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村庄/洪叶高

浏览量:1458 | 上架时间:2022-11-16

爷爷的村庄

洪叶高

 

桐城有条西大路,曾饮七省通衢之美誉。西大路上的那座“官桥”尚在,这条古驿道曾经的路标,只是在路网改造时被移至道路北侧更远一点的地方自成风景,成了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一路向西,进入青草地界。青草是一个镇的名字,镇里有个永庆村,村里有个严庄组,那里便是我爷爷奶奶生活过的村庄。但一百多年前,爷爷奶奶却为谋生毅然逃离了这块生养自己的土地。

严庄附近有座相公岭,小村唯一高地,本是一处平凡无奇的土包,却与一个传说关联了几百年。相传某一天,星相师夜观星相,发现相公岭突然天降祥瑞,地生五彩。初步判断此地未来必出异人,并有可能与当今圣上争夺江山锦绣,便火速上奏天听。皇帝得此密报,宁信其有,便发令火速征招民夫万名,斧凿炮轰,欲断此地龙脉。奇怪的是,那些白天里运走的泥石夜间又自动返回,岭上土石又恢复如初。差官百愁莫解,是夜,得神人托梦:千人挖,万人挑,不如童丁斩断腰。一语点醒梦中人,差官赶紧行动,连夜搜得一名男童,并趁月黑风高,挖深坑,将男童倒立活埋于相公岭头。男童如钉,此地龙脉自此斩断。此后,相公岭莫名生出长虫修蛇,人丁不藩、民生凋敝。外加兵燹、战乱,天灾、人祸,生存环境极度恶劣。

我的爷爷奶奶对此传说深信不疑,以致他们后来结婚即将生子的前夕选择了逃离。他们一路餐风露宿,像极几粒随风而飞的草籽,任意飘零。人走累的时候,风也安静了下来,草籽掉落的地方便是家乡。爷爷奶奶沿着官道自陶冲驿辗转来到了吕亭驿,在一个叫猫耳刺河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们不知道,此地离开故乡,已是近百里之外。很久之后,这个地方才被叫做吕亭公社双联大队二担村民组。这种挑箩担式的迁徙,是穷极之后易地求生的通常模式。父亲是我爷爷奶奶的幺儿,父亲九岁的时候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作为父亲最小的儿子,我也因此错过了与爷爷奶奶的相认相识。 

我是在一个初冬的暖日里回到爷爷的村庄。我试图走遍严庄的每一个角落,从墩圩的水塘芦荻到裸露的沉积岩层,从颓废的水塔到衰败的围墙裂隙,我努力发掘属于爷爷奶奶的时代标志。然而,一切都没有了,但那种似曾相识的亲切却又无处不在。

乌龙口的那棵青冈木已存活百年之久,龙爪般遒劲的树根上,爬山虎正奋力攀爬,这种独特的生态,直白地触动了我的某根神经。风雨的刀斧雕饰了青冈木的百年守望,或许只为替爷爷向我传达某种寓意?万灵寺向以形似狮子而著名,跟万灵寺同名的还有寺里那株高大的古松。方丈说这棵古树存活已有百岁之久。这棵与爷爷同龄的树老人,当年是否与我童年的爷爷奶奶过从甚密?我在围观仰望之余,有了一处想抱抱他的冲动,但树干的伟岸显然超出双臂的合围。这该是我与爷爷跨越世纪的一次相拥吧。突然间,耳边响起一首歌词: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这一刻,我的泪潸然而下。

相公岭其实平凡无奇,杂树丛生,藤蔓牵扯,甚至没人在其上面种点大豆玉米和高粱。爷爷奶奶的足迹可能曾踏遍相公岭,但现在,它们早已融入了世事纷繁与杂沓。与相公岭相邻的是相公水库,这是新中国成立后水利兴农的见证。长长的圩埂圈护着大片水田,那些经夏历秋的水稻显然已完成了阶段性的使命,正在粮库或米袋里静候锅碗瓢盆的亲切问询。初冬的?阳一如摊薄的煎饼,铺满了眼前的田畴,一缕缕似有若无的香甜松软的气息弥漫过来。没有爷爷的严庄父老,并没有放弃对故土的守望。“穷不丢书,富不丢猪”,是严庄人从瘠薄的土地里成长起来的生存法则。严庄附近的姚塝中学,是一个放飞梦想的地方。这里曾走出中国科学院院士吴立新,走出了火箭总设计师程堂明,还走出了医学家洪江、电力电子专家胡长生、纳米研究科学家程国胜,不胜枚举。一批又一批的永庆人加入了建设家乡的行列,永庆在巨变,严庄在巨变!

一些两层或者三层的楼房错落地围立在田畴四周,我父亲毕生追寻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憧憬早已全部实现。穿村而过的芜岳高速正在紧锣密鼓地施工,而永庆村部附近的高速公路服务区主体工程行将竣工。山冈上的油茶花开花谢,薄壳山核桃在初冬的温煦中捧出成熟的果实。桂花、香樟、红叶石兰、樱花、紫薇、红叶李,他们谁也不让着谁,把严庄装扮成一派奢华的盛世风景。

爷爷奶奶离世前的唯一遗愿:重回生养他们的严庄,哪怕丢下吕亭那里的满堂儿孙也在所不惜。是什么样的召唤让他才有如此的执念?站立在严庄老屋面前,我想像着爷爷奶奶年青时的模样,更理解了他们当初逃离严庄时的无奈和不舍。《九章 哀郢》里有云:鸟飞反故乡,狐死必首丘。爷爷的信念中,只有头枕父母的召唤,天国游荡的灵魂才不会孤单。这一刻,我似乎理解了爷爷奶奶当初的选择。在堂哥的老屋背后,我拜谒了爷爷奶奶的坟茔。这次穿越百年的相见,我想告诉爷爷奶奶:你们当年以命相搏的追寻,如今已全部变成了现实,并且会越变越好!

沿着西大路返回城里,这条爷爷奶奶逃离故乡时曾经走过的道路,让我忽然热烈地亲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