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上有座古桥
浏览量:1455 | 上架时间:2023-01-17
我家屋后是条河,庐江县城的东大河,它源自号称江北小九华的冶父圣山和塔山,河上有座拦水坝,名字很文雅,叫“文昌坝”,据说是前清举人庐江中学创办人卢筱湘先生出资修建的,老坝几经翻建,如今是一座古色古香的长廊景观坝,我现在的家就紧邻这座廊桥大坝,廊桥是休闲娱乐的好所在,不知何时起,有人或早或晚在廊桥上吹箫,我最早听见箫声是在苏轼的《赤壁赋》里,那是和苏东坡一起夜游赤壁的客人吹的:“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廊桥上吹箫人的的箫声虽然不能“如诉如泣,余音袅袅”,但随着夜风飘过来的箫声也是那么低徊绵远,凄冷清亮,我虽然不是孤舟里的寂寞寡妇,但这穿越岁月的箫声,却能吹响多情如我的抽丝牵缕的念想,吹醒这疫情肆掠的春末夏初冰凉如水的残夜,吹干眼角寂寥惆怅的涓涓泪痕。
这一夜,斜风细雨,我正在细细咀嚼着古人一句很有味道的话:“凄风苦雨,天地之所以助愁也。”,这时恍恍惚惚中听到了廊桥上的洞箫吹出“阳关三叠”古曲,不禁为之一震,“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朦朦胧胧中载着箫声的廊桥幻化成我故乡古镇上的古桥,还有桥下的默默流淌着的河水,河边“捣衣砧上”母亲的身影。席慕蓉把乡愁比作一棵没有年轮的老树,永不老去。当这夜雨和夜雨中的幽咽的箫声,乡愁便在我的精神的海底慢慢浮起,它以亘古不变的姿态,演绎淡化进这首“阳关三叠”洞箫声里,无须文字,无须平仄,吹出我长篙般的心事,划开东大河的春韵夏波,撑起乡愁,向故乡划去。
那里是合肥市最南端的一个小镇,是一座千里古镇,隶属于庐讧县,这古镇因河而名,这条小河叫罗昌诃,又叫罗阳河,至于为什么叫罗昌河和罗阳河就无从考究了,也有好事者推论可能和姓罗和姓阳的人家有关,但是何种关联就不得而知了,这个古镇就座落在这条小河中游。上游是两条窄窄的小河沟,源头是大别山余脉的庐江县境内的岱鳌山,两条小河沟在这里汇合,突然变得宽阔起来,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水码头,这条河一直向南,经白荡湖流进长江。下江的物资和大别山里的山货都在这码头转运,这水埠码头甚是热闹,南来北往的商贾云集,贩夫走卒穿梭往来,繁华的罗河古镇远近闻名。
古镇在小河的两岸铺开,河东是正街,河西是“大龙口”“小龙口”两条支街,河东河西由一座石桥连接,这座桥是古镇的标志,虽然古镇上几宗大姓的祠堂和几座庙宇也大气恢宏,但和这座几百年或许有千年的古石桥是不能比肩的,它是一座三拱石桥,岁月的风霜雨雪早已沁进古桥的肌体,阅尽人间沧桑的容颜,是那样质朴温仁,古桥沉淀的历史内容使她厚重雄浑,匠心独运的造型又显得那样轻盈灵逸,桥身是用青石砌成,大小石块方方正正错落有致,桥洞由半圆的石块拱成优美的弧线,线条婉致娴雅,节奏明快平和,夏天戏水时,从桥洞里仰面慢慢游过,看着桥洞的石壁上,凝结着水渍侵蚀的沧桑的岁月印记,波光水影映射在斑驳苍郁的苔痕上,幻化成一幅幅神秘莫测的图案,演绎着光怪陆离的水上水下的悲欢故事。古桥有着一种莫名的特殊的情韵,它是一点也不浮夸的艺术品,它的美是质朴的淡幽清远。桥身迎水的一面双钩雕刻有”罗阳桥”三个饱楷大字,劲挺中透着秀逸,仿佛这是一扇深邃窗牖,古镇的所有文化气息都从这里溢出。双孔的中间是伸向水中的桥墩,象一头尖的小船,尖的那头迎上游流水,方的桥墩在下游方向支撑。到了夏天这里是孩子们的乐园,泡在水里的孩子们在水里玩累了,就爬到这桥墩上歇息,一会又跳进水里尽情嬉戏。桥面是用乱石铺就,中间是整齐的条石,深深浅浅的辙迹印记着多少引车卖浆者流的酸辛,飘泊天涯羁旅四方者的孤寂,悲欢离合欲说还休的故事。改造前的老桥,桥面微微呈拱形,后来连接两边通汽车的公路,为通车便利,把桥面铲平,铺上水泥沙石,两边的精美动物石雕栏杆,也被粗俗的水泥柱墩取代了。
古镇上这座古老的石桥,是古镇的地标,也是一个凝重的文化符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育一方风。合肥市最南端的罗河古镇,有着迥异于庐江北部的乡风民俗,这可能是因为不同的小流域造成的风俗差异,罗昌河的源头是大别山余脉岱鳌山的南簏,这条小河向南直接流进长江,而庐江北面的小水系都流进巢湖。所以罗昌河的民风民俗和枞阳桐城相近,往大里讲,古镇处在吴头楚尾,古镇沿袭着诸多古老的吴风楚俗,南北朝时的梁宗懔编著的《荆楚岁时记》里的许多习俗,在罗河古镇都有保留。古镇上的古桥就是一卷风俗画的长廊,展开一幅幅淳厚质朴的画卷,乡风熏得观者醉,习俗从来不同归。
罗昌河古镇沿袭着”逢集”的古俗,据说现在还流行着这古老的习俗。罗河古镇“一四七逢集”,农历每月逢一逢四逢七是赶集日,而且是早集,四里八村的农民和小生意人,天没亮就赶到集市,路远的半夜就得上路。天一亮集市上就人头攒动,古桥是集市的中心,小贩和乡民们在桥上两边摆好自己的农副产品,主要是蔬菜瓜果和手工的农具什物,我母亲的摊位就在东边的桥头,逢集日,天不亮就摆好杂货,主要卖的是“黄烟”,就是用烟叶土法炮制的烟丝,装进长杆的烟窝里吸的。还有绳子,草鞋,锥子等等杂物。我刚记事时就帮母亲守摊位,直到我工作了,回家探亲我都帮母亲守摊卖东西,母亲的摊位旁边是炸油货点心的火炉,至今母亲被火炉里滚滚浓烟呛得不停咳嗽的声音,还时时在耳畔回旋。集市上给我印象很深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一担担柴火。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烧锅柴是生活中重要的物资,山里的农民把从山上砍下的树枝,还有用竹筢子筢起的落在地上的松毛,捆成一个个柴捆,挑到集市上买给集镇上的居民和饭店和单位的食堂。卖完了柴禾,在大桥头的小饭店买几个米饺或米做的大饼,把肚子填个半饱之后,再买点肥皂咸盐之类的生活必须品,背起扁担绳子就急赶着回家,他们还要下田下地干活挣工分。
罗昌河古镇的小年是腊月二十四而不是二十三。庐江县北边的乡风都是腊月二十三“送灶日”这天是小年,二十四则是平常的日子,而罗河古镇除了二十三日隆重地送灶王爷上天,二十四这天还要隆重地过小年。从这一天开始就把祖上接回家过年,这是家族中庄严肃穆的大事,就象鲁迅先生在《祝福》里描写的鲁四老爷家祭祖的场景,神圣虔诚,古镇上的人家,在家里摆好酒馔供品,到这古桥上,燃放爆竹,烧些纸钱香烛,跪对着滔滔河水,呼唤远行的祖先回家过年,这桥头陆路水路四通八达,等他们先后到齐,才回家关上大门,一家团圆过年,从这天开始,每天开饭时,敲响挂在香案上的铁磬,有钱的人家也有用铜磬的,这就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做派,磬响后磕头跪拜,请祖先用餐,天天这般,顿顿如此,一直到正月十五,还是在这古镇的古桥上,燃放爆竹,焚烧香烛纸钱,恭敬地送祖先们陆路水路返回。
这座古桥最热闹的时候是夏天的夜晚,在没有电风扇更谈不上空调的年代,这四面来风的古石桥,就是拥挤的古镇上居民的纳凉的福地,人们早早地就把竹凉床,竹躺椅也有藤子编的或木制的躺椅,抢占了位置,有躺椅的家庭就是古镇上有身份的人家,主人泡上一壶茶,放在躺椅的搁手上,把热水瓶放在搁手下面,时不时地很响地吸上一口,有时拿出五分钱一包的花生米,慢慢地一粒一粒地,更多的时候是把花生米衣子褪了,用手指甲把花生米分成两瓣,有时再把这半瓣用指甲分成两半,优雅地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再很响地吸上一口茶,呷吧呷吧的声音在我听起来是具诱惑力的神妙的乐音,半躺在躺椅上,喝茶吃花生米,就成了我当时的终极理想,以至于这理想持续了好多年,一直到我分在一所山里的中学当老师以后,第一年就分了许多许多花生以后,在大口大口狂吃了一堆花生以后。这渴望才得以消解。我们家是没有躺椅的,更谈不上花生米,尽管只有五分钱一包,所谓包,其实就是用一小块报纸把十几粒花生米,包成有两个尖角的小包包,那种造型艺术在我的眼里是那样完美。没有竹床和躺椅的人家就用破木板,一头架在长凳上,一头架在桥栏杆的钢筋上。太阳还没落山时,人们就把把竹床躺椅木板等搬到桥上占位,太早了也不好,伏天的太阳会把它们晒裂。古桥头的几户人家干脆就在这竹床上吃晚饭,一家人围坐在竹床四周,竹床上摆着自家腌制的小菜,我印象最深的是炒西瓜皮和东瓜皮,吃完瓤的西瓜皮再把最外面的一层硬皮削去,把它切成细细的丝,用盐拌了,稍稍地晒一下更好,然后和青椒一起用菜籽油曝炒,味道鲜美极了。东瓜皮削下后,直接切成丝,曝炒,清脆爽囗,嚼起来咯嘣咯嘣响,叫人难忘。有钱的人家烹点咸肉咸鱼,炒点豆腐干子,就是很奢侈了。有时吃着吃着,突然有挑竹子和挑柴禾的经过。这些竹子和柴禾是从东边的山里挑下来的,长长的毛竹用扁担扎成三角形,竹根八字形张开在前面,竹梢扎在一起在后面拖在地下,他们经过时,卷起地上的灰尘,落在竹床的饭菜上,丝毫也不影响吃饭人的胃囗。
我的许多民间故事都是在那些个夏天夜晚古桥上听来的。古镇上有几位讲故事的高手,肚子里装着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绘声绘色拿腔拿调引人入胜。尤其狐仙鬼怪的故事,听了叫人毛骨悚然,越是怕却越想听,越想听越怕。那惨白的月光下,一袭白裙扎着白头巾坐在桥头,慢慢梳着曳地长发等着路人背她过桥的女鬼形象,到今天一旦想起,虽然浑身都会起冰冷的鸡皮疙瘩,但同时有又一丝温婉的“曾是惊鸿照影来”凄美的美感掠过。
古镇上这座古老的石桥的桥头,不知有没有过白衣女鬼坐在这里梳着飘飘长发,央求路人背她过桥,这夏天的夜晚是不会有的,它比白天还要热闹。我曾幻想,一袭白裙扎着白丝巾梳头的哀怨凄美的女鬼,可能在冰冷的深秋的有着惨白月光的某个夜晚,会出现在这古老石桥的桥头,我曾几次半夜三更悄悄地在这苍老的桥头踯躅,无耻地期待那惊魂偶遇,把没有一丝体重的凄美女鬼背过桥去,但一次也没偶遇到,倒是碰到几个夜里起来小解的莾汉,对着桥下河水哗哗地尿起来。
标志着古镇的厚度的石桥,早已经不见了,倒不是被水冲垮了,也不是年久失修塌了,更不是人为地把它拆除了,而是把它埋了,埋在浮华的房屋的下面,上世纪八九十年乡镇大扩张,拆老街建新街,在这古老的石桥上新扩了一条不伦不类,土不土洋不洋的一条浮俗的街道,每次回老家,走到这里,心里五味杂陈,渴盼着这条浮俗的新街突然消失,古老的石桥重见天日。
我的童年生活并不美好,但回忆却有夹着苦涩味道的甜蜜,就像嚼着回甘无尽的槟榔,人生的旅途,这种乡愁情节,可能并不是指归一块特定的土地,它应该是一种辽阔无比的情怀,是一种“西出阳关”的旅人蓦然回首的美感。乡愁情结随着时代的变迁和年龄的变化而不同。步入老年后,我经常带着我的乡愁回到并不美好的童年的故乡,“悄立小桥人不识,一星如豆看多时”。想起我年轻气盛时,乡愁被流行文化稀释了,乡愁被感官享乐掩盖了,穿梭在酒池肉林中,流连在醉酒后的街头,把乡愁象裹脚布一样地踢飞去,以为这样能走得更远,转身即是天涯,殊不知,埋着胎盘的故土,纯真的乡愁,是你灵魂的避难所,是精神休憩的桃花深处的后花园,在这里清理你的情感垃圾,消除你的精神脂肪。我们越来越懂得乡愁是一部厚重的大书,它是人生旅途荒漠中的甘泉,也是羁旅天涯旅人浇灌心智的露水。
文昌坝廊桥上的“阳关三叠”的洞箫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我仿佛又听到了母亲在我的摇篮边吟唱的民谣:
好大月亮好卖狗
一卖卖到大桥头
卖了狗儿打烧酒
走一步,喝一口
喝完到了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