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绿的笔记本/文 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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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观:佛经讲,不要“法缚”。我写文章,不喜欢既成定例。随心随性,自然成文。
文章小道,但若能通于大道,就已非小道了。只要足够恳切真实,就能够以小见大。我是一,也是一切。是芥子,也是须弥。
简介:文河,生于上世纪70年代,太和县人。主要写作诗歌和散文。出版有散文集《清晴可喜》《城西之书》等。
年后立春。时值阴历正月初7。风细了,圆了,长了。丝丝吹着——穿过针眼儿,若有若无,仿佛来自灵魂的罅隙。阴历21号,上午,有阳光。阳光变暖时,便成了一种抚摸。在路边,我发现那株野海棠的枝条上爆出了芽粒。星星点点的。腥红。很红很红的颜色有尖锐感,像针尖。好些年了,它一直没有开花。不知道今年它会不会开。我看了一会,感到很愉悦。感到春天正一针一线的把我织进她的图案中去。
麦子还没起身儿——是那种待要起身,犹未起身的状态。但看上去明显比年前绿了。这是在双庙地界。双庙,一个地名。我曾在此生活过几年,因此,对我而言,它已经超越于地名。它是一枚灵魂的邮票。沿着黑茨河蜿蜒向南,在去神农药材厂的堤坝上,是一条杨树林带。从白龙桥到药材厂的这段距离,我看到了很多鸟巢。一个、两个、三个……一共十七个。鸟巢很大,粗糙,简陋。有乌鸦的,也有喜鹊的。这些鸟巢无一例外都搭建在最高的树梢上。有的一棵树上甚至有两个。很快,这些杨树就会长满叶子了,就能把鸟巢掩藏起来了,并且又慢慢把它们举向一个新的高度。这样,过不多久,鸟巢中就会孕育出幼鸟,林子里就会充满新的歌唱。从神农药材厂出来,在去王大庄的路上,我才看到五六只乌鸦,它们在杨树上飞落。我总感到乌鸦是种孤独的鸟儿。这么多鸟儿在一起,只不过加深了它们的孤独。又过一段路,在黑茨河滩上,我又看到十来只喜鹊,溜河风把它们黑白分明的羽毛吹得有点零乱。我在风中一动也不敢动。
在早晨,沉默整整一个冬天的花斑鸠突然叫了几声。是一只。在西沙河对岸那片杂树林子里。从此,在以后的许多个早晨它都会不停的叫下去的。我怀疑那片树林里还应该有一只斑鸠。只不过此时还没鸣叫。阳光明净。早晨的鲜明的阳光。古诗“初日照高林”,写的只是事实,但在一个经验主义的层面上,却有着一种超越日常性的质朴的美感。我身边的这棵野石榴树的枝条变得柔韧了,树皮吹弹得破,充满了一种生命的力度。去年,这棵树结了七个野石榴,小小的,圆润的红皮石榴,像北斗七星。毫无疑问,今年,它会结的更多。天空会在它披纷的枝杈间降下一个更为璀璨的星群。沉寂中又是一阵斑鸠叫。我没有到河对岸去。我在河这边停下来。我一直守着一条窄窄的理想主义的河岸。
从贾顾庄到西沙河之间的这条路,我不知道曾走过多少遍了。同一条路,走得越多,越证明我生活的单调。但是,反过来说,为什么我就不能通过对简单有限事物的反复描述,来使自己抵达某种繁富呢。从贾顾庄到西沙河之间的这条路,中间还隔着李营。李营西头的那片天空。去年夏末,下午,阳光白亮亮的,当我经过时,曾看到一大堆雪白的云。映着深邃渊静的蓝天,映着野地里那几棵绿叶郁郁的大桐树梢子,那白云显出极其强烈的亮度和雕塑感。当然,那片白云早就消失了——过不多久就消失了。缘起缘灭,云聚云散。如今,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只有我知道,那片天空,曾有过多么壮丽的景象。只有我,一直对那片白云念念不忘。因此,每次走过那条路时,也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到那片天空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荒凉。李营西有一大片樱桃林,小小的腥红色花骨朵刚刚从枝条上脱颖而出。脆弱的美从虚无深处再次来到人间。我一直在某种极端的有限性中生活。是的,我要把同一条路,反复走,经常走,只到把它走成一种无限,只到用尽自己的一生。
那所乡村诊所在秦小庄东边,靠着一条砂礓路。一个小小的院落。三间出檐瓦房,青色的砖,灰色的瓦,白色的院墙。它的瓦很好看,半圆弧的小筒瓦,积满青苔,是小土窑烧的。八十年代末期这种小土窑就淘汰了,因此,这样的瓦如今极少见了。现在的瓦都是红色的片瓦。一个小筒瓦就像一个半括号,这些半括号顺势叠彻,呈鱼鳞状,便有一种沉静典雅的韵律感。诊所有着古朴清凉的色彩,有着皖北平原特有的深厚滞重的宁静,也有着可以看得见甚至掬在手中的清幽幽的光阴。我喜欢这个诊所的名称:“一根针,一把草”。这个名称有着传统中医的平和、沉稳和自信。甚至略微显出了某种简洁的意味。院子里种着何首乌、桔梗、大青根、麦冬、白芍、忍冬(这种植物的花朵在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中有着那么浓郁暧昧的气味)。还有几种药草,我叫不上名字。根茎最大的那株何首乌被制成了盆景。白芍刚刚冒出红艳艳的芽粒。一只鸟儿在极高的天空中叫了一声,像一滴饱满的雨水,在一大片青荷叶般寂静的天空中滴溜溜的滚动好大一会儿,然后才突然笔直地落下来。生命在天地间流转着,并且波澜不惊。
在这片平原上,这些村庄其实大同小异。有些零乱和陈旧,像被一阵大风突然刮成这个样子的。并且永远陷入寂静之间。甚至在刮大风时,这些村庄也是寂静的。风把声音都刮跑了。冬天,这些小村庄就更寂静了。尤其是夜晚。寂静到极处,世上所有的声音倒仿佛又回到寂静之中了。这样,寂静反倒成了一种更大的声音。冬夜,一个小村庄就是住了再多的人,还是空,还是寂静,还是感到时空和岁月的无边无际。冬天的房间需要住上人,需要有灯光,熄灯后房檐上需要夜夜挂满古铜色的大月亮。风刮过来,刮过去,然后就刮到了春天。这时,风会把一些带走的东西送回来。风同时刮进所有空荡荡的房间,把色彩和温暖还给人间。风吹皱河水,吹皱女人的衣衫,还把一些人的心吹成涟漪。当然,风还吹动更多东西。慢慢的,村庄在风中发生变化。墙角的花朵在你看到或看不到的时候一夜之间就红了。然后,在你看到或看不到的时候,一夜之间,有的落了,有的变成了果实。星星特别大,特别亮,挂满酸枣树瘦瘦硬硬的枝条。春天到来的时候,我经常在村子与村子之间游走,直到盛夏来临,绿荫重新把我覆盖。村庄,一个最绿的词。记得二十年前的暮晚,父亲曾让我到邻村杨桥去找他的一个老同学喝酒。我很快就到了。整个村子静悄悄的,似乎空无一人。记得当时我曾想道:这整个村子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这儿有种古朴、废弃和遗忘的气息。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来到另外一个极其遥远神秘的地方。村口有个大水塘,塘里堆着菱角叶子,开满金黄色的小花。也许还有莲藕。一株粗可搂抱的大黑皮柳树斜卧在水面上。到处是撕裂不开的浓荫,铺天盖地,似乎把我的双肩都压疼了。浓荫中还有许多幽暗又闪烁的光线、光斑和光点。那种寂静、温煦、厚实的氛围(就像一个梦境)包裹住我。我怀着好奇而又虔敬的心情放慢脚步……那时我才十来岁。我还没读到保罗·策兰的诗句:“每当我与桑树并肩缓缓穿过夏季,它最嫩的叶片尖叫”(王家新译)。那强烈到近乎尖锐的内心感受啊!那种感受我至今不忘,——但至今仍无法完全清晰的表达出来。
我是去年夏天发现那道沟渠的,它在三河村西南角。那是一个早晨。我先是从老远的地方看到那个四围长满杨树的水塘,然后就信步走过去。还没到那儿,就听到哗哗的流水声。那条沟渠从水塘向西沙河蜿蜒流去。刚下过一场暴雨,水积得很满。渠道两旁长满茂盛的荒草。几只鹌鹑突然窜上天空。我顺着流水没走多远就返回来,因为草叶上露水珠子太多,把裤脚都打湿了。深秋的一个黄昏,我又去过一次。渠水变得又细又浅,几乎看不到流动。夕阳一片火红。枯黄的茅草在西风中发出极长极硬的声音,细细的,不绝如缕,像针尖,一下下扎在心上。白色的花絮漫天飞舞。我静静站一会儿,走了。整个冬天,我一次也没去过。但我老是记着那个沟渠。有时我想,我应该再去看看它。但我最终没去。我第三次去的时候,已是春天。春天对我来说,更是一种信念。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能看到更多的春天。这次,我顺着这条沟渠一直向前走。最细微的事物也能把我带走。我想,就算从这个水塘到西沙河这段短短的距离,也足够我走这一辈子的了。我走啊走啊,像个无助的孩子。
第一次看到这些石楠的时候,并不认识它们。后来,回去查了查资料,才知道它们的名字。以前,曾在勃朗特三姊妹(夏洛蒂,艾米莉,安妮)的小说中,读到过描写这种植物的文字。它们在哈代的小说中也大量出现。而这几丛石楠就长在刘关小学校园南面的空地上。厚墩墩的叶片呈暗绿色(它们的厚度很像枇杷叶,色泽稍浅,但叶形要比枇杷叶俊秀)。叶片层叠有致。很多长青树的叶片只有等到新叶长出后才会脱落,而石楠的叶片则能经受好几个冬天。现在是春天了,石楠的枝头又萌生出新的叶芽。这些小小的鲜嫩得不可碰触的叶片,阳光中闪闪发亮。当你凝视它们的时候,你会感到这个世界正在慢慢融化——融化成旋律、色彩、光芒。我早就想写一写这些石楠了。这最纯粹的生命。我看到一些事物,如果我不能把它们表达出来,我觉得这就是我对它们的亏欠。我必须浩大。我必须在死亡与永生中写下最动人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