抱里,随人流向野外跑去。

野外很黑,钟声突然停止,明爷听到了清脆的枪声,接着是村庄冲天的火光。

明爷随父母回到村庄,看到的是一片狼籍和躺在血泊中的爷爷。爷爷被小鬼子杀害了,同时受伤害的还有大笨钟,子弹击过,留下了一串串凹迹。

爷爷和大笨钟救了村庄,那时明爷尚不懂事情,但记下了村庄的人跪在爷爷的尸体边,对着大笨钟又是哭又是揖拜。

明爷的父亲当了敲钟人时,又发生了件大事情。雨一直下不停,天像蜂窝到处是眼。天快亮声,明爷被震耳的钟声敲响。明爷的父亲向当年的爷爷一样,拉着钟绳,敲呀敲,只差把钟敲碎了,当…咣…当……明爷对着村子喊:大家快向岗头跑,大水淹过来了。

天亮时,明爷看到了村庄泡在了一片白茫茫中,老皂角树也陷在水中,大笨钟贴近了水面。

水退了,明爷的父亲又敲响了钟。钟声比过去要喑哑些,但还是鼓人耳膜。明爷的父亲带着人重建家园,一次次将钟声敲得响亮。明爷记住了父亲的话:钟不敲不响,敲响了就能活人。

老笨钟救了村庄,救了村庄人两次生命。

太平年代,钟绳交到了明爷手里,明爷血气方刚,总是将钟敲得内容满满。明爷一天两次敲钟,早上一次,中午一次,伴着钟声,当,当,当……明爷大着嗓门喊:上工了,上工了。人聚齐了,明爷派工:锄地的,挖芋头的,摘棉花的,挖沟的……明爷如是一个大将军。

钟声欢唱了一些年头,可突然就没有感召力了,人懒散不说,人还越来越小。再过段时间,早晨、中午的钟声哑了,偶尔响上一两次,也是村子里开个会、放场电影告知乡亲们一声而已。

村庄说安静就安静了下来,村里的年轻人陆陆续续离开村庄进了城,大笨钟和留下的老人一般形影孤单。

明爷腰佝偻了,可大笨钟又向高处蹿去了一截,老皂角树还在长,大笨钟能不长高?村庄静得可怕,明爷有些害怕,明爷隔三差五就来到大笨钟下,解开钟绳,绷紧了想敲上几下,可还是忍住了,敲给谁听呢?

不过,老笨钟有时会响上一声,这是刀状的皂角坠落时撞击出的。

有人打起了老笨钟的主意,要花大价钱买下来,十万、二十万、一百万的出价,明爷当家,拦头板打得死死的:不卖,钟有用处,还得敲响。打主意的人望着大笨钟,幽幽的钟钵,如是一口深井,又如是明爷的眼睛。

麻奶实际上也是喜欢听钟声的,麻奶不止一次拾掇明爷,要明爷敲钟,明爷不依,说:该敲响时自然会有人敲。

还真是的,一天钟声被敲响了,不是早晨,不是中午。当,当,咣。钟敲得不熟练,拖泥带水。敲钟的是明爷的孙子。

明爷的孙子带来了班底,还有一个响亮的口号:振兴乡村。

明爷不懂乡村振兴的意思,但明爷明白,就是要把大笨钟再敲响了,敲亮了。

明爷落了泪,一把拽过了钟绳: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敲将起来,钟声传得很远很远。

伴着钟声,一群喜鹊飞落在了老皂角树的枝头,皂角树上好久没有喜鹊的芳巢了。

 

城边上

 

城市像摊大饼样向周边扩张,可摊大饼的人手艺不怎样,这饼摊得不规则不匀称,边际狗啃般,毛糙不说,还有糊的、夹生的。又像一根不讲究的藤,有阳光水和泥土就将藤奋力地向周边攀,藤疯长,可从不管开花结果的事,即便挂了果,一不小心又落了,半大的果子让人顿足可惜。

就有了城边上,说城不城,说农村不农村。城有城的品性,农村有农村的搞法。可城边上不伦不类,地征了,可闲着,想播上些种子,但又怕一天要用,生生地将苗拔了去。

城边上却集聚了许多人,修路盖房的,失地租房的,拣拾破烂的,还有凑热闹的城市里的人,人五人六的建工作室,美其名为下沉搞艺术。

城边上的事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明白。

彦芳在城边上开了家超市,超市是自家的房子,骑着路的房子,作超市合适。超市不大不小,经营的货物品种却多,五花八门,想买的一定不会落空。

开超市是烂板凳头活,离不开人,彦芳一天大多时间都揉在超市里。生意不好不坏,月月盘点有进项,保家里的开支还是绰绰有余的。不亏,就赚了。彦芳的心不大。

彦芳三十出头,本该进城里找份工作的。城里的工作不难找,何况彦芳上过专业学校。彦芳不是心不想,但走不了。公公、婆婆都七老八十了,要人照应,家里的一摊房子也要人管着。丈夫华为在城里打工,犯难了,也想带上彦芳去城里,毕竟岁数当青春,夫妻又恩爱得很。彦芳心善,看公公婆婆的模样,脚一跺,不进城了。

彦芳要开超市,丈夫不好说别的,同意了。

超市不好开,三教九流的人都能进来,城边上的人杂,啥人没有?彦芳人长得漂亮,吸人眼球,不买东西也愿多看几眼。

彦芳吃长得漂亮的亏不老少,最怕醉汉进超市,讲不清道不明。好在彦芳人缘好,老主顾多,常为彦芳打抱不平,叫大路不平有人铲,也就没出多大事,总体上平安。

就有人把彦芳的超市比喻为城边上的“谢大脚超市”。也是的,彦芳的超市成了信息的发散地,闲人爱在超市里逛逛,更闲的人窝在超市的门前下下棋、打打牌、扯扯话,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大脚超市”的比喻彦芳不反感,《乡村爱情》上的大脚婶仗义,侠肝义胆,尽管小狡黠,却是有智慧的人。彦芳有时就想,如是大脚超市,谁是刘能,谁是赵四,谁是谢广坤,彦芳把周边的人想了个遍,像也不像,不过还是能找到影子。谁是长贵呢?彦芳想得脸红,在心中骂自己:我可是有华为哦。

公公婆婆不进超市,他们有自己的事,尽管七老八十了,还是离不开土地,天天拖着把锹种菜。城边上嘛,空地多,地征了不用,种上些速生的菜能抢上季节。至于要长时间生长的,比如豆子、瓜们,就得征求彦芳的意见,能不能种?超市信息量大,彦芳捉捕到了,何处地要用了,何处不用,都存在心里。彦芳说可种,大致上十有八九能让豆子成熟、瓜们缔落。说不能种的,如公公婆婆执意,结果一定是铲根断藤的。

彦芳的超市多了蔬菜卖,都是公公婆婆种下的,公公婆婆不吃闲饭。

公公婆婆对彦芳好得很,当闺女待。彦芳也孝顺,一年到头不见红脸。公公婆婆心疼彦芳,一到星期六就吵着彦芳把超市门关了。意思明白,让彦芳去城市和儿子过上一天两天的。

彦芳心里笑,到底是心疼儿子还是心疼自己呀。彦芳听公公婆婆话,不在乎这一两天,生意有得做呢。

彦芳关超市,边上有老主顾就开玩笑:去城里,讨水呀。这话荤得很。彦芳不当一回事情,城边上嘛,还是农村。农村人说公鸡母鸡的事叫“打水”,公鸡找母鸡为“讨水”,也没恶意。华为是自己的老公,和他会会不正常?彦芳笑着回答:关两天门,星期一一早开门,误不了大事。老主顾们约定俗成,周六周日是不上超市门的。

这个周六有些奇怪,彦芳超市的门打开着。

事情很简单,彦芳让华为回来,一段时间生意不好,彦芳想周六周日补补。彦芳头天晚上打了电话,华为老大不情愿的,但还是同意了。彦芳告诉了公公婆婆,他们高兴,好久没见儿子了。

周六开门,引起了老主顾的好奇,不买东西的也伸头一望,说上句:没去讨水呀。彦芳不恼,回上一句:华为回来。

可公交车最后一班过去了,天黑透了,华为还是没回来。彦芳沉不住气了,一个电话打过去,气冲冲的骂华为:哪去了,还不回?华为嗫嗫嚅嚅:公司加班。彦芳不相信,追了句:明天呢?华为说:回,回,一定回。

彦芳委屈,泪一下子开了河。

城边上安静得早,或许大家习以为常,以为彦芳超市歇业,一晚一笔生意也没做成。彦芳擦干了泪,想着,明年无论如何得生个孩子了。

超市不远处,还有些灯光,隐隐的听到机器的轰鸣声,那是一条大河正在修建,这河沟通长江、淮河,是条大运河,河一修好,城边上就是真正的城了。

 

背春风

 

那年春天,四爷是还剩一口气从医院抬回家的,院子里的桃花正开,红艳出一片霞来,蜜蜂们“嗡嗡营营”,只顾忙着采蜜,忘了一家人的悲伤。

回家是四爷的决断,谁能难住?儿子也是顺坡牵驴,随了四爷的心愿。

四爷是抬着去医院的。对抬人就医,有一专用名词“抬病”,交通不便,重病救命,就得抬去医院。凉床翻过来,垫上被絮,病人躺在上面,两根扁担一横,抬起就走,自然要多跟几个人,数十里的路得换换肩。一路上四爷晕乎乎的,还是不忘透过盖在头上破棉袄的缝隙看看天,或许就回不来了。

四爷还是回来了,不过是奔希望去,失望而回的。医生的话在耳边滚:想吃啥就吃,想干啥事就干。话的后半句没说出:没几天日子了,活一天是一天。四爷脑子清楚,听得明白,想得明白。

躺在家的床上,四爷周身难受,心里乱糟糟的,就这么等死?四爷的老婆前几年走了,剩下四爷领着十多岁的儿子大标过日子,日子难过,但还是能过下去的。这一病,自己死了,大标怎办?大标懂事,要给四爷补一补,一早就把独种老母鸡撵得“咯咯”叫,四爷不允许,春鸡大如牛,一肚子蛋花子呢。四爷发火,委屈得大标子眼泪只掉。

四爷不愿就这么死了,撑一天是一天,撑一年是一年,人在,大标子还有家,真没了,大标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四爷在床上挺了几天,太憋屈了,不甘心地要大标子把他背到外面去看看。大标子顺了四爷,把四爷背在背上,四爷轻飘飘的,大标子背得动。

乡村没甚景致,不外乎草青花红,油菜大片金黄,苜蓿大片紫红,水清清地流,鱼欢欢地游。大标子一头脸的汗,四爷心不忍,一不小心嘴里沾上了儿子的汗水,咸咸的,满口儿子的味道。四爷想流泪,还是死死的忍住了。

出去走了一趟,四爷突然感到身子不那么沉重了,往常一个劲向下坠的感觉轻了不少。四爷有了希望。

春天好,春风好,四爷在等死中不愿辜负她们。每天都让大标子背着,在田地间走走,闻花香草味,再品品儿子的味道。

春天老熟时,四爷竟能杵着根棍下地了。棍是大标从发青的柳树上砍下的,顽强的叶芽时不时冒出来。四爷不要大标子背了,四爷慢慢子走向天野。油菜长荚了,苜蓿花丛中的叫天子也开始孵小雏了。

四爷在田埂上一呆半天,坐下有草拱屁股,站下小花盖脚面,四爷的心软软的,如一汪水在流在淌。

大标子发现,陪伴四爷还有个影子,有时扶上去一把,真有不好走的路,还躬下身将四爷背起。大标子怕眼看花了,可那是实实在在的场景。

大标子下田干活,放下了一头心思。四爷有人眷顾着,田野的花草越长越茂盛了。

四爷一口气憋了回来,到了午季收割,又能拿起镰刀一把把拾掇了。

过了夏天,就到秋了,四爷的病根子割了,一年的总收成讲得过去,最重要的收成还是四爷好好活着。

大标子没作任何阻拦,四爷把春天里陪伴的影子芝婶娶回了家。芝婶的丈夫早几年去世了,一直对四爷有意,四爷明里暗里拒绝,怕对标子有伤害,从鬼门关里走了回,突然就明白了,有些东西不能辜负,如春风、如花婶。

家热络了,只是大标子不大自在,可又说不上什么。

闲时,村里老伙子们聚一起,好问四爷,一口气怎憋回来的,四爷神神叨叨的说:偏方呢。村里的老伙子们相信,偏方治大病。有人证明,赵郢的赵老五得了噎食病,传了偏方,偏方是白公鸡吃下毒蛇,拉出的屎焙干了喝,七七四十九天,本等死了的赵老五好了,现在一顿能吃上三碗干饭。老伙子们就感慨,偏方好,治大病。

四爷是想有人问治了他病的偏方的,可就是没人问。四爷在心中叽歪:我的偏方不是人人能抓到的,儿子,芝婶,还有田里所有的花花草草。叽歪时,四爷的眼眶是湿润的。

四爷经活,九十岁了还在村子里大声说话,话有人听,芝婶和标子。

标子已是爷爷了,不去城里儿孙处,陪着四爷和芝婶,村里人有村里的活法,城里哪来田野的春风。

四爷的腿脚不方便了,春风起,四爷在家呆不住,就让标子背上,在田野四处走。标子还结实,背得动四爷。四爷闻花香草味,又品到了儿子的味道,心里美滋滋的。

四爷的孙子把标子背爷爷走田埂、过花海拍了照片,发在网上,网通八方,点击的人海了去。网友给照片起了许多名字,孙子说给标子听,标子一律不认帐。标子说,我背的是春风呢。

你有春风,我有秋雨。村子里的庄稼,一年比一年好了。

 

 

七月榴火,石榴的花红红艳艳,太阳紧,大地晒得热热的烫人,石榴的花却开得冷静又冷静,原因简单,小石榴即将诞生了。

在枫丹园,一棵石榴戳目,兀自立着,和周边的香樟、朴树、红叶李、桂花树不同,大热天开花,到了秋天挂满红灯笼般的石榴。石榴籽抱团,又甜得很,小区人路过,都会仰着头看上几眼,畅想一阵子。

石榴是麻叔栽下的,麻叔住一楼,向南的门前是空地,空地植了草坪,他就在这草坪上栽了石榴树,和其它的树隔空相望。

石榴树栽下时,也就手指头粗细,没人注薏它,倒是一些宠物狗发现了,常对着它撒上几滴尿。一年两年树长大了,花开得旺了,小区物业找上门,说绿地是大家共有的,不能隨意乱栽树。麻叔据理力争,说树不是乱栽的,也不是自己的,有阴凉大家乘,有花大家看,好事一桩。围观的人打圆场,物业也就得过且过,石榴树算得是有了小区的户口,安顿了下来。

叫麻叔为麻叔有点不恭敬,他的脸上小时过天花,人活下来了,落了一脸的麻子。小区人什么时候、什么人第一声喊麻叔不可考,但喊出了,就不分老幼的喊,麻叔也应得脆生生的。

麻叔人好,和石榴树一样的好。石榴树在枫丹园是唯一的,一旦开花就诱人得很。做父母的会对孩子说,这红红的花是石榴花。孩子们记下了,实际上做父母的也是想多望几眼的,石榴花多美呀。麻叔多半这时是在石榴树下的,含着笑,把粒粒麻子都挣开了。石榴挂果了,该子们闹着父母要摘了玩,又吵又闹又哭,父母不允,麻叔就会救急,摘上一枚,把孩子哄笑了。麻叔的理论,让孩子知道不熟的果子涩,是好事。如此来来往往,真到秋天石榴熟,就只剩下树梢的几颗石榴了。

树梢上的石榴熟得裂开了嘴,是采摘的时候了,麻叔就找来保安,要他们帮忙,把石榴摘下,这日子一定是在周末,孩子们聚在石榴树下玩的时候。摘三个是三个,摘五个是五个,掰开了让孩子们品尝。孩子们图个新鲜你抢我抢,麻叔躲在一边乐。

不过麻叔有讲究,不论石榴大小年,麻叔总会对保安要求,留下一个。保安也不问为什么,留就留吧,一棵树上挂一个果子,远远的望,还真好看。

每在这时,麻叔都幽幽的,似有千言万语。

麻叔一个人过日子,儿子买的房子,平时里来看望的少,来了也是风一阵雨一阵,匆匆地就过去了。麻叔平时和人说,儿子是好儿子,不容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没有人多过问。

算算麻叔住枫丹园十年了,人们再算,石榴树也在枫丹园草坪上长十年了。十年树木,石榴树已蔚为大观了。

连年石榴都结得多,树长高了,挂枝的石榴伸手难摘到了,又吸引了一批人,拿着手机拍照,把拍好的照片发微信朋友圈,石榴多子(籽)多福,赚了不少的赞。有时拍照片的人,还将麻叔拍了进去,多是不经意间,麻叔笑得灿烂,笑容浮在脸上,一粒麻子也看不到。

石榴树大,挂果多,麻叔请人摘下,放在门卫室,见人送上一个,派送得均匀。这样的日子,枫丹园像过节,人人的嘴是甜的。

不知为什么,今年六七月间雨水大,不注点的下,下得天昏地暗。石榴树起先怀了一树的蕾,麻叔欢喜,又是石榴的大年。

雨不停,石榴花还是开了,但开得短命,和雨粒一样的滴落,落得麻叔心一阵阵绞疼,树上的花都落地上了,还了得。

好不容易天晴了,树上挂了小石榴,麻叔心中窃喜,尽管比往年少,还是数不过来。麻叔天天端把椅子坐在树下,拿了棍棒,怕鸟把石榴蹬落了。

没喜上几天,挂枝的石榴开始脱落,成批的落,麻叔想制止,可又有什么办法制止呢?

麻叔仰着头,心中猫抓样难受。

麻叔少有的打电话让儿子回来。儿子进门,麻叔劈头盖脸一句话:石榴都落了。儿子问麻叔:就为这事。麻叔说:天大的事。

麻叔拉着儿子去石榴树下,让儿子找树上的石榴。石榴树空得很,原本挂石榴的枝空荡荡的。还是儿子眼尖,一声惊呼:爸,有一个,有一个!

麻叔顺着儿子的指示,果然一个石榴,周周正正,红彤彤的像张笑脸。

丹枫园的秋天少了次节庆,本该甜一次嘴消停了一天。

秋深了,一树黄黄的石榴叶落尽了,只剩下一颗硕大的石榴,裂着嘴挂在枝头。石榴树美,一颗果夺目,还是引来了许多人驻足观望。

下雪了,石榴树漾上了雪,独一的石榴也浸淫在雪中,一只灰喜鹊盯着红红的石榴籽,半天没下了嘴。

麻叔病了,躺在床上,窗口正对着石榴树,独自的石榴灌满了他的眼睛。儿子看到了灰喜鹊,他挥手去赶,麻叔忙抬起艰难的手制止了。

灰喜鹊还是飞走了,麻叔突然鼓足了劲,喊了声:石——榴。声音挂上灰喜鹊的翅膀,投进茫茫飘雪里。

儿子的泪奔目而下,父亲喊的是一个人的名字。母亲去世二十年了,她的名字叫做石榴……

枫丹园的石榴成了一景,只是少了麻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