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忌笔记二题/吴 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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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忌笔记二题
吴 忌
买油条
早晨,老娘要吃油条,我就赶紧上街买早点。七月的老街不挤,油条店里也比平时悠闲。因为暑假,少了抢路抢油条的学生。
我没有盯着炸油条的师傅看他如何炸油条,平时我是很喜欢一边盯着他摇晃自己高高的白帽子,一边盯着他左手上那两根超长的竹筷在滚油的锅里翻翻点点,那些油条都被他一个劲地点点点翻来覆去地翻身,随之粉白而淡黄,随之淡黄而金黄。有时只一眨眼,炸油条的师傅走神或者失手,油条似乎就焦了老了。老油条没人喜欢,但若不巧遇上了,也都要买走,其实老火油条嚼着也有一股别样的香脆,也是意外之得。
每一次,意外所得的,还有炸油条师傅的鼻子。有时候,他忽然就有了一只白鼻子,白得像戏台上古典的奸臣,比如曹操。但他自己可能并不知道,他只是双手满满都是白白的面粉,估计鼻子忽然痒,或者有时不时摸鼻子的习惯,无意之间鼻子就白了的,成了一个大花脸。这样子卖油条,他一下子就生出了喜剧的效果,比隆冬时节商店门口偶尔多出来的那位圣诞老爹有趣多了。
只是我不知道,炸油条的师傅是不是故意的。他若是故意弄出一只粉白粉白的鼻子,也是很不错的促销哦。这很好,遇着一个聪明人炸油条买油条,会有格外的开心。日子的喜感,何妨多一些啊。
可今天才一进店,我就遇见了一只超肥的麻色猫咪。没忍住,就蹲下身逗弄了半天,似乎忘记我是来买油条的。估计这只胖猫有上十斤的体重吧,懒散地趴在店堂正中的桌子底下,人来人去,它都不管不顾,风度老成。估计,那麻猫心中,忙忙碌碌做油条的老板,还有慢慢吞吞收钱的老板娘,都是它的伙计了,而这只肥猫就是监工的店老板。
想想,现在的店老板哪个不是肥肥的?
炸油条的师傅问我要几根油条,我还没有下单子呢。看来这肥猫的魅力比香喷喷的油条还大,比我老娘的威严也高。我居然被它迷住,忘记了买早点。
看我喜欢猫,一个吃油条的老太太就跟我搭话,说我要喜欢猫,她可以弄一只送给我,她家院子里,门口,有好多好多的猫。老太太很老了,大约是缺了牙齿,吃油条不是上下咀嚼,她的下巴在左右左右地磨叽。估计她也不比我老娘年纪少多少,却可以自己上街吃早点,自己付账买油条,自己慢悠悠啜豆腐,还热情高涨地跟陌生人搭话,说自己家的猫,说家门口的流浪猫。
老太太说,街上的流浪猫,为什么会越来越多呢?前天她还看见一个农妇在她屋头旁解开一条蛇皮袋放出来两只猫——她们都把自己家里的猫丢到县城来吃福利了。老太太忿忿然,好像对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忿忿然一样,要不是那些乡下人往大街上涌,街上怎么这么挤。你看油条店门口,就是这样,有时呼啦啦来一队摩托,呼啦啦一车一车的农民工——他们油条,油条;侉饼,侉饼;稀饭,稀饭……地喊起来。这时候,忽然一下子就没有别人拿油条的份了。但老板乐意,人多生意好。老街坊也只能理解,让让啊,等等啊,看他们多忙。老太太继续说,街上用不着那么多猫,因为城里的房子,现在墙缝越来越少了,老鼠似乎也没地方呆的。那么,那些猫都在干什么?
我说,老人家,现在的猫已经不吃老鼠了,猫是宠物啊。
我忽然又想,猫喜欢吃油条吗?
炸油条的师傅说,也吃,一点点,要炸得焦焦的那种。
我回头看,这时候炸油条的师傅已经是个大花脸的师傅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用那只沾满白面粉的右手摸到了自己整个的鼻子。
我很久没有来买油条了,我太太反对,禁止我吃太多的油炸食品,说是怕老火油,怕地沟油。想想也是,现在的油条已经没有过去香了。地沟油倒是看不出,老火油是一眼就可以看清楚的,那炸油条的锅里要金黄而透亮,油才是好油。而老火油却因为反复炸着油条已经浑浊且发黑了。所以,我过去的经验,吃油条要赶早。我这不是故意模仿张爱玲先生出名赶早的名句,但赶早买油条确实能够买到好油条。
这家油条店我是熟悉的,因为过去吃得实在多。攀谈起来,这个女老板好像还是我老家屋后那屋场里的闺女,姓王,那屋场叫王家湾。我们说过彼此都熟悉的亲戚,比如我三奶奶家的我四婶。
不过,吃油条或者炸油条也确有风险。比如,这个正在炸油条的师傅过去一直是用右手炸油条的,但有段时间他们不得不关门歇业,因为他的右手忽然不听使唤了。大约是每天站在油锅边呼吸了太多的油脂,中风过一次。他现在不得不做了左撇子,不得不用那只不太听话的右手去摸他的鼻子,时常还摸不准。
我买了四根油条,付款两元。油条非常好看,金黄金黄的。我离开的时候,那个瘪嘴的老太太还在店堂里左右左右地磨下巴吃油条。心中忽然一动,我老娘是不是也这样吃油条呢,我还真没有留意过。
我看了一眼那只麻色的肥猫,隐约它也有一张花脸。它依然很肥地趴在桌子下,眯着眼享受早晨的清凉与热闹。我逗弄了它老半天,也买了它店里的油条,现在离开,它是不是应该看我一眼呢?这似乎是起码的礼节。
倒是那个瘪嘴的老太太一直看着我,因为刚才与我攀谈到家猫、流浪猫,似乎我也是某只猫咪了。不知我在她的瘪嘴里是悠闲的家猫还是混吃的流浪猫。我回头,老太太嘴里正好嚼着油条,那表情,比刚才说话的时候饱满了许多。
闯入者
闯入者是一只黑猫。它还带着两只不会走路的小猫仔。事实是它们闯入了我的院子,躲在那片茂密的已经结荚的蚕豆禾里。我老婆俯下身子摘蚕豆的时候,那只黑猫忽地朝她跳过来,像一支夜色的箭镞,那一声笔直的嘶吼,差点就扑到她怀里快要咬到她了。受此惊吓,我老婆一声惊叫,却不能弹跳后退,只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当时我正在旁边修剪树枝,也赶紧跳过去扶起她。而她始终一脸惊慌,说,嗨,一只邪恶的肥猫。仔细一看,那里确实蹲着一只邪恶的肥猫,浑身漆黑,仿佛恐怖的幽灵,两只圆鼓鼓的猫眼凶狠而警惕,随时都可以再跳起来。而它背后,毛茸茸趴着两只小猫仔,毛色却不黑,两只皆为麻色,一只麻得纯粹,另一只有点滑稽,有雪白的四爪和胸腹。
我老婆说“一只邪恶的肥猫”的时候,我忽然转惊为嬉,那只肥猫的肥壮正好反衬了我老婆的瘦小虚弱,也就忍俊不禁,你看你,连一只猫都对付不了。我说,也不可全怪你,看人家刚才那凶猛劲,厉害着呢,那招式简直就是著名的黑虎掏心。谁可轻易打败一只护犊的母猫?人畜一般嘛,这是一只多么称职的母猫啊,我心下生出些许敬意来。它是怕幼崽受到伤害,突然遇见一个闯入者,它无可回避,就毫不犹豫跳起来勇敢地战斗了。我说,知道不,它企图吓跑你或者打败你。天底下的母性都值得尊重,看样子,那两只麻色的猫仔还不会走路,拥在老猫的背后软绵绵的,却也同样嘶嘶嘶嘶地向我们龇牙。
这小东西!也以为是我们闯入了它们的领地。心中生出一丝愧疚,我们多久没来这里了,我自己的家园,也这样渐见荒废。怪不得这只猫的占领了。
事情是这样的。这个五一小长假,我们并没有外出旅行,在外地的孩子也没有回来看望我们。老夫妻的居家或多或少都有些无聊,虽然几乎每晚都有回乡的游子喊我陪酒,要么亲戚,要么朋友,我都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且总把自己弄得醉醺醺。这并非好事。密集的应酬使我老婆颇为厌烦。她像刚才那只老猫一样,总是朝我嘶嘶嘶嘶地训话,喝喝喝,你就不想多活几天?
而我今天的无聊略有不同,似乎与门外灿烂的阳光以及窗外摇曳的竹影忽左忽右重叠着。我对枯坐的老婆说,今天可还是春天呢,隔两天就是夏天了。她说,你这不废话吗?正好门外一声清脆的鸟鸣,停顿或者空白,她又说,立夏立夏,蚕豆过夜。耶,在我们乡下老屋院子里不也种了蚕豆么?这个季节,蚕豆应该是可以采摘了吧。我们,何不,去一趟乡下。
那就去一趟乡下吧。所谓乡下,其实离县城不远,在城北之北。我眼下住在县城之南。南郊,一直在宿松县城膨胀的背后,我所在的学校,跟七十年前一样,依旧是南郊的边沿,数十年没什么发展。它所毗邻的二郎河,大堤内外,依旧杂树生花,鸟鸣日夜,并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我倒是乐意有这样的原始,这与记忆的乡村无有太多的不同。
我所指的乡下就在城北之北,原来的破凉镇破凉社区吴家破屋组,我的门牌是“破屋组10号”。可现在已经有了个激动人心的名字,社区已从破凉镇剥离划出,由城北的经济开发区托管,名字就叫振兴社区,大概西侧沿新耕河新修的绕城公路就叫振兴大道。什么地方,什么道路,如果能够振兴起来,都会是个不错的地方,可我的老屋场依旧叫做吴家破屋,在百度地图很容易搜索到。
我原来就是吴家破屋里的人,这可以追溯到明朝初年。可今天在自家院子里,在一只老猫的眼里,却成了陌生的闯入者。老猫以及那两只小猫都凶凶的,一律瞪着眼龇着牙嘶嘶嘶向我们警告。
我觉得有必要跟这伙猫谈谈,作为语文老师,我也很喜欢找人谈话——我说,这是我的院子我的家好不好?你们是未经许可的闯入者好不好?我要学习东海南海的中国海警,我就要先用汉语再用猫语向你们喊话,你们未经许可已经侵入我神圣的地盘请你们迅速离开好不好?
这下轮到我老婆忍俊不禁了。她一笑,我就发现她刚才跌坐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把一大片蚕豆禾弄得一片狼藉。且她白色的牛仔裤上全是新鲜蚕豆禾绿色的浆汁,绿幽幽的。这个春天的末尾,她就这样浸染了一屁股绿油油的春色。
我们一直在院子里劳动,那伙猫也一直卧在茂密的蚕豆禾里,时不时嘶嘶嘶向着我喷气,那是严正警告。只是,我没有再次听到小猫们的嘶嘶嘶,只有那只黑色的老母猫一直喷着黑色的嘶嘶嘶。我一直在想,这是谁家的猫呢?虽不是我养的猫,也一定会是村子里某户人家的猫了。看它长得这么壮实,就不可能是一只流浪猫。乡村比不上城市的奢华富余,一只流浪的猫不可能获得充足的由人类抛弃的食物,可能它是看中了我这院子里的安静,日夜少有打搅,它就带着猫仔随遇而安住了下来。
可能它们的窝一直就在这茂密的蚕豆禾里,我的蚕豆种得过于茂密,我这也是第一次在这里种蚕豆,意不在豆,只为荒园的绿化,冬生的蚕豆格外耐寒,会使院子里充满勃勃生机,继而春意弥漫。当有了滋生的蚕豆禾,那些冬生春生的杂草也就难以蔓延。万物总是此消彼长。此若努力生长,彼则难以出头。也可能,它们的窝就在旁边我厨房屋檐之下的柴草堆里。也可能它们只是今天来此,春日晴好,偶尔一番春游,待会自会离开。如此,它们虽未必是合法的居住者,但至少是这院子里的客人吧,愿意来此,也是爱着这院子的吧。
我对我心有余悸的老婆说,没必要计较一只猫了。她说,那是,我们且各忙各的,赶紧劳动,待会早些回城。可不,虽然这房子院子是我的,是我的祖居,可我们还自觉是一个闯入了城里的人,并没把这里当成必须依附的家园。这就怪不得这些自以为是的猫了。我不自觉多看了那猫一眼,或许我的眼神也多少有些怪异,老猫又朝我嘶嘶嘶地咧嘴,喷气。
这个下午,这些猫咪嘶嘶嘶的情绪严重感染了我。我一直在想,谁才是真正的闯入者,是我,还是这些猫,谁更有资格嘶嘶嘶向对方发出严正警告和愤怒?
宿松县破凉镇破凉社区破屋组10号,这一直是我的祖居。当然,家里也一直在养着猫,我依稀记得童年时候,我奶奶养的那只老肥猫,它经常会在某个月夜,叼回一只肥大的野兔呢。可我早在1980年9月因为上大学,户口迁往了芜湖的安徽师范大学。当时,我爹很开心地卖了一车公粮,拿着凭证,到人民公社换到了我的户口迁出证明。他幽幽地说,你不再是个农民了呢。此后,这只是你的故乡,故园。可大学毕业,懵里懵懂我又回来了,一个人落户在城关镇某个街道我们单位的集体户里。此后,作为一座小县城的闯入者,我只是偶尔“下乡”,回家去看看自己的爹娘。直到1997年初冬,我将老得不能劳动的爹娘搬到县城,我已经有条件让他们也作为一座县城的闯入者,吃斋念佛,无事闲居。而这里,就一直是我纯粹的故园了。直到2010年5月,2012年10月,我在故园,在老屋里,分别为老爹老娘举办了一场局促的丧礼,此后的老屋似乎就彻底失去了意义,居住的意义,精神的意义,我也不再管理它们。直到2015年,端午前一日的狂风暴雨终使老屋彻底损毁,继而坍塌,归于虚无。
当我从废墟里捡出那块蓝底白字的门牌时,一些堂兄说,这就彻底没有了啊。另一些堂兄说,祖居就这么毁在你手里了?然后他们集体怂恿我,兄弟,你得把房子再盖起来,否则你念书就念得一点出息都没有。没个房子,回来喝酒的理由都没有嘛。就这样,我就重建了老屋。我的户口也迁回了吴家破屋10号。也就是说,我实实在在成了曾经故园的户主,只是目前还没有退休,不方便在此居住。这也就是我自言自语质问那群猫咪,到底谁是闯入者的理由。
谁才是闯入者呢?今天是这一群猫,但未必不是我。当初我离开了,又有什么理由重归故里?
当初我户口外迁,似乎是某种得意的逃离,但现在感觉,所谓的胜利又是多么伤感。现在我重新回来,似乎纯粹是一种闯入,因为田地,山林,水渠,池塘,等等,我都是没有权限分享的呢,即便立在池塘边看水底的游鱼,那也是弥漫了偷窥的不正当性。父母在的时候,他们所谓三十年不变的耕地与山林的经营权也在他们过世的老历年底被居民组收回重新分配了。那么,静心反思,一个外出读书谋生的人,当他重新居住到父母的老房子里时,也是应该小心翼翼而心存感念的。
由此,我就不应该责怪那只向我嘶嘶嘶咧嘴喷气的老猫了。或许,它就是当年我爹娘宠养的某只老猫的后代,甚至是更早我祖母宠养的某只老猫的后后代啊,他们一代代繁衍生息,始终都没有离开过吴家破屋。可今天,它们看见我陌生着面孔回来,自然就有理由生气了。无论如何,我这也是打搅了它们的悠闲呢。
能够检讨,也可算作我外出读书谋生,多少滋养了一些基本的良知吧。或许一个人,有时候,会对不住一只无所事事逛来逛去的猫咪。这样想,我和我老婆劳动的时候,总是轻手轻脚,生怕那只猫咪有意见。况且,那只老猫还在哺乳期,它要是受了我们的惊吓,要回奶了,那两只小奶猫该怎么生存呢?这可要小心些。
我们开车回城的时候,我对我老婆说,可能下次来,老猫它们就已经搬家了呢。我老婆说,你怎么知道?当然。因为我对于猫的了解,也还算透彻。比如,它刚才有如一只猛虎扑向我老婆的时候,虽然迅雷不及掩耳,凶猛异常。但它们同样会谨慎而小心地过日子。它们对于人类的戒备之心,也是非常强烈的。
我童年时候的经验,家猫产仔都会躲到内室人迹罕至的某个角落里,直到小猫可以走路,它才会将它们领出来,这时就该主人一起帮助喂食小猫了。这有如我们将孩子奶到半大,奶水不足,就须添些辅食了。彼时好奇,往往家猫产仔,小孩子们会四处寻找,找到了,欢喜地看看,摸摸。家猫当然是熟悉的家猫,也随着你,但事后它都会叼走所有的猫仔换个地方重新躲起来。对于自己的猫仔,任何一只老猫都看护得紧。这样想着,忽然又有某种自责,也有某种伤感,仿佛那一片被摘空了蚕豆的蚕豆禾,七零八落。
当我的车子重新行驶在开阔的振兴大道上,看看两边忽闪忽闪的工厂商铺以及各种楼盘建设得欣欣向荣,我就想,这些高耸入云的楼盘,这些玻璃或铁皮的工厂,对于我的故里,对于乡村惯常的农耕,它们未必不也是一种闯入。而这是好是坏,我暂时还无法评价。但油然而生的新奇与陌生感,却也十分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