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之塔(外一篇)/沈天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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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观:文学就是意味。散文自然如是。而有意味的作品,必定有其意义在——这意义被包融在意味之中,甚至是已经无痕地成为一体。文学性散文因此是立体的:既是一篇散文的结构的立体,也是一篇散文的意义的立体。立体即空间,形成空间才能生成意味存身、变化和蒸发的境。
简介:沈天鸿,诗人,评论家,散文家。安徽省作协第四、第五届副主席。中国作协会员。高级编辑。著有诗集《沈天鸿抒情诗选》、《另一种阳光》,文学理论集《现代诗学》、散文集《梦的叫喊》等。主编有《当代精品美文》丛书20卷。大陆、港、台40多家出版社出版的多种诗文选如《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中国当代诗歌经典》、《中国当代青年散文家八人集》、《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资料汇编》、《中国现代名诗三百首》等收有其作品。
一座宝塔在一个城市的一隅站立着,周围是比它更美丽的楼房、大厦——这个“更”字并不意味着我认为这座宝塔也是美丽的,不,一座宝塔从来就不可能是“美丽”的,它只可能是庄严的,肃穆的,或者是阴郁、压抑的,而现在这座宝塔已经老了,一座老了的宝塔经历了足够多的风雨,它已经与庄严、肃穆这些形容词无缘,甚至连阴郁的压抑的力量也已经远远不够了,这就像一个人老了之后只是一个老人,此外什么也不是一样,一座塔老了仅仅就是一座塔。
这个“更”字也没有认为那些楼房大厦是美丽的意思。用钢筋水泥蓝色玻璃等等建造装潢起来的楼房大厦,有可能是美丽的吗?至少是我认为不可能,我宁可用“坚固的”、“豪华的”,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等等等等形容词来形容它们。我用这个“更”字只是构成一个对比,在这个对比中,一座塔以自己衰老的容颜、形影相吊的身姿,使那些雨后春笋般不断窜出的楼厦有了虚假的美丽的性质。
这个城市的名字是安庆,一个已经存在了七百多年,而我才居住了十几年的古城,它位于长江北岸,不舍昼夜的江水,日夜击打着它临江的城墙。
这座塔的名字叫做振风塔,一座比这城市略为年轻,但也已目睹过几个世纪的死亡的古塔。
那日夜击打城墙的涛声曾经是金兵的马蹄声,一千里色中秋月,半夜军声万马潮,1217年,风雨飘摇的南宋在这江畔筑城驻军以御金兵,城未破于金却被破于元,国破山河在,城破之后城池也仍在。在“安庆”这个名字上“定居”下来的这个当初的驻军小城,已是初呈繁华的商业之城了。
那塔,当是为佛所建。但并未能供奉舍利,因此只能说是为佛教所建吧。但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于是,塔在我眼里便只是塔,不为任何存在,甚至也不为它自身存在,它只是存在而已。
塔因此成为一个我眼中的象征。
象征就是那种什么都可以是,惟独不是它自己的东西。
也是总是就在这儿,却又根本就不在这儿的那种东西。
对塔一直有着浓厚兴趣的我,很长时间里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塔有兴趣,我曾经以为那是因为塔可以使我登高远眺,放目八极,而我的确不曾放过任何一个登上任何塔顶的机会,安庆的振风塔我更是登临过多次。但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我喜欢塔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与塔都不是自己,都是既总在这儿,却又根本就不在这儿——兰波的那句“生活在别处”,在我和塔的存在中得到了印证:我们总是生活在别处,即使也生活在此处,那个此处也仅仅只是被微弱地包含在别处之中。
感谢那位米兰·昆德拉小说《生活在别处》的翻译者,他让像我这样的读者得以读到那部小说,但他在译后记或者译者前言中(在我看来,后记或前言都是一样的,它们并没有前后的区别)对书名所做的美好的生活总是在别处的解释,我是不能接受的。名词和动词有着本质的不可混淆的区别。
塔是一个名词还是一个动词?这全在于怎么看。但即使是只从修辞角度来说,一个静立的名词,一座静立的塔,一个死去的人的名字,一旦它成为了象征,它就是动词了。
这是我的修辞学,不是亚里斯多德的修辞学。
亚里斯多德没有见过塔,尤其是没有见过我见过的塔。塔是东方的,传入中国后又变成中国的,它是中国独有的象征,独有的名词与动词,与它所从来的印度的浮图已经没有多少关系,证据就是塔那收藏舍利和经卷的本来用途,几乎已经被中国“丛林”之外的所有人们有意无意地淡忘了,并且早已就不再习惯用“佛塔”“浮图”这些佛教名称来称呼它,干脆给它起了个“宝塔”的俗名。宝塔已与佛教无关,似乎它只是总是与寺庙在一起出现而已。
中国宝塔的建筑类型有楼阁式塔、密檐塔、金刚宝座塔、喇嘛塔等等,安庆的振风塔据说是仿北京天宁寺塔建成的,那么,它就是密檐塔了。但我对此并不关心,以我登临的经验,所有的塔都是相同的,这就是它们是从内部盘旋向上,在那狭窄黑暗的内部,向上的道路总是极为陡峭,上和下总是激烈地冲突,而每上一层都有找不到向上的路,似乎阶级已经断了,只能到此为止的感觉。更进一步地相同的则是塔影,它们的区别在影子中被取消,在秋天,塔影里铃声冷如一株寒菊,开放了一夜,也凋谢了一夜,早起的僧人,打扫院子的僧人,和络绎而来的游人,看见的只有落叶,只有深秋的早晨,只有逐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塔影。
塔影甚至比塔更真实。它总是能从空中回到地面,然后又回到塔回到空中。
塔做不到这一点。耸入空中的塔已不能从空中回来,它指向的方向永远是天空,“永远”的含义对于塔来说就是一直徒劳而无望,它获得的其实只是空间,而不是天空。
当然,这只是我,一个平民知识分子的想法。伟大领袖毛泽东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曾经乘军舰到过安庆,军舰一泊码头,毛泽东就兴致勃勃地说,走,“过了安庆不说塔”,看振风塔去!读到记录此事的文章时,我记得我曾略为惊讶,毛泽东也知道“过了安庆不说塔”这句话?但我更想知道的,是毛泽东见到振风塔说过什么或会想到些什么?不得而知,能够肯定的,只是绝不会有我这样一介平民的想法。
过去的十几年中,我先后写过几首虽未点明,但实际上是写振风塔的诗,自己以为其中以写于1982年初的那第一首最差,可不知为什么,现在我想起的却就是这第一首:“一座古塔/一柄开裂的古老的时针/它从来没有动过/永远记录着/它诞生的那个时辰/几条蜥蜴/蛇一样从裂缝中窜过/搅起了一片厚厚的/时间的灰尘//我凝视着它/历史 //挂在它衰退而斑驳的塔顶/那儿,曾停留过/多少个世纪/过客的眼睛//我想起了许多/但实际上谁也没有想起/……一群上学的孩子/背着书包从我身边走过/风吹起/落叶覆盖下堆积的钟声”。
最后我想起的,是那在安庆民间流传甚广,也不知道是何时何地何人出的那据说是“绝对”的上联:
迎江寺,寺迎江,迎江宝塔,塔影横江,鱼上塔。
嘉峪关归去来
明长城到此为止。
祁连山却仍一脉地西去,只扔出一座文殊山,凭着山脚下呜咽的讨赖河之险,与立于北的黑山对抗。铁青着脸的黑山山脊如马鬃微露,似有伏兵万千,隐隐腾起狰狞的杀气,逼视着扼两山之间十五公里宽峡谷的嘉峪关。
孤峙于嘉峪塬上,三面临戎的灰黄色的关楼却悄无声息,漠漠平沙在铅灰色的天穹下四面辐射开去,一种铅灰色的肃穆,如重重又重重难以数清的帷幕静垂大地,夹着晚来天欲雪的的沉重。远远地,几匹瘦驼啃着枯黄的塞草,在沙上悠悠晃晃,逆着西沉的夕阳看去,如黑黑的剪影,那牧驼的人也如一剪影,使人几疑那是从帷幕深处走出的历史中诱敌的兵士,一场刀光剑影,血溅枯沙的恶战爆发在即……
这儿是古战场,数百年前英雄系马磨剑之处,单于猎火照狼山,长烟落日孤城闭的地方。
我们的旅行车,便是从这冥冥中仍回响着铜的嘶鸣、铁的冷啸的古战场穿行而过,几个小时,行尽我从小学课本上知道嘉峪关后的二十余年的梦寐,停在关下。
双脚踏踏实实地踏上嘉峪关的土地,我深深感到1986年9月里的一天,我出现在这儿纯属偶然。不论过去与未来,这一瞬间和另一瞬间都有许多选择,但偶然不容选择。偶然没有过去与未来之分,它永远是现在时。
现在的关门大开。
大开的关门也仍是关门,尽管再无士卒把守,我的思想,仍然已中重重埋伏——
罗城,瓮城,内城,道道城墙边的埋伏者中,必有一人是我未知姓名的祖先。他来自关内何处?他知道他出现在这儿也是纯属偶然吗?偶然构成人的命运。他到这儿来了,他执行了命令,他进入了阵地。通往敌楼的马道上,他和他的同伴们的脚步明明灭灭……
我轻轻移动的双脚,每一步都出其不意,踏在数不清的看不见的手上。
汉代,在这儿设有玉石障;五代,这里设有天门关。而从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征虏大将军冯胜置关首筑土城算起,至今也已有六百多年了。数百年风雨,数百次血战,城墙和箭垛仍十分坚固。传说,修筑城墙用的黄土经过认真的筛选后,还要放在青石板上让烈日烤干,以免草籽发芽。夯筑墙身时,更在黄土中掺入麻丝、灰浆和糯米汁,以增强黏结能力。验收也异常严格:在距墙一定距离处以箭射墙,如果箭头没入墙中,便要返工重筑。终于,城墙坚固,箭头触壁落地,攻打关城的时间之纵队,也在相持中与戍守者一起风化为齑粉,散成沙丘一片了。
唯有关城无恙,挂过号角的铁钉还在那儿,被黄昏和望归的靴子磨平的石级还在那儿,甚至,当年构筑关城,经过精心计算,完工时仅仅多出的一块砖,也仍毫无变动地,还呆在西瓮城“会极”门楼后边的狭窄檐台之上……
既往的一切,都如这块可望而不可及的砖了:多余而必须。既在当初的那儿又不在当初的那儿。呈锁的形状却根本不是锁,没有钥匙开启也无须钥匙开启。
这块砖就是历史。
历史就是人们所记得的东西。
人们记得它首先必须看到它,而能看到的砖或文字都是一种障碍,它们使让我此刻立足的嘉峪关,已绝对不是历史深处那个真正的嘉峪关了。真正的历史深处的那个嘉峪关,是卡夫卡的城堡,谁都听说过,但谁都无法进入。它永远属于几百年前的那些戍守者,他们明明灭灭的脚步在我身前身后杂沓,甚至就从我身躯中穿行而过,而相互毫无知觉——对于他们,对于历史,我们是不存在者。历史是他们的,只有当代史才允许我们厕身其间。在我无法参与的那么多为历史所忽略了的夜晚,瓮城积雪盈尺,戍守者们于怔忡中冻醒,寒风扑打关门,宇墙上传来冻脆的刁斗声……春来了,而这里仍然是塞草未青,白发的戍卒于关楼的墙角下以两石相击,然后流泪听击石后发出的啾啾燕鸣——那是关中春暖的燕鸣,那是家乡吴语般的燕鸣啊!
如今,“击石燕鸣”作为一景传下来了,那些为历史所忽略的夜与昼则是永远地遗失了。
历史忽略那些昼与夜,是因为那些日子里没有发生值得记载的战事,但那些日子这儿有活生生的人,有比在紧张激烈的战斗中可能更为丰富更为立体的人在。忽略了人的历史,分明有几分假了,历史深处的嘉峪关因这遗失,更分明有几分虚幻了。
权且把它当作布景吧。
我和同行的几位诗人分别了照了几张相。
离去的时候,车出关门,我回头隔着玻璃望了一眼,蓦然发现关门外的斜坡上立有一方石碑。莫非是战死在这儿的古代将士的墓碑?
我再次回了一下头,嘉峪关已远,那块石碑更是虚渺不见了。
我闭上眼睛。我这次偶然的嘉峪关之行到此为止。
我的确到了嘉峪关。
我确实没有到过嘉峪关。
这两种说法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