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边相遇/项丽敏
浏览量:1362 | 上架时间:2022-11-18
有好多天没听到蝉鸣了。进入九月后接连落雨,虫声稀疏起来,蝉鸣也像被一只手抽走,消失于四野。
蝉鸣就是漫长夏日的烟花,当烟花燃尽时,安静下来的世界似乎也失去了一种光芒。
耗尽燃料的蝉从树枝纷纷落下。不过仍有一种蝉——刚羽化不久的寒蝉留在树上,等待着天气变晴。天一晴,属于它们的世界就会在长吟短唱里重新返回。
我也在等待天晴。这几天一直惦记着那群斑嘴鸭,想再看到它们凫游河面的样子,用镜头捕捉下它们悠闲的姿态。
是八月末的早晨与斑嘴鸭不期而遇的,地点在浦溪大桥,这里河域宽阔,有深水区,也有芳草浅滩,河面云影流动,两岸少有行人,是涉禽和游禽钟爱的栖息地。
最常见的是白鹭,每次来都能见到,当我站定,举起相机,其中一只就会拍翅飞起,另几只紧随其后,向上游飞去。
举起的相机总是落空,倒并不觉得遗憾,只要能看见白鹭在这里就好。这条河流原本就是它们的家园,我的到来是一种入侵,是对它们宁静生活的打扰。
来的次数多了,发现了一个秘诀——只要我远远地站着,不举起相机,就不会惊扰白鹭,它们自顾自地在浅水区捕食,在河边慢步、静立,神态安闲,有着天然的隐士气度。
白鹭捕食的时候很有意思,一改平常慢悠悠的样子,变得活泼,甚至有些滑稽,翅膀展开,在水里跳跃,拍打得水花四溅,看起来像一种欢快的田间舞。任何动物,包括人,在面对美食的时候,都会露出本真又可爱的一面吧。
在这里也见到过池鹭、黑水鸡、褐河乌、小鸊鷉。小鸊鷉善于潜水,看到有人过来就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分钟后,才见它重新浮出水面。
入秋后的黄昏,在这里会听到一种潜鸟的叫声——很可能就是小??的鸣叫,“嚯嚯嚯……嚯嚯嚯……”似一位少年歌者在重复练习颤音的发声法。这声音拉长了黄昏的时光,静立河边,看暮色潜入河面如同温柔的乡愁。
遇见斑嘴鸭完全是意外,或者说是上天赐予的惊喜。当它们——大概有七八只的样子,静静地泊于河面,我以为是附近村落游来的家鸭。
以前在河里看见的家鸭大多是白色,像这样麻褐色的也有,似乎又有些不同,羽色没有这么鲜亮。我打开相机,从长焦镜头里观看它们——墨色的鼻子,鼻尖嫩黄,翅膀上有一抹绿,翅尖又是白色的……忽然,安静的河面晃动起来,其中一只拍动翅膀,凌空而起,身边的伙伴也迅速跟随,拍翅离开河面,向高处飞去。
懊悔刚才那么好的时机没有把握,没来得及拍摄下它们飞离河面那富有动感的瞬间。
当斑嘴鸭从河面飞起的一刻,我脑子里浮出《迁徙的鸟》中主题曲的旋律。雅克·贝汉拍摄于本世纪初的这部纪录片我看过无数遍,主题曲烂熟于心,每个镜头也都深深地刻在脑子里。真幸运啊,能在自己生活的河边见到纪录片中的场景,仿佛实现了一个久远又念念不忘的梦。
这群斑嘴鸭很可能是浦溪河的过客,迁徙时路过这里,做短暂的休憩。
不知道它们会在这里停留多久,也不知道它们要去往哪里。秋天才刚开始,它们也是刚刚踏上迁徙的路途吧。
第二天,冒着细雨再次走到浦溪大桥,怀着忐忑的希望,把目光投向河面——河面空空,连之前常见的白鹭也不见了。
也许是下雨的缘故,下雨天,野外的小动物、小昆虫都会躲起来,就连随处可见的麻雀也没有影子了。谁会那么傻呀,下雨天又冷又湿,谁还在外面游荡。
下雨天也不是上路的日子,那些斑嘴鸭应该还没有离开这里。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周,总算是停了。多日不见的阳光撕开云层,从裂隙里涌下,世界又恢复了生气。
拿起相机,起身离开居所。我要走进光里,走到田间与河边,走到那亮晃晃的地方去,让照着稻穗的阳光也照着我,让平凡与奇迹的野花铺满我生命的河流。
河流带来世界
连着几天没在浦溪河看见斑嘴鸭就会不安,担心它们被捕猎。这种担心使我对放网捕鱼的人警惕起来,眼睛盯着他,将手里的相机对准他,似乎这样就能把他唬走。
捕鱼人对我的目光浑不在意,穿着连身防水服,提着网,在河里跨步走着,把河水踩得哗哗响,嘴里还大声唱着歌。置身河流让捕鱼人忘记自己的年龄,肢体也变得灵活起来。快乐是有感染性的,尤其是孩子气的快乐,如果不是担心斑嘴鸭,捕鱼人这么快乐的样子应该也会感染到我。但是此刻,我对他的旁若无人很气恼,觉得他分明就是在挑衅。
河水已经齐腰深了,暮色里的捕鱼人低头弓背,身影酷似水怪。他通常是在天黑前放网,天亮时收网。谁知道那网里除了鱼还有些什么。或许捕鱼只是个幌子吧。
这疑窦让心里涌进一团团云翳,没有办法消除,就只有拉长相机镜头,在河面搜索,希望能看见斑嘴鸭的一家。
我没有看见斑嘴鸭,倒是看到另一种涉禽——黑水鸡。
对黑水鸡我并不陌生,以前住在太平湖边就看到过它们,池塘里贴着水面追逐,翻身扑腾,很激烈的样子,不知道是打斗还是在热恋。春天在秧田里也看到过,从碧青的秧田里钻出,田埂上叫两声,东张西望,很快又钻进秧田。黑水鸡周身羽毛青黑,只在两肋露出一线白,醒目的是额甲和嘴喙,鲜红欲滴,喙尖又是明黄色,像戴着一种特制的口罩。黑水鸡的脚很长,一看就知道它善于在沼地行走。当它进入水中浮游时,长脚就不见了,尾部上翘,颈部呈S型,完全是游禽的模样。
黑水鸡的体型比斑嘴鸭小一半,多数时候隐身在草汀里,如果不是拿相机当望远镜在河面搜索,很难看见它们。
是在一道河坝上游看见黑水鸡的,那里水域宽阔,水流平缓,几丛蒲苇草如绿色小洲错落河间。两只黑水鸡——应该是一对夫妇,正在营巢,游向一丛蒲苇,用尖长的嘴喙将苇叶扯断,衔着,再游回属于自己的营地——相距不远的另一丛蒲苇。
黑水鸡衔来的苇叶已经枯黄,这样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扯断。水面漂来的浮草当然也不能错过,赶紧衔起,送回营地。整个早晨,两口子就这么来回穿梭地运送着草叶,将蒲苇丛中间的巢高高垒起,河水淹不上来,它们就可以安然地在巢里生蛋孵蛋了。
将镜头对准那些蒲苇丛,仔细看,发现每一丛蒲苇中间都有垒起的草巢,吊脚楼一样。这个发现让我心里一阵欢喜,仿佛无意间窥见了了不起的秘密。
蒲苇丛间三三两两游着十几只雏鸟,其中一只见我把相机镜头对准它,咚地一下,潜入水下,水面随之荡开涟漪。雏鸟的警觉会相互传递,另几只也跟着纷纷潜入水下,很快又从另一边浮出来,见我还在,又潜下去,又浮出,像一群调皮的孩子玩躲猫猫的游戏。
这些雏鸟就是黑水鸡的孩子。黑水鸡是天生的潜水员,出壳后就能下水潜泳,这也是它们自我保护的本能,用来躲避从天空俯冲下来的猛禽利爪。
对黑水鸡秘密生活的发现,使我那被云翳笼罩的心又明亮起来。
早晨的时间过得很快,河面已有日光的倒影,该去上班了,收起相机准备离开时,空中传来熟悉的鸣叫,抬头看,一群大雁正在河流上空盘旋,站定,等它们落下,相继落入河中,才明白过来——它们正是我寻找数日的斑嘴鸭。
斑嘴鸭的数量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变少,而是更多了(有二十多只)。不知道之前看见的那一家子是否在其中。我愿意相信它们就在这支壮大起来的队伍里,等待着更多的伙伴从四面飞来,集结,等待着秋天最后一声号角吹响,沿着祖先迁徙的路线,向着更温暖的地方启程。
端起相机,对着河里的斑嘴鸭按下快门。在离斑嘴鸭不远的地方,捕鱼人穿着连身防水装,提着湿漉漉的渔网,正从河里走上岸。不知道他是否有收获——应该是有的,就算没有收获到鱼,也收获了快乐,或许他每日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这一早一晚下河放网的时光吧。
居住的地方有一条河流是多么奢侈的事,如果这条河宽阔又清澈,那么一生守着这条河也不会觉得单调匮乏。河流会带来整个世界的讯息,季风流动,云起云散,还有“飞鸟相与还”的晨昏,每一天的遇见都不可预期,每一个平凡的瞬间都隐藏着奇迹,如同生命本身,不能复制,不可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