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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8-01-30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董改正

——献给我的9年代

  1
  我听见了猫,听见它们的肉垫踱过微霜的青瓦屋顶。多少年了,我居住在小城某处的三楼,它们再也没有款款的走过我的大脑皮层、潜伏在意识里、伺机而动、捕捉我的脆弱。我的感觉已渐渐石化。在这个深秋的夜晚,通过雨的气息、味道还有色彩的引导,回忆的触角在过去的时间里伸展,链接的过去让我的生命陡然阔大。我再也躲不开它们的寻找,它们在“过去”里,像隔着毛玻璃,从容的看我,让我退向未来。
  草叔,云有家吗?躺在草地上,惠儿嚼着草。我侧眼,惠儿的额上是澄澈的空灵,空灵上方是云,云在悠闲的漫步。
  有的。我也嚼着草,翘着腿,阳光在脚尖上细细的跳动。
  那风呢,它们有家吗?惠儿不看我,她看云,云却不看她。
  有的。
  那灵魂有家吗?
  有的。
  它的家在哪儿呢?和云在一起吗?惠儿侧身过来,急切切的。
  它就骑在云上,伏在风里。
  哦。惠儿就释怀了,她就仔细的看。我站起来,惠儿跳起来。我对着大窝荡(山谷)大声的喊,惠儿尖声的叫,叫喊声贴着草尖滑过,像一只小小鸟,穿过阳光的瀑布,绕开笔直的云杉,奔向暗绿的苍莽,又被远山遣返。惠儿兴奋的满脸通红,她牵着我的手,一蹦一跳的,小花鞋一路盛开。我害怕美好,因为我知道在时间里没有永恒。
  大窝荡的风,永不停息的裹挟着花草的魂魄、小兽的呓语还有飘散在树木阴翳处祖先灵魂的味道,抚慰着小城,我和惠儿那时候走在云里。
  2
  高妈的眼睛可以点燃蜡烛,这是邻居的说法。我见到高妈时,她的时代已经被时间的闸门关住,她已经看不清楚现世,她叱咤风云的岁月只能在暗处微红,烘烤她的寂寞。当她颤巍巍的在院子里移动,阳光就安静下来,一丝不苟的描画着树影。她坐在门边的高凳上,和自己说话。
  惠儿冲进院子,就像洪水突入,院里打盹的阳光立刻四散奔走。
  奶奶奶奶,妈妈能看见我吗?惠儿伏在她的腿上,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我。她需要巩固那个不太坚定的认识。
  高妈抚摸着惠儿,闭着眼看了一会,说:看不见。
  我惊讶的看着高妈,惠儿失望的看着我,她跳起来:不对奶奶!草叔说灵魂骑在云上,伏在风里的!
  高妈凌厉的眼风扫过我,淡淡的说:灵魂和灵魂不一样,有的灵魂是黑色的,不敢到白云上去,像野猫一样趴在草丛里。
  惠儿的眼里已满是泪水,她颤抖着问:那黄狗会咬她吗?
  高妈狠狠的站起来:“狗都嫌她脏!”然后就走进黑暗中。
  惠儿的手在我的手里,我的手也是冷的,温暖不了她。她的妈妈并未去世。她是小城这个城中村第一美人,也是第一个离婚的,为了物质,她放弃了塑造人类灵魂的丈夫,她丈夫为了变故放弃了灵魂的塑造,做了第一个辞去公职的教师,研究灵魂与物质的置换值。高妈就在那一年,走在虚实之间,与灵魂对话。
  3.
  嗅觉的辞典安装在我的身体里已经太久,熟悉的就像我对父母的思念。我能从大窝荡的风里辨别大致的物况,这一年我听见草木野兽的惶恐,就像我,正赶上社会变革的洪流,毕业了就无处安放我的青春。我的人生就像一堆堆放绚美的积木,碰倒后再也无法复原。我开始兜售,但青春贬值的速度远快于认识转换的速度,经济规律却依然有效,青春的价值也适用供需关系那“无形的手”,它轻飘飘的把我、把我们搁在一个袋子里,就像一群你踩我跳的青蛙。青春的色泽,在容易氧化的时间里闻风色变。
  我的嗅觉开始失灵,我原本以为我可在城市里安放身体,在灵魂里摆放乡村,就像我选择的城中村。但我蝙蝠式的嗅觉遭遇彻底的嘲弄,一个新的时代已渐渐成形,势如破竹的刀锋就停在我的眉前,威逼我皈依或就义,我选择苟活。堂弟说:“哥,跟我走吧,去深圳,那里捡破烂都比这里强!”我只是在深夜里咒骂我的灵魂,让它离开。大窝荡的风,呼呼的经过我虚怀若谷的生命,秋尽江南,我少无所依,除了倔强的灵魂。
我的嗅觉在这个月光如霜的夜晚加载失败,那夜的风冷冽的尖锐,要扫荡我残存的尊严。高妈的身影在那个夜晚像我童年的草垛,芬芳着母亲的气息。她抱着一床被子,说:今晚冷,盖上吧!放下就不再说话,她走到院子里,白白的月光荡起涟漪,她就坐在水中央。她对着虚空说的话就随波流淌,像一片片漂浮的落叶。月光落下,没有溅起水花,大咪和小咪伏在她的脚背上,一只一个,像两尾鱼。她们母女不参与辩论,她们是猫。
  4.
  惠儿的爸爸在黑暗中思考光明,终于对早已形成定论的某处房产提出异议。惠儿的伯父、姑姑都来了,这些昔日小城高官的子女温文尔雅的合纵连横寸土必争,高妈坐在井沿上,絮絮的说话。她说的句子很短促,没人听清楚,她不是对他们说,他们也没想听。这里、还有这人对他们来说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世上没有绝对的法则,只要你善于找并坚定的论证真理在你手上。惠儿爸爸得到了他们的妥协,丢失了共同的童年。
  那时候惠儿不在家,她被高妈打发来给我送伞。天阴沉着,但并无下雨的意图,一切都还没到决裂的时候。但惠儿来的时候,就真的下起来了。我是带着伞的却没有撑开,任凭它穿过肌肤直达心里。分手迫不及待,来不及等一个好天气。
  惠儿撑着伞,大大的花伞很沉,她斜扛着很吃力,就收了,陪我一起走。我抱起她,她伏在我肩头,胸脯一耸一耸的,只有眼泪。草叔,你别难过,长大后我嫁给你。
  她什么都知道。那天她说:怡儿姐三月没来了。
  怡儿是我的女友,陪我走过整整三个冬季寂寥的长街。我再没有新的路,她无处落脚,就只有选择能走的路。我不怪她。
  高妈将一碗饭菜放在床头柜上,说:小子,你可别死在我家!惠儿端碗进来,对我轻轻耳语:叔,奶奶这是疼你,她叫我小叔就叫小子的。小叔是高妈死去的小儿子。
我的耳边狂风呼啸。怡儿说:从你的世界出来吧!
  怡儿说:你可要少抽烟!
  怡儿说:我要真实的生活,而不是理想!
  怡儿说:我走了,你也走,我们都不准回头看。
  我回头时,她正回头看我,然后决绝的掉头飞奔。她害怕过去。这条路上,我初见她时,她是穿着牛仔短裤的黑小子。爱情的春风让她的长发疯长如湖边的柳树。背道而驰的速度最快,心也最痛,因为我们都认为自己站在原地。
  高妈坐在我的窗前,一生的时光如今只剩下脚边的一点阳光,还有两只以阳光洗脸的猫。她们在悠长的时光里悠闲的踱步,幸福有条不紊的铺开,就像铺满月光的房顶,野草稀疏的墙头。一坨线足够展开一个下午,幸福简单得就像伸个懒腰。在相守的寂静里,时光经过草尖的声音,小咪听见了,但她闭着眼,阳光如毯,是滋养梦的温床。
  5
  是梦都会醒的,梦是絮状的世界。院门发出巨大的回响,惠儿的伯父狠狠甩门而去,目光在黑框眼镜后冷如冰锥。响声的巨浪震得高妈睁开了眼,银发轻轻的颤抖,那门剧痛之后,轻轻的嗡鸣。
  夜是个回收站,所有的白天都在夜的口袋里。风也在,月也在,大咪优雅的在月光的墙头踱步,轻轻的跃下,无声,但却有痕,月光如雪。小咪已经睡熟了,她的鼾声和夜的呼吸同频。大咪卧下来,在高妈的另一只脚边。
  下岗就下岗吧,猫能治病?纯白的猫能拯救肮脏的岗位?我不信。高妈对着虚空念台词,一个人的话剧。她又似乎侧耳听着。
  你信?本草纲目有记载?你同意?你是死去的人,死去的人也看不透?高妈声嘶力竭。
  惠儿缩在我的怀里发抖。我搂着她,觉得自己是一个鬼魂。我们不是观众,观众是她自己。高妈终于缓和,她缓缓抱起那只纯白的大猫,摩挲着她光滑的皮毛:“一个一个的来,一个一个的走,都走了,你陪我五年了。我的时间比别人慢十倍啊,那就是半百了。”
  大咪轻轻的应了一声,她安宁,平静而舒展。高妈抱着她,抱住她,抱紧她,不再松开。
  大咪叫了一夜。小咪在屋顶上来回奔跑,嘶叫,像一把钝钝的锯子,磨着夜的神经。
  高妈病了,她分不清虚实,没人能接她的话。她说:小子,给我倒杯水。我们都以为她是吆喝她夭折的小儿子。
  小子,大咪回来了吗?
  没看见,应该回来了。我说。
  下岗的职工应该有十八个,而那天的医院里,专门为那个有福的老太太腾出了一个小房间,用来装猫,送来的猫有多少,护士小姐只知道惊恐的摇动下巴,说不出话。医生摇头,但他无法拒绝一个可以决定他前途的威权下达的荒谬命令。一屋子的猫,彻夜的惨叫,市府的车子来了,又走了,猫叫依旧。
  领导的母亲在猫叫声尖锐惨烈的夜晚去世了,她惊恐的指着猫叫的方向,而声音的方向四面八方,她说:“孩子!是孩子!”猫叫声淹没了她的声音,她惊悚的要缩到自己的身体里:“你们别杀孩子!救救孩子!”她的儿子回头对惊慌所措的护士说:“快!快!放掉那些猫!”
  没人敢打开那扇门,他们选择踹开,然后逃窜。猫,白猫,成百条白猫洪水一般泻出,流过走廊,溢出窗台,追逐医生护士,冲进手术室。人们惊恐,哭喊,躲避,医生拿手术刀自卫,白猫,白布,白色的墙,殷红色,血色,弱者除了生命还有什么可以捍卫尊严?那扇门后,猫源源不绝,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白猫都在那里,或是有一个空间或门,泉眼一样,窜出一只接一只的白猫,他们从容壮烈的赴死或逃生,他们或缘着自来水管爬下,或从人腿缝里纵越,或从十八楼的窗口跃下,摔成一张纯白的皮草。
  天桥下算命的张瞎子说:要出大事了,有灾难了!话音还未落,就看见大队执法者直奔他而来。是的,看见,他奔跑的速度绝对超过一般的正常人。一般弱者的速度都很快,他们只能逃亡。
6.
  高妈开始拒绝与黑夜交谈。她说她拒绝和鬼对话,而喜欢灵魂,灵魂是洁白的,温暖的,就像初下的雪,有温度,柔软,冻住的雪,是僵硬的死掉的雪。她说她能看到他们在黄昏的阳光里舞蹈。
  惠儿问我:奶奶疯了吗?
  不。我说,她开始清醒了,她已经知道害怕黑夜了。黑夜是一个湖,游着许多鱼,他们扑腾出响声,夜才是活的。湖里有那么多鱼,却不拥挤。
  大窝荡的风在一夜之间强劲,海潮一般席卷着小城,似乎要卷走这浓郁的黑,要擦亮星月的眼睛,连远山都已害怕了这寂静,这寂静就像压缩的语言、捆住的思想、缚住了手脚的欲望的魔兽,静的黑。成群结队的白猫呼啸的泄过,人居的屋顶就如同海水里的岩石,被冲刷,变形。一夜一夜,它们茫无目的又似乎有着使命。它们似乎在举行一个葬礼的演习,一遍又一遍的练习,在人空出的时间和空间里,嚎哭,奔跑。
  在海水的深处,只有高妈依旧醒着。她坐在院子里,要寻找她的大咪小咪,然而白猫的队伍绝不停留。高妈就这样任凭月光揉乱了她的白发,像一条条海草。她微张着嘴,似在呼唤,却听不到声音。
  拆迁已不可避免。这个卧在城市东边的城中村,脏乱,是疾病和犯罪的温床。但拆的不仅仅是屋子,还有时间,过去的时间,像蔓草一般紧紧的巴住地面,并将根系深深且全面的抱住这土地,你能听见它们的哭声。我的窗户后有一条水沟,流淌着啤酒厂的污水,在深夜,所有的器官都合拢的时候,我深深的吸气,就能完成一次畅饮。我迷恋这种黑暗里的愉悦。怀念的味道。我的青春,我的爱情是否会被连根挖出,死无葬身之地。
  春天已经来了,水沟的上游居然有桃花盛开,还能看见的土地和漫天飞舞的白色垃圾,使它惨白的殷红。乌黑的流水终将载着它离开。大窝荡两面的山坡上,绿色已经漫过,像一片将要扑来的潮头,却定格成雕塑的姿态,他们也终将开花,然后凋谢。等草长莺飞了,我还要和惠儿一起去仰望云天。春天在惠儿的脸上勾画出红晕,是想让她也开成花吧?惠儿的妈妈回来了。她的父亲平静的说,她是从天堂回来了,就像耶稣要舍己以救世人。她穿着漂亮的衣裙,衣服保持着恒温,夏天永恒。虽然她的脸色在春天理所当然的红润并羞涩,但却有了沧桑的痕迹,就像昨夜偷偷来的那场雨和桃花的故事。她说在外面玩了一圈,也不过如此。他们的生活继续,就像被剪掉的水管又重新缝合,虽然针眼处会有水流成细细的水线。
  惠儿的爸爸争取到了拆迁他童年的差使,虽然用光了卖房产的钱。惠儿开心的坐在他爸的新车里,她的妈妈笑眯眯的拍着她的书包。她不再粘我,虽然失落,却又欣喜,不是我真的喜欢了哀伤。蝴蝶就应该是飞翔的不是吗?
  我接到怡儿来信的时候,正在工地上测量,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在函数和积分中,我生命的仰角渐渐张开,像一张嘴,张开的嘴。我的信笺上应该有泪滴,而事实情况是,我用绘图纸画了高楼,还有大窝荡连天的衰草。
  我要帮惠儿的爸爸拆迁他的童年,以构建我的未来。我要设计并建成一条路,让这个夜夜响彻猫叫的畸形的村庄通过这条路,融冰般的流走,亦如凋零的桃花。挖土机已经启程,他们的轰鸣终将压倒猫叫,开上我的图纸,让虚拟的线条坚硬,建起一个坚硬的高度,猫不能攀越。

  7.

  村庄的外围无力的倒下,像卷起的铁皮。猫忽然销声匿迹,整个城中村的人都像做了一个怪异的梦。当我将目光投向大窝荡的连天芳草,总感觉有目光看着我,冷静而淡漠,犀利而胆怯,它们似乎预知到危险的来临,隐藏在那里。背叛村庄的它们,已经无法回头。

  高妈等待悲剧的结局,我总怀疑她会在时间中等成一截木桩。也许她只希望一个结局,什么样的都可以接受。春夜的月光渐渐有点瓦蓝,黑色的屋脊边,白白的烟雾絮絮的升腾,弥漫,像要晕开的水墨。高妈站在院门边,她的影子藏在门楼的阴影里,这让她有了些安全感。我悲哀的看着她融在月光里,不知道她为何伪装成墙影。她害怕什么呢?
  大窝荡的风携着花草的香气,甜蜜而温煦。我似乎闻到了怡儿的香气,她也在这温暖芬芳的春夜里盛开着吧。春天是回归的季节,而与时间相关的一切,气息早已腐烂,你闻不到心底备份的熟悉,枝头不是,何况心头。在这沉醉的夜里,守望回归的还有我。在城中村,在墙的阴影和昏黄的灯下,有多少人在怀念,而不是盼归?
  有多少卑微的幸福藏在卑微的所在,大窝荡茂盛的枝叶花草里,那些猫是盼望回归还是希望毁灭?那些闪闪发亮的,是灵魂还是磷火?机器的轰鸣一步步逼退这草虫的吟唱,这畸形的村庄,糅合着自然和欲望的混合气息,腐败和新生的复杂长势,一步步的退向死亡。
  惠儿问我,草叔,你能绕开我们仰望天空的草地吗?我不能,但我点头。柔软从来不能真正战胜坚硬,我们的心灵会对无可奈何做出让步,并深切的相信不由自主。我抚摸着她的头发,问,惠儿,你会不会有一天恨我?她开心的笑道:一切都好起来了,怎么会有恨呢?我的心被射中,阵阵的颤抖。
  拆迁在向中心推进,成群的老鼠在垃圾堆上奔跑,污水肆无忌惮的横流,旧衣服,破家具,孩子的屎尿裤遍布道路。一到傍晚,这里已经很少人迹。孩子和年轻人都搬走了,留下的基本都是老人,他们已经没有未来,就不舍得丢弃过去。而习惯了扬弃的新一代,很不得一夜之间旧貌换新颜。机器在一声长长的叹息后沉入黄昏,夜色就从山坡上滑进大窝荡,汩汩的流进残损的村庄。
  临时公路已经建到大窝荡的谷口,我和惠儿仰看云天的草地再也无法找寻。这条路只承载修建新城的任务,这种临时性让一切过程都没有使命,它怎么看都像一条飘带。下弦月,它的忧伤像一首歌。高妈是夜的渊薮,没有她,夜色就没有这样浓黑。春天渐渐的深入,似在逼迫着我,要将这并不美好的过去撕碎。是的,高妈已经快不行了,她的身体已经软了,这些软了的肌肉等待最后的僵硬。她说,我要在拆迁到来前死去,他们等不及了。她说,昨天晚上我已经去过大窝荡,在每一块草丛里寻找过了,可是并没有找到大咪小咪。她们去了哪儿呢?
  我坐在房里,关了灯,任凭记忆来回奔走。墙上惠儿的画,都已经剥落了许多。我已经好久没看到她了,一个礼拜了吧。这个院子连同四五间房子,都是时间的深井,它们试图翻越,蹬下墙面如同皮屑般的白灰。时间是会生锈的,我的房间里因为没有惠儿,充满了铁锈的气味。我没有心事去想白猫的真实或者隐喻,对这个畸形的村庄,它们的情感也许也如同我,怀念,憎恨,无奈。等待妥协的时间已经不够,因为痛需要很长的时间去忘记,这个将从形式和内容上彻底清除的村庄,首先以死亡的方式宣布了原谅的艰难。而它们,蛰伏在草丛里山洞中,在晨风暮霭月色中的被遗弃者、背叛者,它们并不知道,一切都将无法挽回,爱和恨,都将因失去对象而苍茫,而悲凉,而感到悬浮的痛。
8
  清明节到了。这将是高妈作为生者的最后一个清明节,此后她将作为灵魂的形式漂浮在大窝荡里,现在她是一个处在生死之间的沟通者。高妈拒绝了儿孙们的请求,坚持参加最后一次祭奠,她要记住他们祭扫的行状,以后说给那些沉睡的人听。白发苍苍的祖母,行动迟缓的母亲,在青草和映山红的渲染下,用目光慈祥的提前作别,仿佛她马上就要钻进坟墓里,接受祭奠。惠儿是最小的孙女,哥哥姐姐们都宠爱着她,她插满了花。他们的父母,儿时也曾经这样的扫墓过吧,那时候他们不懂祭扫的沉重,也一如现在他们的孩子一般嬉笑着,在春天的野外植满笑声。但现在他们是沉默着,并不是因为怀念。他们在回忆吗?回忆的触角触及了童年吗?老母亲就在眼前,他们可以询问记忆是否有失。
  高妈没想到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再见大咪小咪。大人们都已经走了,几个孩子陪着祖母慢慢的边走边玩。草尖上的阳光在风中呈现波浪的形态,身后的风拨动那棵圆叶子树,像一树的晃动的钹。高妈伛偻着高大的身躯,像是总在地上寻找着什么。惠儿一射一射的跳走,突然间,所有的动作都在某一瞬间短时间的定格,除了高妈微不足道的挪动。惠儿捂住了嘴,惊骇睁大着眼。高妈也感觉到了空气的巨大张力,像一根紧绷的线。
  是大咪和小咪。在不远处的路上,相向而来。是大咪设计的邂逅吗?为了心里的疼痛和难以放下的尊严?那么她们,该有多少次在所有的树影都已沉睡的深夜,攀上院墙,踱步在那给过她们无限欢乐的屋顶?世上有多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信任可以重建?有多少过错可以得到完全彻底的原谅?没有。现在,虽然山中有许多路,但他们都在这条路上。大咪小咪完全可以钻进草丛,远远遁去,但她们也选择了停留,却没有坐下,站在那里,望着他们。
  在瞬间的极度错愕后,高妈泪流满面。她弯腰下去,双手伸向前方,轻声呼唤:大咪、小咪……大咪、小咪……大咪眯着眼,绷紧的身体像一根弦。小咪躲在大咪身后,眼里满是惊恐。高妈紧走几步,她们退了几步,小咪的身体侧向草丛。高妈停了下来,仍然是轻声的呼唤,泪水顺着满是褶皱的脸庞滚落。她只是一个妈妈,一个行将死去的老者,她弯腰伸手的动作,在牛乳般的阳光中,多像一个母亲张臂迎接从幼儿园里走出来的孩子。大咪抬起头,深深的看着,迟疑的移动了步子,向前,小咪却没有动,她害怕的看着她的母亲,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喵呜,短促的,就像孩子叫妈妈。
  高妈已经说不出话,喉咙里都是呜咽。几个孩子惊呆了,他们都认识大咪小咪,也听说过最近越传越可怕的猫事,或绞着手,或相互牵着衣袖,呆呆的看着。惠儿虽然最小,却是跟大咪小咪相处时间最长的孩子,她站在高妈一起,拽拽她的衣襟,但高妈感觉不到。她嘴唇颤抖着,眼睛直直的盯着大咪。惠儿也弯下腰,轻轻的喊:大咪,过来,我给你吃泥鳅••••大咪似乎在微笑,她迈着舒缓的步子走过来,走过来。孩子们心都拎着,他们不知道这一天高妈等了多久,但知道谅解和重逢的欣喜,他们都在等待那一刻。
  惠儿的脸在阳光里绒绒的,金色的汗毛让她像一个天使。小咪迟疑着,终于没有跟过来,大咪暂时忘记了小咪,对于那座村庄那个庭院的记忆让她处于眩晕的状态,回忆的滤纸过滤了痛苦。越来越近了,高妈和大咪的眼睛相遇了,她们的眼里都同样的酸楚和思念的深沉。在伸手可触的地方,大咪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抚摸和拥抱。高妈说:大咪,过来,跟我一起回去吧,你受苦了,奶奶对不起你。大咪微微仰头看着高妈,还有惠儿。高妈说:我们永远住在一起,惠儿,我,还有草。大咪在倾听,她想起往事了吗?高妈说:过来吧,跟我走好吗?奶奶抱你回去?大咪微微向后缩了缩,她在拒绝什么?孩子们紧张的张嘴,大口的呼吸。高妈弯下的腰再度前倾,她干枯的手再向前一点,就触到了谅解的河岸,那么一切遗失的缺憾的都能达到拯救的土壤。这个时候,小咪凄楚的叫了一声,尖锐而悲惨,像是控诉,警告,大咪迷幻的眼里立刻警觉,尖锐,身子弓起来,紧紧的盯着高妈。高妈的心在这一刻就如磐石处在崩裂的边缘,她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无比爱怜而恳切的看着大咪,希望她能信任她。大咪后退着,后退着,高妈发出了绝望的悲鸣,她要抓住这稍纵即逝停顿,她要抓住她,要用行动告诉她:我对你是真正的爱,是真正的忏悔。她的手迅速出击,抓住了大咪的腰身,大咪凄厉的叫了一声,回头一口咬在高妈的手上,高妈吃痛,缩回手,红黑的血流出来。大咪迅速的窜入草丛,春天的草丛,花草茂盛的草丛,只见草动,如水底鲸鱼的鳍,划开水面,直到春天的深处。
  我就在不远处的工地上,对着比自己更弱的弱者发布卑微的命令或者廉价的同情。惠儿来叫我:叔,叔,大咪!奶奶要死了!高妈倒在自己的悔恨里,血已经止住了,她不会死。那群孩子乱作一团,而高妈却是安静着。她已经无法凭着两只猫返回过去,大咪也因为本能咬断了与过去的联系。我背着她朝着朝阳走,她不说话,身体疲乏而沉重。
  9.
  我将会在两个月后离开高妈,和这间租住了三年的小屋。高妈已经不在有月亮的夜里守望回归,她坐在井沿边,看水里的月亮。我警觉的看着她。她在昏暗中抬头,说:小子,你忙你的,我不会有事的,唔?我说:高妈,我知道你不会,可我还是担心你。高妈竟然笑了:你那个媳妇不要你了?我点头,在她面前,我无需逞强。她点头说:你是不是希望她遇到一个对她不好的人,然后怀念你,重新回来?我尴尬,我是想过。她不再等我回答,说道:她不会回来的小子,有了你,她会学会用“如果•••那么”“只有•••才”在她的择偶中造句,她会选择一个好的,会生活的很好。
  我的心在那一刻揪着痛,她粉碎了我最后的幻想。她深深的看着我:即使她不幸福,心里不快乐,她也不会回来,因为她要过现实的日子,心灵是要在吃饱以后才能感觉得到的。你们之间没有恨,没有需要原谅和接受的痛苦,这很好。她不看我,看着井底的月亮,幽幽的说:你说这月亮,那一个是真,那一个是假?其实都是真,都是假,天上的月亮也是幻象,井底的也是,而你必须找一个真实并确信它,你才能有目标和方向,你才会幸福。高妈哲学系讲师的素质,在这个夜晚照亮了我。以她的通透,何以会执着于动物的谅解呢?
  高妈在短暂的清醒后,陷入臆想的癫狂。她发烧,整夜整夜的说话、争论,有时候词锋锐利,有时候汪洋恣肆,但大多时候不知所云。这个大院子里,活着的生灵似乎只有我,而她,处在生死之间。我居然有点害怕,站在院子里,遥望明月,还有月光里的远山、宁静的村庄,还有鸡鸣狗吠,确信我是生活在人间的。
  这里不是我的故乡,我没有扯心拉肺的痛苦和纠结。但它总像一个隐喻,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两个月后,这地方将夷为平地,我不知道高妈如何移植她的记忆并且能栽种成活,一个失去凭托的记忆就像丧失身体的灵魂,风一吹就跑了。也许对于她来说,消灭身体是对她的慈悲吧。
  但高妈并没有如我们想象那般很快的解脱自己和子女,她在连续的沉睡后忽然醒来,像一根逢春的老木头。我叹了口气,为那个结局的忽然改写,却又命中注定的无可逃脱。她是要接受幸福还是要承担更多苦痛?我怜悯,并不欣喜,就像拒绝拆迁的钉子户,结局了然,那点悲壮,不如堂吉诃德。
  春天已经开到了酴醾,就如盛开的烟花。空中浓烈的香气,在酝酿着酒,酒是死去的激情,要在活的躯体里醒来,翻滚。
  高妈的子女对着新置的寿衣叹了口气,它们被晾在院子里。它们的功能时时提醒着高妈。阳光似乎被吸进,其实它们并不需要温暖。我正在不寒而栗的时候,惠儿进来了,这片拆迁的瓦砾所是孩子们的乐园,惠儿的手里抓满文物一般的玩具。她对着寿衣端详把玩着,说道:这种衣服穿着睡觉,一定会冷的。
  其时我正在想念我的故乡,故乡是先人的坟墓和亲人的家园的总称。而我已经无法回去,那已经不是我的故乡,我让它住在我的心里,不被时光侵蚀,它终将随同我的身体一起,冷下去,然后消失。惠儿的冷,让我的耳边一片苍凉,我仿佛听见大窝荡的风,夹着风雪,洪水一般滔滔而来。
  我决定开始我的生活,有人为我介绍了一个女孩。对我来说,就像在生活的整体上焊接一个丢失的零件。这个午后,我骑车驰过通过我的图纸实化的道路,一个个窨井漫不经心的盖着,像一个懒汉的扣错扣子的衣襟。空中飘着落絮,沾住我的头发。我不知道我是否在驶向幸福,而我依旧有盼望,我可不可以绕过春天,直达夏天的繁茂?
  我回来的时候,一个村庄都在寻找惠儿。
  窨井边的玩具。一个孩子不见了。就像那些忽然不见的猫。
  我发狂的奔跑在这罪恶的路上,没有人在意我,到处都是呼声,天渐渐的黑下去,天渐渐的黑下去,黑下去!黑下去的人群,像一片焦黑的森林,活动的森林。消防员大声的递着信息,灯光,哗哗的水流声,杂乱的脚步声,哭声,一切都是混乱,我知道混乱只是让自己心安。我冷。月光冷。大窝荡的风冷。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惠儿,在这个尘世,我再也找不到她。路引着我走进大窝荡。在我的眼前,浮现出惠儿为我描述的高妈再见大咪的场景:大咪一点点的靠近、靠近,小咪一声惨呼,两只猫一起消失在草丛……
  花草依然发出香气,冷冷的香气,春夜依旧寒冷。我看见草丛里一盏盏珠黄的灯,定定的看着我,怜悯的看着我,它们逐渐的亮起来,亮起来,就像舞台的灯光,我被照定。我看见成百上千条白猫,它们围着我,看着我,像是要安慰我,它们的眼睛在抚摸我。而我,只是一个罪犯。它们忽然大声的齐声叫起来,孩子般的哭声,然后一哄而散,而月光依旧,冷风依旧,狂乱摆动的草丛提醒我它们来过。
  我离开了小城,身后的城中村正在坍塌,身后的高妈正在死去,慢慢的死去。那些卑微的幸福,卑贱的快乐,我那可怜的母亲一般的女人,正在一同慢慢死去。我不肯回头,永远不想回头。我在晨光中看到了惠儿,她对着我微笑,隐去,我想起了白猫,想象它们会用温暖柔顺的皮毛温暖惠儿的身体。
  我抬头看天,云在动,云上是不是伏着洁白的灵魂?
  前方是大片黑沃的土地,麦子已经抽穗。我跪倒在地,这黑色融化了多少曾经洁白的灵魂?我感觉着它的疼痛,我听见土地深处传来的巨大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