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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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周林,网名骑着毛驴的军长,作家、编剧。安徽铜陵人,曾在武警天津总队服役,先后在四家民企担任高管,现居杭州。中国作协会员,安徽省网络作协副主席,中国广播电视协会电视剧编剧工作委员会会员,安徽省作协网络文学专委会委员,鲁迅文学院38届高研班学员,爱奇艺文学“明星作家团”成员。

已出版长篇小说《退伍了》《军心如铁》《雄兵漫道》《给我一个连》《繁星若沧海》《生死追击》《拯救》;编剧作品《勇敢的心》《大道青天》等五部。网络小说先后荣获第五届新浪文学原创大赛分类冠军、新浪文学流光盛典“出版之星”奖、盛大文学首届全球写作大展军事文学类首奖、中国广播电视协会“优秀作品”奖、第二届爱奇艺文学奖“最佳悬疑奖”。

 

守护者

作者:周林

天刚麻麻亮,男人就被一条秃了背的大黄狗拽着裤脚,从车厢斗里拖到了地上,摔得眼冒金花。他气得抬脚便踢,大黄“嗷呜”了一声,蹦起一丈多高,连滚带爬地蹿进了黄豆地。他爬起来晃了晃脑袋,下意识地瞄了眼自家的三层洋房。二楼东面的窗户被格子窗帘捂得严严实实,郭翠萍这会儿应该还在打着呼噜磨着牙。

昨天早上出门的时候,郭翠萍就警告他,要是再敢去找她堂侄的麻烦,就去民政局。这话,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早就当成了耳旁风。别看这女人生得威猛,跺一脚鸡飞狗跳,吼一嗓子震耳欲聋,在家整天絮絮叨叨,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但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好人。对付自家男人,最大的本事,也不过就是把房门锁了不让他上床,把大门锁了不让他进屋。可就是这招数,她却屡试不爽,这已经是他入秋以来,在自家门口第三次露宿了,每次爬起来都腰酸背痛。

他捏紧拳头按了几下腰眼,然后深吸一口气,面朝大门扎了个马步,双臂内弯,嘴里念叨着“降龙十八掌”,展开双臂在身前胡乱划拉了几下,接着一个踏步,两只手掌竖起用力向前推去。脑子里想象着那扇紧锁的大门被他这隔空一掌轰得稀碎,自己也受了内伤,然后冲着二楼东面的窗户狂喷了几口“血”,一屁股坐回到三轮车上。

江上薄雾渺渺,伴随着汽笛声,几艘货轮在烟煴中悠然穿梭。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但他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就在刚刚,他又梦见了那头瘦骨嶙峋的江猪,和以前一样,披着郭翠萍的红色涤纶大衣爬进了他的船仓,敞开衣襟露出胸前一道狰狞的伤疤,眼泪汪汪地说:“江里都没鱼了,你让我吃啥?”要不是大黄,这会儿他肯定又跪在它面前不停地忏悔。

昨天中午,他喝断片了,躺在张东江的面包车里睡了一下午,完全想不起来在酒桌上说了些什么。但他知道,说来说去无外乎就是那点儿破事。直到送走了那几个来江心洲采风的记者后,张东江才把他拖起来说他捅了大篓子,他还没当回事,转头去找郭翠萍的那个当副镇长的堂侄儿郭胜利。没想到,这小子关上门就跟他拍桌子,眼睛瞪得比牛卵子还大,说他不识时务,拿着鸡毛当令箭,一把年纪了还整天呜呜喳喳。要不是张东江拦着,他就一巴掌烀到这小子脸上了。官儿不大,脾气不小,自己当老好人,没担当,还不让人说实话。

“凭什么你们能做,我就不能说?”他越想,心里越堵得慌,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吸了两口才发现燃着的是过滤嘴。大黄从豆丛里探出脑袋,瞪着浑浊的双眼远远地看着他,那眼神复杂的很,嘲讽、鄙夷还有那么一点儿可怜的意味。他扔了烟,冲它招招手,大黄摇了摇尾巴,怯怯的往外走了两步,跟着又像见了鬼似的,呜咽着转身往江边跑去。

“何金宝,你个短命鬼!”一个声音从头顶炸响。男人转过头,搓了搓手,嘿嘿直笑。 “后门明明开着,你不进屋睡,怎么没把你冻死?”郭翠萍穿着睡衣叉着腰,黑塔般居高临下。男人挠挠头,梗着脖子挑衅:“我昨晚在宾馆跟小姐睡的!”

郭翠萍乐不可支,咧开大嘴,在阳台上前仰后合,笑得像只噎了食的大灰鹅。

在一起过了三十年,何金宝早就把这个女人的性子拿捏得死死的,两个人鲜少拉开架式吵过架,平素就算闹点小矛盾,只要他厚着脸皮逗她几句,顷刻间便能烟消云散。年轻的时候,在家闹完别扭,郭翠萍只要没忍住张开嘴傻乐,他就忍不住拦腰抱起她往床上扔。现在抱不动了,也没了这个心气。但即便如此,昨天晚上回来,他还是有点惴惴不安。据说郭胜利被上头提名接任镇长,已经公示好几天了,正在节骨眼上,郭翠萍要是知道他在省城记者们面前乱放炮,肯定饶不了他。

郭翠萍本来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就跟没事人一样,笑盈盈地开了门,转头便钻进厨房里给他张罗早饭。何金宝松了口气着脸跟到厨房里打算亲一口,被郭翠萍一胳膊肘撞了个趔趄。“女侠,好功夫!”他捂着胸口夸张地咳了几声,然后踉踉跄跄地退回客厅,笑呵呵地去洗澡了。

何金宝不知道,郭胜利昨天冲他发完火后,转头便被郭翠萍骂了个狗血淋头。郭胜利一开始在电话里发牢骚的时候,郭翠萍还唯唯诺诺,因为堂侄儿占着理。但郭副镇长越说越来劲,说他姑父跟个农村老娘们儿似的,嘴巴没个把门的,还没大没小地叮嘱她,管好自己的男人。郭翠萍脸上终于挂不住了,拿着手机一边追本穷源,历数何金宝为了照顾他这个副镇长的脸面,这些年做过的那些委曲求全的事;一边痛斥他当了官就变了鬼,自以为是,听不进去好赖话。郭胜利被她戗得一声不吭,连屁都没敢再放一个。

郭翠萍下了碗阳春面,还煎了两个荷包蛋,趴在桌子上等到男人快吃完了,才问道:“金宝,你昨天到底跟那些记者说了啥?”

何金宝一愣,装着若无其事:“我喝多了,记不得了。胜利又找你告状了是吧?”

“他说那些记者只要把你说的话都写上,他不仅升不了职,连副镇长的位子也难保。他是我俩看着长大的,这些年啥事都冲在前面,上进的很。这次要真升不上去,我以后哪还有脸回娘家?”郭翠萍说这些的时候,神态黯然,连眼眶都红了。

“你别听他瞎乍呼!”何金宝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我喝得再多也不可能说瞎话。昨天是他让张东江找我去的,也没交待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再说了,那几个记者是来采风的,又不是来调查问题,能写什么,不能写什么,上面会有人把着。”

郭翠萍吸了吸鼻子,说:“胜利说他根本就没叫你。都知道你这脾气,没人敢安排你去座谈。”

何金宝心里“咯噔”一下:“不可能吧?桌子上明明摆着我的名字。再说了,我们巡江队也是在响应国家号召,没拿公家一分钱还往他们脸上贴金,这事不该宣传吗?”

“我早跟你说了,别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把人都得罪完了。”郭翠萍说着,叹了口气:“胜利说昨天杨书记也在,县里还来了个副部长,你当着他们的面,翻来覆去,讲了半天废话,没有一句在点子上。”

“狗日的张东江,拿我当枪使!”何金宝猛地站起来,抬手就要拍桌子,见郭翠萍一脸惶然,又软了下来:“胜利肯定是在吓唬你。他就是借题发挥,想让我别再纠缠前面的事。你别着急,我先去找老张问问清楚。”

 

何金宝骑着三轮车出了门,一路上懊悔不已,认定了昨天的事是江西佬张东江设了个套在坑他。他在江里捕了半辈子鱼,风里来雨里去,上了年纪后跟人吹牛,常把“老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挂在嘴上,没想到,这才上岸不到两年,就在同一条阴沟里翻了两次船。

他跟张东江的恩怨由来已久。以前大家都叫他“乌棒子”,这诨号就是张东江给取的。张东江从江西倒插门到江心洲的头几年,整天夹着尾巴跟个孙子似的,除了他何金宝,没人看得起他。等到他们混熟了,有一次在江里洗澡,张东江脱了他的裤衩,然后逢人便说他不仅脸长得黑,连屁股都是黑的,身上更是滑不跟个乌棒鱼似的。那时候,他正跟郭翠萍搞对象,连手都还没牵过,被张东江这么一编排,一气之下攥着把拖大鱼的铁勾追了他五里地。要不是放学路过的郭胜利报了警,他俩坟头上冒出的刺槐,砍了都能做船板了。

后来,不管张东江怎么讨好,他都不搭理他。直到他结婚的时候,张东江厚着脸皮来随礼,往他怀里塞了个红包比他亲舅舅给的还厚,还当着一屋子宾客的面,说他张东江在江心洲上无亲无故,早就把何金宝当成了大哥,他这才别别扭扭的原谅了张东江。再往后,张东江还时不时地叫他“乌棒子”,虽然听着不舒服,但他也没好意思再计较。

张东江最后一次管他叫“乌棒子”的时候,“长江禁捕,渔民上岸”的政策刚出来。何金宝已经五十四岁了,脱了衣服还是一身腱子肉,觉得自己还能打二十年渔,便领着几十个渔民,气势汹汹地跑到镇政府去要说法。那天县里正好派了人来摸底,他举着大喇叭质问他们:“渔民不让打渔,让我们住在江边的喝西北风啊?”群情鼎沸,镇里的干部根本就插不上话。没想到,刚在路上还拼命拱火的张东江,突然从人群中跳出来,晃着那颗秃了顶的大脑袋,一脸凛然地疾呼:“乌棒子,你把喇叭关了,听听政府怎么说。生态恢复和生态修复是惠及子孙的百年大计,国家不让捕鱼,肯定有配套的安抚政策,不会亏待了咱老百姓!”

何金宝当场就懵了,这事说白了,还是张东江挑唆的。头天晚上,张东江借口媳妇回娘家了,拎了瓶酒来他家蹭饭,还没开喝就发了一通牢骚,说政府这是不给他们渔民活路,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他原本想着先找在党校学习的郭胜利打听一下,张东江说郭胜利只会说官话,这事儿只有大家一起去找杨书记才管用。他一时激动,便将这信息发到了渔民群里,结果,平素一潭死水的渔民群像开了锅的汤圆,喧嚣扰攘,沸腾到大半夜。等到他清醒下来,意识到大家这么激动,搞不好会惹出大麻烦,刚准备说几句降降温,一直猫在群里不说话的张东江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跟着便声称这江心洲上的男人,何金宝的卵子最大,侠肝义胆,只要他敢挑头去找政府,大家就不会吃亏。明知张东江在拿他当枪使,但大家一呼百应,不等他表态,便开始列队报数,誓言效忠,等待他这个大首领发号施令。

后来,杨书记把他们请进了会议室,县里下来的干部把国家和地方的优待政策一条一条掰开了,分析给大家听。张东江又跳出来第一个表态,无条件服从政府的安排。杨书记要他也表个态,他便当众提了两个条件,一是政府不能为今天的事给郭胜利穿小鞋;二是张东江必须对天发誓,往后再叫他“乌棒子”,就把自己那玩意儿割了扔江里喂鱼! 

张东江那天虽然没发誓,但从此后,再也没人叫他乌棒子了。郭胜利后来也没找他麻烦,只埋怨他这个堂姑父沉不住气,还像个年轻人一样冲动。然后便感叹基层干部工作难做,老百姓大多数都单纯,听风就是雨,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何金宝自己也后悔不该信了张东江的鬼话。但这狗日的脸皮比江堤还厚,见了面,照旧着脸眦着牙,跟没事人一样。还说那天他听到了镇长在给派出所所长打电话,这意思就是,要不是他老张机灵,他何金宝那天就得被铐起来去蹲班房。明知张东江诳他,但棒子不打笑脸人,只是暗中打定主意,往后离这狗日的远远的,再也不跟他罗嗦了。

奇怪的是,他跟张东江闹了几次大矛盾,但郭翠萍似乎对这个江西佬的印象一直都不错。女人看人都是凭直觉,郭翠萍的眼里又从来都没有坏人,在她看来,张东江虽然滑得跟条泥鳅似的,但活得通透,脑子又好使,还特别会来事儿。不像她男人,一根肠子通到屁眼,说话办事全凭意气。

只要聊起张东江,尤其是这两年,郭翠萍都要教导他多向这个江西佬学习。虽然他每次都梗着脖子,竭力地表现出自己对他的不屑,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狗日的是真有眼光。当其他的渔民还在绞尽脑汁,算计着怎样才能多要点儿补偿款,是外出打工还是听从政府的安排就地上岗的时候,张东江就按照政府文件规定的标准,拿了渔船补偿款,在江心洲上承包了几百亩地种庄稼。后来镇里又帮他协调了一笔助农贷款,开了农家乐和酒坊。据说,去年光是政府发放的各类补贴和奖励,就有小十万。今年过完年,张东江还去注册了一家公司,名字霸气的很,叫什么“江心洲农业发展有限公司”。那个刻着公司名称的大铜牌,就挂在他家二楼阳台上,赶上晴天,隔着好几里地,都能看到这儿光芒四射。

现在在江心洲上,谁见了这个三十年前逢人就谄媚的江西佬,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张总”。若是有人跟他提起张东江,他也会竖起大拇指,由衷地夸上几句。如果没有昨天这事,张东江过去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差不多已经完全被改写了。

昨天早上,他原本是要去巡江的,张东江给他打电话,说省城来了一群记者要采访渔民先进代表,郭副镇长点名要他代表“巡江队”去座谈,还说这事是镇里统一的安排。他当时深信不疑。张东江是县里树立的渔民上岸创业模范,他何金宝也不差,这一年领着几个渔民组成的巡江队,风里来雨里去,守着江心洲这周边几十里的江岸,被县长和书记都点名表扬过,完全有资格去说几句。

在会议室里坐谈的时候,他一直没机会说话,都是镇里的几个干部在发言,好不容易轮到他和张东江,又到了饭点。本来是个工作餐,张东江偏偏带了几瓶自家酿的烧酒。这狗日的是个酒仙,以前打渔的时候,每天都要灌一壶酒带上船;他也好酒,但有酒品没酒量,经不得人劝,遇上酒局十次醉八次。昨天在场的公家人都滴酒未沾,杨书记还劝他们也别喝,但张东江却“八项规定”管不着小老百姓,硬是拖着他和一个姓秦的记者喝上了。他记得自己一口气炸了三个雷子,再往后的事,就断片了。

他越想越觉着张东江昨天早就设计好了,处心积虑的要把他拖下水。今天必须得给他点教训,他甚至都想了等会是先用拳头砸这狗日的鼻子,还是拿脚踢他的蛋,万一他要是跪下来讨饶,那就把他后脑勺上剩下的那一圈毛全拨了。

张东江这会儿正捧着个茶杯,躺在自家门口的桂花树下,悠然自得的听着黄梅戏。像是料到何金宝要来找自己的麻烦,没等他下车,便迎上来笑嘻嘻地说:“昨天确实是我叫你去的,但叫你之前就跟胜利说了。他还不放心,我说你是不会乱说话的。我觉得你做的事情有意义,人家记者不也说了么,江心洲的渔民巡江队,全国独一份。”

张东江说完,跟着就递了根烟上来。何金宝摆了摆手,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这会儿突然就泄了大半,嗫嚅了半天,说:“我昨天到底说什么了?你为什么不拦着我?”

“你的脾气,我能拦得住吗?”张东江说着,把那根烟直接塞到何金宝的嘴里,帮他点上后,接着卖关子:“这事可大可小,就看杨书记跟不跟你计较了。”

何金宝气得把烟摘下来扔在地上,一脚踏上去说道:“你要是一口气倒不过来,我就送你去医院插几根管子!”

“你看你,一点就炸,肝火这么旺,也就我翠萍嫂子能忍得了。”张东江仍旧不慌不忙:“你说镇里干部不作为也就罢了,还说他们说一套做一套,整天搞表面文章。那个宣传部副部长叫你举个例子,你又吭吭哧哧的不说,这不成诽谤了吗?”

“我想说的事,杨书记和胜利不都知道吗?再说了,我又没指名道姓,他们自己平常也没少发这种牢骚吧?”何金宝嘴里说着,心下却暗暗松了口气。他一直担心自己在酒桌上骂了郭胜利,把自己的怨气全发泄在了老婆这个堂侄的身上。

张东江叹了口气,一脸无奈的表情:“你真是个乌……,你真是一根筋。就那点事,说了倒还好,又不是胜利一个人的责任。你倒好,遮遮掩掩的,人家还以为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你说,那副部长要是回去跟领导一汇报,或者哪个记者写上几笔,这事能小吗?搞不好纪委下来抓人都说不定!”

何金宝脑袋轰了一下,嗡嗡响。但他强自镇定,装着若无其事的一屁股坐到了躺椅上。

张东江又给他递了根烟,笑着说道:“我听说那个副部长跟杨书记是同乡,那几个记者也都是人精,估计这事也就过去了。但你那点破事,就别再提了,胜利根本就做不了主。也别巡什么江了,反正人心都散了。再说了,政府有人管着呢,轮不到你一个小老百姓去操心。”

何金宝猛地站起来,瞪大眼盯着张东江。张东江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你要不相信,自己去问胜利,我有没有说瞎话。”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跟郭胜利穿一条裤子!”何金宝说完,又咬牙一字一句的往外蹦:“你狗日的发誓,这事你没陷害我。” 

张东江把手里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撴:“我发什么誓?发誓!我看你就是狗咬吕洞宾!你知道那几个记者来干啥的吗?都是县里请来的,给咱江心洲露脸的机会。本来今天还安排了去走访,被你这么一搅合,人家转头就走了!”

何金宝讪讪道:“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你狗日的让我喝酒,就是故意在坑我。”

“说什么呀?你是三岁的孩子吗?你女儿不也当过记者吗?我看你这脑袋真是被门给夹了。”张东江越说越来气:“你知道我损失有多大吗?咱江心洲这风景,再加上江豚的保护地,只要好好宣传,全都是游客。咱们打了半辈子鱼,活到这把年纪又被赶上岸,大部分人只会下死力在土里刨食,要不就出门干苦力,守着这么大块宝地,一辈子就这么苦哈哈的过,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吗?你何金宝也是个能耐人,怎么就不动动脑子,体谅体谅公家的难处呢?非得揪着那点破事,纠缠不休,那几个人真要按你的意思处罚了,以后谁还敢来咱这投资?”

见何金宝好似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张东江就更来劲了,泯了口茶,接着说道:“有些话,胜利不方便说,我来帮他讲。你纠着的这事,往大里说是破坏营商环境,往小里说,那叫忘恩负义、得鱼忘筌!那老板的工厂四百多员工,咱江心洲上就有近百号人,看门的、扫地的、烧饭的多半都是咱们这批上岸的渔民,被你这么一搅合,人家要是搬走了,这些老伙计们都上你家去吃饭啊?你何金宝可有本事养着他们?

何金宝盯着他那颗在晨曦中熠熠闪光的脑袋,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比这个斗了半辈子的江西佬矮了半截。张东江的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但一码归一码。江心洲上的渔民世代守着长江过活,为了保护生态,国家说要禁捕就全部上岸,凭什么有人要被另眼相待?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守规矩,如果连一视同仁都做不到,他的“巡江队”将来何以服众?但他懒得跟张东江掰扯,嘴里自然是不想落了下风:“就你那点文化,都没我高,还喜欢讲大道理!你跟我解释解释,什么叫营商环境?‘得鱼忘筌’四个字怎么写?我看你这都是郭胜利教的。”

张东江非但没生气,反而被他逗笑了:“好好好,你何金宝嘴上从来都不吃亏。我知道你想当英雄好汉,但说一千道一万,你干的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费劲巴力的什么也没捞着,还往里搭了那么多。你今天倒是说给我听听,为什么一定要揪着那件事不放?人家都说了,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何金宝说道:“鸟争一口食,人争一口气!”

张东江抬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面颊:“就是觉得自己跌了面子,要找回来呗?”

何金宝说:“你懂个卵!这一辈子就只有见风使舵的本事。

“你在江上过活,不也是见风使舵吗?我老张折腾了大半辈子,只懂得一个道理,人的脸皮是最不值钱的!”张东江不急不恼,眼里流露出跟大黄一样,夹杂着鄙夷、嘲讽还有那么一点可怜的意味。

“人活着要有个尊严。”何金宝懒得再跟他罗嗦,嘴里嘟哝了一句,就要往回走。

张东江不依不饶,追了几步说:“金宝哥,别犟了,去跟胜利认个错吧。该翻篇的就翻篇,别再跟公家对着干了,除了我嫂子,没人会一直惯着你。”

“我谢谢你的好心!”何金宝说完,跟着又扭过头来:“等这事完了,我一定要查清楚你家饭店里的江团(鮰鱼)是从哪里来的。”

张东江一跺脚:“看把你能的!老子店里还有江猪和白鳍豚呢,你可有本事把我饭店也没收了?

 

何金宝的臭脾气,跟他宠老婆一样,在江心洲是出了名的。用他老婆堂侄郭副镇长的话说就是,讲道理但认死理,没什么本事还喜欢出风头。这话说得有点儿狠,明显带着情绪,何金宝自然是不服气的,但在熟悉他的人们看来,一点儿都不过分。

江心洲上的人都知道,何金宝小时候还拜了县里黄梅戏团的一个武生为师,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但年少丧父,十七岁就当家作主,老成持重,压根就没什么脾气。要不,江西佬张东江也不敢去脱他的裤子。结了婚后,他更是只顾着埋头打鱼,勤勤恳恳,从不与人交恶。要说出风头,那还是二十年前,他不声不响的在江边建了幢三层小洋楼。那时候,渔民们多半还在船上生活,江心洲上更是清一色的青砖瓦房。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说话的嗓门开始变粗了,但仍旧本分的很。郭胜利当年大专毕业被分到镇里当宣干后,在报纸上发表的第一篇通讯稿,写的就是他这个默默无闻,勤劳致富的堂姑父。

何金宝开始变得张扬,是他女儿何洁考上武汉大学的那一年。拿到女儿的录取通知书后,他在县里最豪华的酒店摆了二十桌。那天,他喝得五迷三道,左手攥着县政府奖励给文科状元的五千块钱现金,右手提着把锈迹斑斑的“龙泉宝剑”,当场给来喝喜酒的乡邻们立规矩,谁要是下绝户网和捕杀珍稀鱼类,就是跟他何金宝过不去,谁举报到他这里,这钱就奖励给谁。乡邻们都把这事当作笑话看,只道是他女儿出息了,喝了酒才如此张狂。不料,过了没几天,同村的瘸子周五八自己举报自己下绝户网,然后拿着那天在酒席上拍的视频,揪着他要奖赏。明知当了冤大头,但大丈夫一言九鼎,他还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郭翠萍为了这事,平生第一次跟他闹离婚。江西佬更是逢人便说,那条乌棒子肯定是被他老婆往脑袋里灌了水。大家都以为他吃瘪后,就会老实,没想到,他不仅没消停,反而变本加厉,三天两头往渔政、水利、工商和派出所打电话,什么偷挖江砂、下绝户网、扰乱鱼市、拿池塘里养殖的水产品冒充江鲜,甚至连在船上推牌九打扑克,凡是跟渔民沾边的事儿,他都要举报。那些执法的部门,十扑九空,没一个人对他有好脸色;派出所所长和指导员为此还专门请他撮了一顿,两个人一唱一和,婉转的要求他睁一眼闭一眼,别弄得天怒人怨。但他吃了秤铊铁了心,酒喝了饭吃了,仍旧我行我素,乐此不疲,谁也劝不住。

直到几年后的一天深夜,一条江猪误闯了他的网箱,肚子被钢筋做的沉子划开,被人发现浮在网箱里,他被派出所关了好几天后,才停止了举报。

这件事当时连省里的渔业部门都被惊动了,加上之前被他举报过的几个渔民串通起来落井下石,说出事前的几天,有个身患皮肤顽疾的外地老板在江心洲上四处打听哪里能弄到豚脂,愿意出高价收购。说得有鼻子有眼,连人家的车牌号都报出来了。当地在江豚还没被列入国家保护动物之前,确实有捕江豚做豚脂的传统。况且,野生江豚的存量本来就少,长江绵延浩渺,若非故意捕杀,任谁都不会相信它们会闯进几平米的网箱。

那时候,郭胜利刚提副科,他小的时候脚掌被开水烫过,就是他堂姑拿豚脂给治好的。听到传言时,他倒不相信何金宝为了钱去违法,但他那个堂姑是出了名的烂好人,不会拒绝人,要饭的想吃肉,她马上就会去杀鸡。他担心何金宝妻管严,犯糊涂,便在执法部门立案调查前,跑来找他堂姑,软硬兼施,非要她给个说法。郭翠萍百口莫辩,急得从卧室里抱出一摞武侠小说,还有几把长短不一的宝剑,扔在他面前,说何金宝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做梦都想当大侠,绝不会干违法乱纪的事!

调查结果还了何金宝清白,造谣生事的也被行拘了,但他那个在商报实习的女儿何洁,却死活要让他卖了渔船上岸,然后帮他在省城找份力所能及的工作。郭翠萍跟着加码,说他得罪的人太多,头脑又简单,要是再被人算计了,搞不好连女儿的饭碗都保不住。母女俩串通好了,一唱一和,轮番上阵。都说一个女人的嘴能顶五百只鸭子,两个加起来就是一千只,何金宝哪能顶得住?索性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声不响,睡了整整三天。郭翠萍拗不过他,最后只得给女儿打电话,说卖渔船还不如直接取了她爹的命。

这何洁俐齿伶牙,上大学的时候是院学生会主席,还参加过全国大学生辩论赛,可惜空有一身本领,碰到父亲耍起无赖亦无计可施。

那之后,何金宝就像换了个人,没了之前的干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宅在家里,捧着女儿给买的ipad看网络小说。大家都以为他怕了,只有天天睡在身边的郭翠萍才知道,自己的男人没怂,他只是心寒了。但连她都不知道,从那之后,那头受伤的江猪就时常闯进何金宝的梦中,披着她结婚时穿的涤纶大衣,躺在船仓里一边抽泣一边诅咒。这个梦断断续续地困扰了何金宝好几年,直到禁渔政策出来后,他签了补偿协议,把捕捞证、渔船渔具都交给了公家,跪在江边给他那个死在江里的老子烧了几刀纸后,那条江猪才消停下来。

渔民上岸时,何洁已经离开报社进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当主管,买了房子结了婚,一心想把父母接到身边。郭翠萍心动了,但何金宝觉着自己还年富力强,加上故土难离,死活都不愿离开江心洲。镇里在安排渔民再就业的时候,郭胜利费尽心思帮他谋了个邮递员的差事,这可比那些扫马路、看大门的工作体面多了,但他不领情,偏要跟几个年轻人争着去派出所当协管员。老所长一听到他的名字,头都大了,急得口不择言,说何金宝来了,江心洲就得乱成一锅粥。但何金宝咬定青山不放松,上窜下跳,又是请客吃饭,又是写保证书的,甚至连只干活不拿工资的话都说出来了,最后还是被人家给拒了。郭胜利硬着头皮,又出面帮他协调了几个岗位,他都不满意,还放出话来,耗到那个老所长退休,也要进派出所当协管员。

这事儿除了家里那“一千只鸭子”,别人都想不通。就连知道他揣着大侠梦想的郭副镇长,都觉得他不可理喻,若不是走火入魔,一个无才无能、无权无势,低到尘埃里的草根百姓,又是一把年纪了,哪儿来的勇气去追求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郭胜利急了,给表妹打电话,劝她带老何去看看心理医生。何洁在电话那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他这个公仆当得不及格,认不清形势,老何的毛病都是他堂姑给惯出来的,只有她才降得住老何,但家里又是老何作主,郭翠萍只听他的话。他要想解开这个死结,就得耐心点儿,给老何上点手段。

那时候,何金宝身上揣着渔民补偿款和多年的积蓄,政府又帮他们交了养老保险,女儿拿着大几十万的年薪,他跟郭翠萍的生活压根就没压力。每天除了侍弄那几分地的蔬菜,就是带着大黄在江心洲四处晃悠,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人都说他命好,女儿争气,该他何金宝享清福。可每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他都苦笑着摇摇头,也不分辩。那些说话的,见他这般神态,便认定了他是在惺惺作态,慢慢的,也都变得不爱搭理他了。

要说这世上还有懂何金宝的人,那就肯定是张东江了。在张东江的眼里,何金宝就是个天生的渔民,为打鱼而生,突然上岸,他就像一条刚出水就被扔在江滩上的乌棒子,心急火燎、上蹿下跳,一身劲头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蹦跶。他曾经动过让何金宝拿钱入伙的念头,为此,还煽动郭翠萍去吹枕边风,但何金宝却说自己跟他不是一路人,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这日子一晃就是大半年,江心洲上的渔民都有了自己的新活路。上了年纪舍不得离家的,政府都设法给安排了力所能及的活干,年轻点的渔民多半都自谋出路,外出打工了。何金宝有时白天在江心洲转一圈,也碰不到一个能说上话的人。之前,他都有意无意地躲着张东江,平常也不往他地盘里溜达,尤其是听说他的生态种植搞得风生水起,就更不愿去见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直到郭翠萍去了省城帮女儿带娃,他闲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想着去看看张东江承包的那几百亩田地。

没想到那天张东江正好猫在田里除草,大老远就看见了他,没等他走近,就迫不及待地揶揄他“金宝哥,你那帮打渔的兄弟都出门打工了,家里水田变旱地,都快干死了。翠萍不在家,你这一天天跟丢了魂似的,肯定憋坏了吧?我给你找个活儿呗?不怕你不肯下力气,就怕你那玩意儿蔫头耷脑的使不上劲。”

何金宝说:“去你妈的张东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吐不出象牙,可以吐金宝呀。” 张东江说完,憋憋嘴,冲着他脚边就是一口老痰,跟着便跳到田埂上,抬起胳膊划拉了几下:“我老张这七百多亩芝麻,只要不遭灾,每年闭着眼就能赚两条铁壳船。收完了接着种油菜,又是两条。像你这样混吃等死,过个三五年,想给我老张提鞋都不配!”

何金宝气得脸都绿了,张嘴便反击:“你张东江再怎么折腾,也就是条多长了点肉的泥鳅,别以为身上沾了点盐就当自己是海鲜了!”

张东江仰头大笑,跟着便扔了支烟过去,一边举着火机凑上来要给他点火,一边说道: 

“你别嫌我讲话难听,这江心洲上打渔的,没一个孬种,我老张从来也没有看不起你,是你自己非要活得没皮没脸!”

    那天晚上回去,何金宝辗转难眠。好不容易闭上眼,那条受了伤的江猪,事隔半年后又穿着郭翠萍的涤纶大衣跳进了他的船仓。他爬起来走到江边坐了两个小时,抽了整整一盒烟,终于下定决心,去实施那个在他脑子里萦绕了半年,每次提起来都会被郭翠萍痛骂一顿的想法。天一亮,他就在家里提了两瓶“古16”,去找十年前讹了他五千块钱,现在跟他一样无所事事的周五八。

三天的时间,他用女儿送的一箱古井贡加四条五星金皖,召集了五个渔民,加他六个人,成立了“侠客行”渔民巡江队。他记得那天微风拂面、落日熔金,他带着几个兄弟站在自家门前的江堤上,誓言要守江十年,待到鱼肥水美再当回渔民的时候,一群江豚在他们眼前接二连三地跃出水面。这盛况已几十年未见,周五八像个孩子似的,一瘸一拐地冲到江滩上,又蹦又跳。等他反应过来,用手机录下了这群江豚消失前的最后十秒视频,然后发到了“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里。郭翠萍和女儿何洁疯了一样,接连给他打电话,声称要带着他那个才几个月的外孙回江心洲上看江豚。

何金宝原本没想把巡江队的事张扬出去,他一开始想的很简单,遇见偷鱼的先劝退,不听劝的,再打电话报警。没想到才过了两天,镇里就知道了。杨书记把他们请到会议室,当着大家的面,要他们敢于亮剑,说政府就是他们坚强的后盾,还交待郭胜利要好好宣传。郭胜利答应得好好的,转头便在镇党委会上宣称他们可能是一时兴起,又都没什么文化,讲不通道理,做事简单粗暴,要是管不好,只会给镇里找麻烦。杨书记便当场拍板,让他这个副镇长负责监管巡江队,说只有他郭胜利才能拿捏住何金宝这条乌棒子。

郭胜利直扇自己的嘴巴,懊悔了好几天。但既然接了这块烫手的山芋,就不能当甩手掌柜,他不仅熬了几个通宵,亲自给巡江队制订了一套规章制度,还给他们画了个大饼,说只要他们照上面的要求去做,好好干,不胡来,政府能给的,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到。周五八当时就问他,是不是干出成绩就能像他们公家人一样拿工资?郭胜利想都没想,便说工资的事他作不了主,但政府绝不会让他们受委屈、白付出。

有了郭胜利这番话,何金宝这一年循规蹈矩,带着兄弟们餐风宿露,还自掏腰包买了台二手面包车,在江边装了十多个监控探头,给巡江队的所有兄弟定制了印着队标的四季服装,甚至每个月都要请他们喝上几顿酒,差不多把自己那点儿补偿款全搭了进去。可他想不通的是,都做到了这个份上,这郭副镇长不仅没兑现当初的承诺,在他们受了委屈后,反而还指责他们不识时务、无事生非。现在倒好,干脆又给他扣了顶“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大帽子。

 

从张东江家出来,何金宝跑到江边溜达了一圈。一边是关乎“巡江队”尊严乃至生死存亡,郭副镇长一直在回避,但又必须得由他出面才能解决的问题;一边是自己酒后失言,彻底把郭胜利和镇里的一帮领导给得罪了。这两件事似乎又紧密关联,若不是因为前面的事,他就不会心怀不满“乱说话”;如果真说了那些话,郭胜利还会为他们“巡江队”作主,解决问题吗?说实话,他不在乎郭胜利能不能当镇长,那是他自己的造化。他在乎的是他的女人和那几个兄弟,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们一个交待。事已至此,他必须得冷静下来,好好整理一下头绪。

夏天的时候,有个民间环保组织给巡江队捐了十万块钱,被镇政府给截留了;郭胜利的意思是让他们做个预算,这笔钱全部用来购置设备。他本来没什么意见,但那几个队员都觉着该有的设备都有了,大家辛苦一整年,政府一分钱补贴没给过,这些钱得由他们自己来支配。这么一说,何金保自己也觉着委屈,便提了个折中的方案,这笔钱一半用来给大家发补贴,一半留着备用。但郭胜利坚决不松口,说人家捐款的时候,就已经指定用来添置设备,而且巡江队还不具法人资格,真要把这钱揣到口袋里,就是违法。两边都有道理,看着就是个解不开的死结,何金宝头都大了,除非他继续掏钱扛着,但就算郭翠萍再惯着他,哪点儿家底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跟着后面发生的一件事,彻底引发了队员们不满的情绪。

周五八和一个队员当班巡查的时候,发现几个人在江边钓鱼,摆了十几根大抛竿,他认出其中一个是在江心洲对岸办厂的浙江老板,便劝他们收起渔具离开。没想到,有个年轻人却骂他俩是不长眼的狗腿子。周五八一气之下,没收了他们的渔具,还打电话报了警。没想到,这几位不仅没被抓,郭胜利转头便亲自将没收的渔具还了回去。大家一起跑去找他要说法,郭胜利拍着桌子,说骂人的那位是县里招商引资的对象,已经有意向在他们镇投资一家规模数以亿计的新能源企业,要是被他们搅黄了,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周五八气得当场就大骂郭胜利是资本家的走狗,然后摔门而去。加上前面的事还没个说法,其他人也都没了心气,这段时间开始,轮番请假,即便去巡江,也是出工不出力。

郭胜利后来提出一个哥几个都能勉强接受的方案,就是让当事人私下来跟队员们道个歉。可这事说了都快两个月了,也没见对方的人影。还不能问,一问,郭胜利就炸毛,说他何金保吹毛求疵,做事没格局,甚至故意混淆概念,说他们几个跟家里被老婆骂,被儿女们嫌弃,也没见他们来找他要过说法。为了这事,何金宝隔三差五往郭胜利的办公室跑,两个人的火气也是越来越大,越来越聊不到一起去,后来这郭副镇长干脆就耍起了无赖,直接躲着他。

刚才在张东江那里,三天两头催促他去要说法的周五八,又在巡江队的微信群里发狠,说再等三天没回应,他就给县纪委写信举报郭胜利;另外几个跟着说,再不给说法,他们就不玩了,古德拜。何金宝知道他们的性子,能忍到现在一个没走,都在等他的态度。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不能再拖了,今天就必须解决。他想好了,昨天的事去找杨书记认个错;巡江队的事直接跟郭胜利摊牌,给他下最后通牒,不解决问题就解散队伍。他相信,连县长书记都点名表扬过巡江队,那个捐款的环保组织也来队里考察过,还有昨天来的那几个记者也知道他们了,巡江队早已名声在外,给他郭胜利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糊弄。

何金宝踏着上班的点进了镇政府,这个时间,当官的应该刚到办公室,想躲都躲不掉。刚进办公楼,他女儿的电话就来了。何洁问他昨天是不是跟一个姓秦的记者喝酒了,那人是她原来在商报实习时的同事,现在是省城晚报的主任记者。他们还在县城没走,想再约他今天做个采访,专门写一篇关于“侠客行”巡江队的专稿。

何金宝没等女儿说完便灵机一动,拿着手机躲到一旁,小声问她:“这事你跟郭胜利说过没有?”

何洁说:“秦老师专门交待我了,说这事最好别让当地政府的人知道。”

何金宝四下看了看,又往里面挪了几步,拿手机压着嘴唇,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等会我们说完了,你马上给你表哥打个电话,就说那个记者要当面采访我,都约好了,我下午就去找他。”

何洁似乎知道他的用意,在电话那边没心没肺地笑了半天,才说道:“老何您悠着点,别到时候一激动,把我也出卖了。”

何金宝想了想,又交待:“你就说刚给我打过电话,我正在来找他的路上。”

挂了电话,他看了下时间,径直上了三楼去找杨书记。他知道这杨书记的脾气也不好,下面的人就没有一个不怕他的。在来的路上,他就作好了挨训的准备。敲开门后,也不罗嗦,开门见山,直接说明了来意。没想到,杨书记大手一挥,说:“这算个屁的事。我们工作没做好,老百姓发几句牢骚算什么?记者要写就让他们写去呗!”

何金宝瞪大眼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杨书记像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老何,我说的都是实话,无论你说了什么,都是在鞭策我们。你如果专门为了这个跑来跟我道歉,那就是在打我这个镇委书记的脸。”

何金宝也不客气,跟着便说:“我们巡江队的事,您应该也听说了……”

“你去找郭镇长。”杨书记没等他说完,又是大手一挥:“我这边马上要下村去开会,郭镇长肯定会按照原则办事,不会让你们受委屈的!”

直到从书记办公室里出来,又上了趟厕所,何金宝的脑子还是乱的。杨书记那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但他听着就是不对劲,一会觉得书记这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一会又觉着书记就是在应付他,就像身上叮了条蚂蟥,赶紧揪下来扔掉。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宁愿被臭骂一顿,也比现在的感觉踏实,这种滋味太难受了。还在恍惚的时候,郭胜利的电话来了,问他在哪里,有没有时间现在去他办公室。就在他挂了电话的那一瞬间,莫名其妙的,突然就理解了郭胜利,他这个副镇长可当得太不容易了。

郭胜利见到他时,跟换了个人似的,笑容满面,泡了杯茶放在他面前,没等他开口便说道:“姑父,那些事你不用再纠结了,今天我就把话给你说清楚。那笔捐赠的钱没得商量,但镇里给你们申请了补贴,每个月都有一点……”

何金宝走出政府办公楼便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在“侠客行”微信群里@所有人,约他们明天晚上到张东江的农家乐吃饭,说那天骂人的那个年轻的老板请客,郭镇长陪同。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快到家的时候,才想起来要去县城找那个秦记者,跟着又突然冷静下来,觉得这郭胜利也不对劲。从何洁给他打电话到自己去他办公室,中间最多十分钟,这两件事情不可能一下子就处理好了。尤其是政府的补贴,他心里肯定早就有底了,那之前为什么不说呢?还有,郭胜利明明知道他今天要接受晚报记者的采访,为什么都不提醒他一下,怎么突然就不怕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何金宝百思不得其解,便打电话问女儿:“那个秦老师有没有跟你说过,昨天我跟他喝酒的时候,都讲了些什么。”

何洁说:“说了呀,他昨天下午就打电话给我了,确认了你是我老爸后,说你特别可爱。吃饭的时候一直夸杨书记,夸我表哥,夸他们鞠躬尽瘁、敢为人先;还夸国家的政策好,渔民上岸后安居乐业……”

“不可能!”何金宝打断女儿的话:“你在逗老何开心是吧?我怎么可能会说这些话?”

何洁笑道:“老何,你是不是喝断片了?这些都是秦老师的原话,后面还有好多呢,我都记着了,说的全是他们的好。”

何金宝一屁股坐在路边:“秦老师肯定在骗你。”

“秦老师一直跑新闻,老记者了,不可能说谎!” 何洁振振有词,停了片刻又说道:“你一会不是要去见他吗?直接问他就好了。”

那天晚上,何金宝又喝多了,但他脑袋却无比的清醒。白天聊了五六个小时,他记得秦记者问过的每一个问题,和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没有再去追问秦记者,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也不再去想郭胜利为什么突然间一反常态,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从江心洲码头到家里也就三四里路,他晃晃悠悠,跟着早就跑来等他的大黄,沿着江岸走了一个多小时。

夜晚的江心洲,天空上镶满了五克拉的钻石;深秋的江风仍带着些许暖意,从防洪林树影婆娑间,沙沙地吹来。那浩荡不绝的长江此刻就在他的脚下,他能清晰地听见江水拍岸的声音,闻到那些经年累月被江水冲刷的岩石,那沁人心脾的味道。他走到了一年前“巡江队”成立那天,他们发誓要守江十年的地方,缓缓地坐下。夜已经深了,身后那幢凭江临风的三层小洋楼,此刻正灯火辉煌。一群江豚欢腾着,从他眼前游过,又无声无息的隐于浩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