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龙

浏览量:1611 | 上架时间:2023-01-17

 

作者简介:

存叶,原名张玉龙,男,1997年出生,安徽临泉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网络作家协会监事,阜阳市作协网络文学委员会副会长。

2016年发布网络文学作品,陆续创作《我能采集万物》等作品逾两千万字。作品《提前登陆武侠世界》获阅文集团武侠频道‘侠之世界——朝堂与江湖’主题征文二等奖,科幻题材《我能采集万物》获七猫2021年度大热榜TOP30

《我叫张龙》

       存叶

 

那个人类又用棒槌捶我的头了。

“你呀,就是长得太凶了,好象那些个什么……法国斗牛犬?差不多那样。要我说,就是丑一点嘛,其他都蛮好的嘛……”

那个人类又开始絮叨了。虽然他看上去没有比我老多少,可为什么会有那些老年人类才有的毛病呢?我不爱听,朝着他呲牙咧嘴,以此示威。只不过我的示威好像没什么用,他的脸上像往常一样露出了无奈的表情,随即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条已经晕厥过去的大鲫鱼,丢到了我面前。

送到嘴边的食物哪有不吃的道理?于是我嘴巴一张,开心地咀嚼了起来。

那个人类真好,总是为我准备食物,还总是保护着我,不被其他人类骚扰。

“龙龙……龙龙!”

我正在开心地咀嚼食物,一只雄性人类幼崽从不远处飞也似地跑了过来。人类的基因真好啊,出生不过四五年就能长得比我们还要长,虽然力气小,也没什么捕食能力,但个头却足以震慑天敌。

哦不对,人类好像没什么天敌,他们就是绝大多数“我们”的天敌。

当然,我并没有捕食这个人类幼崽的想法。他是那个名叫张建国的人类的孩子,看到他,就像看到当年和我一窝被母亲孵出来的弟弟一样。

这个人类幼崽和往常一样,又是一屁股倒坐在我的后背上,然后迅速趴了下去,伸出手不停地摆弄着我的尾巴。我不是很喜欢人类幼崽的这种行为,但看在张建国今天也给我带了一整条大鲫鱼的份上,就陪那个人类幼崽玩一玩吧。

我还在香甜地咀嚼着食物,张建国又像往常一样一屁股坐在了我的面前,磨磨唧唧地开始絮叨了:“阿龙啊,你说说你,我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吗,别人来家里的时候你就不要上岸了嘛。你可是土龙啊,我们认识这么久,我是不怕你的,可别人不这么想啊。以后我要是再打你,你可别往心里去,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嘴里的鲫鱼还没有咽下去,我抬眼看了看张建国手里的棒槌,没当回事。

人类的力气又能比我们大多少呢?

其实如果不用棒槌,他用尽全力也伤不了我什么。

 

忘了说,我是一条扬子鳄,其他人类喊我“土龙”,而张成荣给我起名叫做“张龙”。

很久很久之前,我是不认识张建国的。

在我遥远的记忆中,大概五六年前,我出生在母亲的小窝里。对父亲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好像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见过那个身影,是母亲独自把我们抚养长大的。

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出生在母亲为我们铸造的巢穴当中,那是由枯枝、落叶、杂草与泥土混合而成的圆形巢穴,炎热夏天带来的充足热量为我们的出生提供了必要条件。从降临到世间的第一个瞬间开始,母亲就将我们引入水中,渐渐地我们适应了在水中游动、捕食以及在岸上用我们锋锐的趾爪打洞。

母亲说,打洞是每一只扬子鳄都必须要学习的技能,这是我们天生血脉中带有的东西,过去是为了给自己铸造温暖适宜的巢穴,现在则是为了更好地躲避天敌。

那时候我还小,并不知道“天敌”是什么东西。

在母亲的带领下,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茁壮成长。生命中第一次冬眠期过去之后,当我们再次感受到丰饶的大地与温暖的阳光的时候,破土而出的我沐浴在明朗的太阳下,感受到身体内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即将喷薄。

可我还没来得及向母亲问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灾难就来了。

那是一个温暖的午后,饱餐一顿泥鳅与螺蛳之后,我们躺在岸边懒洋洋地晒太阳,可一阵伴随着草丛波动声的细微脚步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母亲是第一个发现异常的,我是第二个,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数个高大的人类突然从岸边的树林中奔出,他们手里还拿着尖锐的东西,神情中带着我以前所从未见过的凶恶,一时间将我震慑在原地。直到那些生物直挺挺地奔来的时候,我都不知所措。

“跑!!!”

母亲的厉呵传来,紧接着她迅速爬向了那些身影,对那些人类展开了攻击。

我从没见过温柔的母亲发出过那样的声音,但我来不及细想,迅速转过身朝着水塘的方向奔去。

“噗”、“噗”、“噗”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一股又一股破风一般的声音从我耳旁划过,入水的瞬间我看到一柄极长的东西插入水中,与我擦身而过。

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只能听从母亲的话死命地冲入水底。虽然有一整条大河的水作为隔断,可潜在水底的我还是不停地听见岸上传来的哀嚎。

我清楚,那些声音都来自我的兄弟姐妹。

我在水底瑟瑟发抖地潜伏着,肚皮贴着河底,眼睛也不敢睁开。许久过去,连我也不清楚过了多少时间,耳边的声音终于消失,而我终于也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我看到的就是那个黑色的、长条状的、有着两个锐利尖刺的东西。在后来的岁月中我才知晓,那是人类锻造的名叫钢叉的东西。除了用来杀死我们,它缔造的最多的冤魂,名叫猹。

岸上的声音好像消失了,只留下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可河里只剩下了我。我终于鼓起勇气冒出水面向着岸上看去,却只是一眼,便不由得迅速潜入水底,不敢再看。

那一幕在我之后的生命中从未忘记:血液纵横交错,将本来整齐的岸边染得混乱不堪。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失去了呼吸,那些后来被我知晓名为人类的生物互相笑着赞叹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东西,而我的母亲被他们中间笑得最欢的那一个人类拖着尾巴,向着树林中走去。

 

我开始了流浪。

沿着小河向南走,我很快抵达了南山,这是一种源自于血脉中的呼唤。

从以前母亲讲给我们听的故事里,我清晰地知道我们的生存领域正因为人类的扩张而被持续压缩。那些农田、水坝以及人类栖居地的持续增长,让我们的生存范围和食物都逐渐地减少。

南山是一块宝地,自古以来就是。飞禽走兽杂处,食物不曾减少,人类的踪影也很是稀少,我很快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开始了独自一人的生活。

在我为自己筑起的巢穴即将完工的时候,我遇见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朋友,那是一只黑褐色的大鸟,据说人类叫它鹰,而我把它唤作大雕。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工作了许久的我正趴在河滩上面晒太阳。那是许久不见的暖阳,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分外稀少。在这样一个天气里,似乎危险也变得没有那么容易察觉了起来。

大雕就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从不知道多高的天空中向我俯冲而来。

按理说,飞禽和走兽是很少打交道的,而我们扬子鳄能和飞禽有交集,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神奇地发生在了生命中,令人惊诧不已。

当时,一阵黑影突兀地出现在了遍地阳光和河滩上。我敏锐地抬头,便瞧见一阵阴影从高空中俯冲而下,迅疾而猛烈,来不及细想,不过一个呼吸的片刻,那黑影凶厉的眼神我也能瞧见了。

一阵恶寒从我的脊椎中瞬间腾起,直冲头颅。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即将遭受威胁,我瞬间仰起头来,努力长大了自己不算长也不算大的嘴巴,将所有利齿展示给那个黑影,试图以这种方式喝退、吓走对方。

可彼时的大雕却没有理会我,我也并不知道它的目标与我无关。

片刻后,黑影从我身旁掠过,竟然仅仅是贴地盘旋了一下便继续直冲高空。我还在愣神的功夫,却见一个绿色小东西从高空中奔向大地,直挺挺地砸了下来,四分五裂。

定睛一看,是刚刚在我身旁慢吞吞喝水的乌龟。

而后,大雕再一次从空中飞了下来。它捉起那乌龟,没有停留,反而是轻轻振翅,带着自己的猎物在一旁的树梢上停了下来。

“刚才怕是把你吓破了胆吧。”

大雕一边咀嚼着新鲜热乎的吃食,一边得意地开口说道:“也是,你们这些鳄鱼怕是连高处都没有见过一眼,刚才那种阵势,要是没把你吓傻了才怪了。”

看着开心进食的大雕,我心里非但没有了恐惧,反而是满满的疑惑。

不过是吃个乌龟而已,用得着这么费力么?

看我四肢短小粗壮,就真当我是软柿子了?

巧了,此时又有一只乌龟经过,不过看了先前那只的惨状之后,四肢紧紧地缩在壳子里不动弹了。

虽然它距离河流只有一步之遥。

没理会大雕絮絮叨叨说的那些东西,我盯紧了那只缩在盒子里的乌龟,四肢骤然发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一口咬住龟壳,只是一使劲儿,那龟壳便出现了大片的裂纹。

我似乎已经听见了乌龟的哀嚎,而停在树上的大雕瞪大了双眼。

没办法,物竞天择,我饿了啊。

不一会,那只乌龟就完完整整地进了我的肚子。轻轻打了个饱嗝,我抬起头向树的方向看去,大雕已经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地用自己的啄撕咬着自己的食物。

说是不打不相识好像有些不太准确,但我和大雕之间的友谊就这么奇怪地结了下来,虽然能吃乌龟可能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但跨物种的友情往往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和大雕分别捕食,分别生活,但随着彼此相见的机会渐多,也就逐渐地越发熟络了起来。我帮他捕食乌龟与河鲜,他则经常给我讲述人类聚集地的事情。

用人类的话说,他在讲八卦,而我付费听。

大雕说这叫‘知识付费’,人类发明的新词。

“人类啊,真是越来越多了。不仅仅是城里多,山里也多。那些人类好像是没有止境一样,不停地有新的人类前往山里,或者平原。山里被他们建高塔,平原他们开垦田地、建造城市,一个又一个聚集地不停地出现。”

“我都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的聚集地里面都是至少有一栋白色的高高的建筑,然后每天都会有新的人类幼崽从里面被他们抱出来。虽然人类的生长速度很缓慢,但他们的生育速度真的太快了。”

“人类好像是有什么神秘的仪式,最近他们的聚集地总是在冒黑烟。那些黑烟不停地冒出来,不分昼夜,直通天际。可黑烟冒完了,他们拿出来的东西我却看不明白。各种形状的都有。”

“人类最近好像消停了不少。他们不是种地么?我看好多人都不种了。他们不是有那种能在地上跑的冒黑烟的绿皮龙么?被人类叫做火车,但我觉得跟龙很像!”

“我看那些龙最近是越来越多了。我说土龙,你说那绿皮龙会不会是你的亲戚啊?”

......

大雕是一只非常絮叨的雕,每次来找我都能絮叨很久。

就在这些絮絮叨叨的声音中,我捕食、休息、生长,渐渐地长到了足有三四个大雕的那么大。

也是在这些絮絮叨叨的声音中,我遇见了自己的伴侣。我们相识,相知,相爱,很快便在我建造的小窝中一起诞下了十二颗蛋。

十二颗蛋孵化出了我的六个孩子,孩子们也在大雕的絮叨声中长大了。

 

时光易老,白马难追,转眼之间,我的孩子们就长到了和我差不多大的体型。这些年来,我和伴侣没有再生第二窝蛋,而是专心致志地抚养着我们的孩子成长。除了一个中途夭折的意外,其余五个孩子都健健康康地长大了,拥有了独立捕食、生存的能力。

非是我们不想繁衍更多子孙,只是这食物愈加匮乏、紧张的环境,实在不允许我的小小族群继续扩张下去。

如若一个新生命的降世注定是要以最快的速度走向死亡,而我无法停止甚至是延缓这个过程的话,我宁愿它从未来过这世间。

然而,越是希冀着什么,现实就越是背道而驰。就当我以为自己拼命保护的家庭能在当下环境中安居乐业的时候,几个人类的闯入打破了这份平静。

人类,又是人类。那几个穿着简朴的人类不知如何就找到了我们栖居的这片土地,虽然初见时候他们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我们也迅速又惊恐地逃入了水中,但第一次见面,双方相安无事,似乎是分隔了两个世界。

只是他们对着我们生存的这片土地比比划划,同行的人类甚至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箱子不停操弄着,让那个东西发出刺眼的光芒来。他们的这一切举动,都让我惴惴不安。

果不其然,大雕紧随其后带来了坏消息。

“那些人类来了,来这边了,来了好多人,恐怕都是侦察队。而且我听他们说话的语气,好像是要在这里,在你家这里建立什么什么区的?具体的我没有听清楚,总之,人类恐怕要对你这里动手了。走吧,走吧,人类一来你们就要遭罪了。拖延不得,你们赶紧走吧......”

彼时,大雕已经在一处断崖上筑了巢穴安了家。虽然距离这里很远,但它依旧是飞了过来,把自己得到的最新消息告诉了我。

大雕的话很轻易地就激起了我的危机感,再三思索之下,我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携家带口离开这里,到远方去,到很远的远方去,到很远的完全没有人类的远方去。

说干就干。这天我们在自己的巢穴附近饱餐了一顿,这是最后一顿,而后便一同顺着河水南行,顺流而下,开始了寻找栖居地的旅程。

后来,据我所知,大雕的话一语成谶,我那个“家”被人类建成了一个什么什么区,人类来往越来越多,虽然对食物来源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已经完全不适合我和我的妻儿生存了。

而那一日和大雕的谈话,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这是我终身的遗憾。

梦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其实寻找新家园的旅途并不好过。

人类的飞速发展带来了许多我没有见过的东西,顺着河流而下,我们却并不能一直顺着河流走,总是要上岸的。

在上岸的那些日子里,我们路过了黑色的道路,见到了钢铁般的怪物,偶遇过惊诧恐惧的人群,也被人类的宠物们骚扰过。

其中有一条黄狗让我记忆深刻。

“你们就投靠了人类呗?”黄狗百无聊赖地趴在我的身边,不经意地说着。“投靠人类多好啊?有吃有穿还能出门玩,虽然总是有绳子挂在脖子上控制着我们吧,但说实话,很多时候还是很自由的,你唯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给人类摸一摸。摸一摸怎么了?又不能掉块肉对不对?不用自己打洞,睡的地方冬暖夏凉,隔三岔五还有人类的新奇东西可以吃,日子简直是过得不要太舒服哦~”

那一整天,黄狗都在和我炫耀它跟着人类所获得的舒适又新奇的生活,我的孩子们都听得入了神,而我却对他所叙述的一切不为所动。

纵然,那是不愁吃穿的日子,可终究还是用自由换来的。为自由,毋宁死,我不愿卑躬屈膝地活着,哪怕只有一天。

哪怕只剩下一天生命,我也宁愿趴在寂静的河滩上,听着大河流水声,仰望夜空与群星,就那么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我的血肉是父母,更是这片土地山林赐予我的,我不能将它轻易地交给任何一个生物,哪怕那生物待我如亲人,也是不行。

可实际上,我却愿意将子女们交给人类。它们出生的时候,扬子鳄的荣光已经在岁月的打磨中消失殆尽。物竞天择,虽然我们仍处在食物链的最顶端,虽然能对我们造成威胁的天敌已然不多、甚至是对我们构不成任何威胁,可生存的环境仍在被持续地压缩着。

越生长,我反而越能感受到生命的逼仄。

然而啊,人类却并不一定能接受我们。多少年来,我们一直被称为“土龙”,那是很高的称呼,却也是威胁。纵然我们拔光了利齿与趾爪,可生来丑陋的模样又能被几个人类所接受呢?

论模样论可爱,土龙怎么能比得过黄狗呢?在人类眼里,我们的身体上恐怕连一处柔软的地方都不曾拥有过吧。

作别黄狗后,我带着妻子儿女们继续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只记得在穿过了一片郁郁葱葱茁壮生长的人类稻田,沿着一条人类乡村的土路走了许久后,我们找到了一片小池塘,并在这里定居了下来。

池塘不大,中间有一个更小的小岛,但小岛上树木葱茏,成排的杨柳依次把它们的枝叶垂了下来,映照在塘水上面,造出大片大片的阴影,足以供我们乘凉。虽然水源不多,但对我们来说足以当作一个栖身之地。食物也充足,用人类的话来说,足以安身立命了。

选择这里,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这里的人类很少。

不是很少,严格来说是只有一个家庭。

我们扬子鳄,其实是很难做到长途跋涉、长途迁徙的。在我和我的族群找到这片水塘之前,一路上我们已经见过了太多的人类,他们与我们都受到了太多的惊吓。

如果继续向前,可能会有更好的家园。但我们能否坚持到那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随着在这里定居,很快我们也知晓了周围的情况:水塘附近只住着一户人家,是两大一小两个人类,以捕鱼、种植为生。除此之外,周围没有其他人类居住,不过偶尔会有其他人类来到这里,似乎是来找那三个人类中的成年男性的。

我们在这里居住了一段时间,与人类之间相安无事,直到那一天。

其实在那一天之前,大概有四五天的光景,我发现我们赖以为食的螺蛳正在逐渐减少,似乎是有些将要不够吃的迹象。

本就是为了食物而带领族群迁徙到这里的我对此十分警惕,经过几天的观察之后才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居住在岸上的那个人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了一群鸭子。人类给那些鸭子喂食,但有些时候也会把鸭子带到池塘里,让鸭子们吃螺蛳。

螺蛳是我们的食物,如果没有了螺蛳,我们就又要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

为此,我决定给那个人类,也给那些鸭子一个教训。

毕竟,鸭子也是很好吃的。

这一天下午,那个人类又把他豢养的鸭子赶到池塘来吃螺蛳了。我在水中潜伏着,静静地等待着那个人类回到自己的居所里,等到那些鸭子们兴高采烈地开始吃螺蛳的时候,潜浮在水中许久的我猛然发力,窜出水面,一口咬住了一只鸭子的头颅,撕扯着把鸭子向着水底拖去。

被我咬住的鸭子发不出任何声响,但其他鸭子们却在一瞬间受到惊吓,它们不停地努力地扑腾着翅膀向着岸上逃去,同时传来纷乱又嘈杂的“嘎嘎嘎”的声音。

但这时候已经晚了,那只鸭子已经被我拖进了水里。

进入水中之前的一瞬间,眼角的余光中我看到,那个成年男性人类急匆匆地从他的居所中奔了出来,他拿起自己务农的工具似乎想要攻击我,可终于还是慢我一步。

那一天,我和自己的族群足足地饱餐了一顿,但那个人类恐怕就要气得半死了。

为了防止那个人类的报复,接下来足有十天的时间,我们都没有去那个人类的房子那边晒太阳,而螺蛳也没有进一步地减少,看来是我的震慑起到了作用。

实际上,虽然与那个人类一直是相安无事的状态,但人类生活中却有一点,让我十分羡慕,那就是他们会做饭。

在这个池塘定居了之后,无数次,我和我的族群都被人类居所中传出来的饭菜香味所吸引。在我看来,或许这就是人类与我们最大的不同,他们对食物的加工技术炉火纯青又出神入化,其中风味的变化远不是直接食用所能比拟的。

因此,我和我的族群其实也十分喜欢到人类居所附近的岸上晒太阳。虽然我们不会去吃他们的食物,但闻一闻味道,却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吃了人类一只鸭子之后的某一天,我们再度被人类居所中传来的香味所吸引。我根本不知道人类到底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竟然能把鲫鱼的味道做得如此美妙。

由着这种美妙所勾引着,我和我的妻子、孩子们不由自主地上了岸。这绝不是因为当时恰好到了我们每日一度的晒太阳的时间,仅仅是因为我们对这个世界更好奇,想要探索得更多一点而已。

对,仅此而已。

人类的仿佛旁边有一个很大很长的石板,那是一个好位置,我们齐刷刷地趴在了上面。阳光温暖,饭菜飘香,虽然还没有到我们进食的时间,但有什么样的扬子鳄会拒绝这种顶级享受呢?

渐渐地,我们进入到了半睡半醒的愉悦状态中,睡眼朦胧,嘴巴也不由自主地张了起来,朝向着的就是发出香味的那个房间。

“土龙!!!”

一声惊叫突然传来,那个人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我们甚至连他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不过没所谓,我们想要的是那种香气,人类的存在并不妨碍我们。

当然,我的心中还是保持着警戒的。虽然没有发出攻击的动作或威胁,但我的视线一直紧紧地锁定着那个人类,防止他做出什么事情来。

尽管,长久以来的相处让我相信了他已经是一个温和的人类,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仍不得不更加警惕一些。

只见那个人类对着我们端详了一阵子,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旋即转身离开,似乎是回到了居所内。

我们继续闻着饭菜的香味,这是在我们的世界里不会有的东西。

过了一会,那个人类慢慢悠悠地从他的居所内走了出来,手里拎着的是一个圆形的大大的铁做的东西,似乎在他们人类的世界里那个东西叫盆。

我不清楚那东西的具体叫法,但面对钢铁做的东西,我有着十分的戒心,而我的族群也似乎是受到了惊吓,我们迅速地回头,同时跳进了水里,只敢分别露出脑袋在水面上,静静地盯着那个人类的动作,想着他下一步可能做出来的事情。

很久以后,当我能听懂了人类的语言之后,才明白过啦当时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说出的那句话:“你们啊真是的,给你们吃的都不吃吗?”

现在想想,我仍觉得当时的那个人类有些莫名其妙。

我们扬子鳄为什么会吃你们人类的食物呢?虽然你们常年以食用水稻、大麦等植物为生,可你们有谁见过扬子鳄是吃素的吗?

我们扬子鳄,是吃肉的啊。

那个人类把他手中的盆展示给我们,里面是满满的已经煮熟了的饭,然而我们对此不为所动。

见到我们对他给出的食物不为所动,那个人类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拿着手里的食物转过身去又回到了自己的居所内。

等到他再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他拿着一只很大的铁桶。他走到我们刚才晒太阳的石板旁边,从水桶中拿出一条又一条鲜活乱蹦的大鲫鱼来,而后随手一下又一下地,依次把那些大鲫鱼都摔在了石板上。

那些鲫鱼全部都晕厥了过去,而他对着我们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来。

妻子询问我的意见,我思虑再三,觉得这个人类应该是没有恶意的,便带着我的族群们缓缓地爬上了岸。

因为心中的戒心尚未消除,族群中其他的扬子鳄又对那些大鲫鱼垂涎欲滴,我便让妻子带头,大家分食了那些鲫鱼。

我没有吃,我要盯着那个人类,以防这是一个陷阱。

虽然场面看起来有些尴尬,但这确实是我们和那个人类的第一次接触。

让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在以后我漫长的生命中,竟然会和那个人类结下悠长又坚固的友谊。

 

那个男人名叫张建国,是一个朴实的农民。他的心性非常单纯,单纯到就连我这样的扬子鳄都会觉得他单纯了。

自从第一次送给我们大鲫鱼之后,那个张建国似乎是笃定了我们不会伤害他,并把我们当作了朋友,隔三岔五地就找东西来送给我们吃。

吃东西,我们自然是很开心的,这是我们之间友情的桥梁。无法沟通,语言不通,这让我的内心有些遗憾。如果会说人类的语言,我倒是不建议成为张建国的酒肉朋友,陪爱喝酒的他没事儿的时候喝喝酒,听听他说话,也陪着他聊聊天。

当然,作为回报,他要给我蒸熟的鲫鱼吃。知识付费嘛。

张建国给我们带来的食物其实很杂,各有不同,风味不一。有时候,是人类豢养的家畜的内脏;有时候,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捉来的泥鳅和螃蟹;更多的时候,他则会带来鸡架这样的肉不多但是很好吃的东西。

我们对他带来的东西来者不拒,一并收下。张建国似乎是很爱看我吃东西,每次我把鸡架叼进嘴里咯吱咯吱拒绝的时候,他总是或抽着烟,或喝着酒,在一旁笑呵呵地着看着我,好像我们早已经是多年的好友,是有着过命交情的战友,抑或是我是他的儿女子孙一般。

张建国喜欢把我们当作自己的倾诉对象,在他的絮叨声中,今年粮食收成怎么样,明年地里要怎么种东西,村东头那家媳妇回娘家了,自己的孩子长高了多少,渐渐地都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随着张建国的絮叨,我渐渐地对人类有了更多的了解,比如人类并不是有意侵占我们的生存环境,这一切的根底都是他们自己也要发展;虽然有很多人类是在猎杀我们或者其他的动物,但更多的时候是有着更多的人类想要保护我们,为此他们还建立了很多保护区,分门别类地为包括我们在内的各种动物提供帮助。

关系渐渐地便近了,张建国对我们的态度也变得更加友好,他好像是把我们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一般,甚至还给我起了个名字。

“张龙,快带着你的崽子们上来吃东西咯!”

自从起了名字之后,每次他给我们带食物的时候,都会站在岸上喊这么一嗓子,而我们也会极快地回应着他。往往张建国的这一嗓子喊完之后,如果有人在旁边看着的话就会发现,水塘的水面先是出现了几率涟漪,而后便有着几条黑铁色的脊背浮出了水面,而后渐渐地朝着岸边游了过来,那就是我们要上岸了。

不过更多的时候,我们当然绝对不希望有人在岸上看着的。

我们不太喜欢和张建国之外的其他人类接触,这不仅仅是因为几乎只有张建国是唯一对我们很好的人类,更是因为除去他之外的很多人,貌似都对我们抱有着极大的恶意。

有一次,我们险些全都失去了生命。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和我的族群照旧在张建国家附近的那块石板上晒着太阳,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别提有多舒服了。

“土龙!是土龙啊!!好多土龙!!!”

然而,那天阳光所带来的平静和愉悦很快就被打破了。尖叫声传入耳中之后,一连串的脚步声接踵而至。我抬头,先看到的是一个未成年的雌性人类幼崽的身影,紧接着就是一个壮硕的中年雄性人类赶了过来。

那个人先是把人类幼崽护在了身后,而后恶狠狠地盯着我们,左顾右盼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般,旋即抓起旁边一个被人类称为锄头的长条形棍状物,举起手就要朝着我们打过来。

看样子,目标正是我的头颅。

那时候,张建国已经给我们带了好几年的食物,而我也已经长到了两米以上的身长。那一瞬间,我明显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便立即长大了口,把自己嘴中的所有利齿都摆向了那个男人。我的妻子儿女们也在同一瞬间与我做出了相同的动作,我们试图以这样一种行动来威慑那个人类,让他知难而退。

人类,并不在我们的菜谱上。

与张建国相处了这么多年,我们也并不想把人类当作食物。

但那个人类并没有被我们威慑住,锄头依旧向着我的头颅落下,只是在落下前的瞬间,张建国猛然冲到我的面前,用出浑身力气伸出手抓住了那个锄头。

“别,它们不伤人的……”

“不伤人?你是失心疯了么老张?”那个男人咆哮着,好像是要把生活和生命中的所有不满全部宣泄到我的身上一样。“那可是土龙,是土龙啊!是,没错,伤不到你我,但要是咬到了娃儿怎么办?它就没咬死过你的鸭子么?”

张建国连忙摆手,他一边忙着扶着男人手里的锄头轻轻地把它放下,一边绷紧了脸解释关于我们的一切:“别的土龙可能咬人,但我家这几只肯定不会。我们认识很久了,我总喂它们呢,都喂熟了,不会不会,你别紧张……”

“什么不会啊!别开玩笑了,这可是,这可是……”

“好了好了别紧张,我们去那边说,去那边说……”

张建国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那个男人平静下来,而后他就用手半搀扶半引着那人走向了自己的屋子里。

临走前,那个男人对我们投来的目光中有仇恨,但似乎更多的是复杂。

张建国看向我们的时候,抛过来的眼神却是“安心”。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充满敌意的人类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想应该是张建国成功地说服了那些人类吧。但与之相反的是,倒是隔三岔五地有人类或在张建国的带领下、或偷偷摸摸地跑到水塘附近来看我们。

我告诉我的妻子和儿女们,和这些人类保持一定的距离,但也不要表现出明显的敌意来。这么处理以后,我们和人类相安无事了很久。

生活又恢复到张建国对我们喂养的过程当中来了。渐渐地,虽然之后的接近五年的时间中,仍然有过两次出现了对我们抱有敌意的人类,但都被张建国成功安抚、解决了事端。并且随着时间的缓缓流逝,我们感觉到水塘以及附近的区域中,可以吃的食物越来越多了。

随着时间缓缓向前,我们渐渐地不再把自己的活动范围局限于这个小小的水塘当中,也偶尔地到稻田当中觅食。我们的食物也在鲫鱼和螺蛳之外,吃到了泥鳅、草鱼、鲢鱼等。

人类每年都要定时地向稻田中喷洒一些药物,那些药物对我们来说是有毒的,但张建国和他的妻子却会在每年喷洒药物的那段时间里,亲自到处检查田埂处的泥土,通过保证田埂的筑牢以防止有毒的水流淌到我们居住的水塘中。

在张建国的帮助下,我的族人数量以一种非常稳健的速度持续地增加着,稳步上涨,渐渐地已经超过了之前我父母所建立的那个族群。

我其实非常感谢张建国。在我的族群最式微,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张建国勇敢地站了出来,勇敢地保护着我们,让我和我的族人们免受了我父母、兄弟们的命运。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只是我没有想过,那一天会到来的那么突然。

 

自从那几个戴着眼镜的人类频繁出现在水塘附近,并且开始频繁进出张建国的居所之后,我的内心就开始惴惴不安了起来。

起初,我的妻子觉得,可能是张建国变心了。她从祖辈那里听说,我们“土龙”也就是扬子鳄的身体,很多地方都可以为人类所用,尤其是药用,在人类的世界里价值很高。她觉得,恐怕是给我们喂食了这么多年,张建国是想要把我们给卖掉吧?

我觉得不会。我相信张建国,我相信相处了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友情不会让张建国做出这种事情来。

虽然按照人类的说法,友情这个东西有时候比金坚,有时候比纸薄,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但我依然相信张建国,相信他的品格,也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去相信他,但是我知道,一个人类的眼神,是骗不了扬子鳄的。

那些戴着眼镜的人类每次来找张建国的时候,都会与他交谈许久。每次交谈,张建国都会刻意地避开我们,但我扔能听见他们之中传来的些许争吵声音。

有一段时间,那些戴着眼镜的人类没有出现,张建国依旧按照以往的习惯每天送给我们食物,我以为这件事情只是一个小插曲,已经告一段落了,那时候便没有将它放在心上。

只是我妻子最担心的那一刻,还是出现了。

那天到来之前的晚上,张建国给我们送完食物之后破天荒地没有立即回到自己的居所中,反而是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一边抽着烟,一边沉默不语。

他不说话,我说不了话。他坐在岸边,我浮在水面。星星很亮,那晚的月亮反而是没有什么光芒,只是呆呆地挂在天际的一角。茫茫星空,偶尔有流星划过天际,寂静而悠远。

那天晚上,张建国在我身边坐了许久,等到身旁落了一地烟头之后,他终于满满地开了口说了话。

“张龙啊,他们要把你送走了。”张建国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看向了不远处我们栖居的水塘和上面的小岛,“可能你不知道,虽然你们野生扬子鳄现在生存条件变好好,种群数量变多了,可对你和你的族群来说却是不算好的。”

“我没记错的话,其实你是携家带口来我这的对吧?哎……问题就出在这了。现在野外的扬子鳄,也就是你们啊,还是国家级保护动物,国家还希望你们的数量能越来越多呢。但你呢,携家带口地来了我这里,就容易出一个挺大的问题。政府跟我说,那个词我没理解,好像叫近亲繁殖?反正就是容易出问题啊。出了问题,你们的后代就容易出现健康问题,到时候对你们、甚至于对你们接触过的扬子鳄,都不是件好事。”

“政府是这么说的,我也不太懂。总之,明天他们就要派人来,把你送走了。据说送去的地方不太远,但是……哎,我说的有点乱……”

说着说着,他不再说了。我看到他的眼神里好像有些晶莹,但他很快就把头给转了过去,没再看向我。

我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只是爬到了他的脚边,把自己的下巴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脚背上。

这天晚上张建国说完了那些话,第二天果不其然就来了一些我不认识的人。

我不愿意离开这片水塘,不愿意离开我的家人们,但那些人看起来却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我带走。

眼看着那些人对我缓缓逼近,我长大了自己的嘴巴露出牙齿,威慑着他们。可当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的几个人的时候,我身后的草丛中却突然钻出了几个人来,他们先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封住了我的嘴巴,而后我身前的那几个人也同时向前,他们迅速地把我捆绑了起来。

就这样,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和自己的家人们告别,就这样被那些人类送上了一辆车。那辆车载着行动受到束缚的我,载着被关在铁笼子里面的我,一路颠簸着,向着很远的地方开了过去。

哦对了,控制住我之后,他们还用烙铁在我的尾巴上烙下了一个印记。高温接触皮肉的那个瞬间,让我记住了这一刻,也对这个地方留下了更深的印记。

我不知道那辆车开了多久,大概是过了有半天的时间,太阳已经快要落山的时候,车停了下来,他们打开了笼子,谨慎又小心地把我放在一片湖水旁边。

从铁笼中出来的我谨慎地看着这些人,周围已经没有了张建国的身影,更没有我的族群。我孤身一人地面对着他们,对他们展示我的牙齿,我的凶狠,但他们却笑意盈盈地对我摆着手,似乎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让我进入到湖水中去。

我面对着他们,缓缓地后退,终于退入了湖水当中,潜入水底。

我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了,而我则不得不开始适应这片新的家园。

这片水太深了,没有多少浅滩。虽然食物充沛,水质也非常不错,是很适合我生活的那种环境,但我总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我在这片崭新的环境中生活了三天,没有见到其他同类,只感受到分外的孤单。可这些孤单到底是来自于什么呢?我思前想后,很久都没有想清楚。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我望着天空中的月亮,却忽然发现那月亮上面出现了张建国的笑脸。一瞬间,仿佛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不解和疑惑都有了答案一般,我想明白了:这里没有张建国,也没有我的家人,当然不适合我的生存与生活。

我无法忍受这种日子,无法忍受没有张建国的日子。长久以来,多少年以来,在张建国的陪伴下我已经习惯了那种有着人类陪伴的日子。我需要人类的陪伴,但不是别的人类,而只能是张建国。

我从心底里知道,我已经把张建国当成了我的同族,当成了我的同类,当成了我族群中的一份子了。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我当时就下定了决心。那天我饱睡了一顿,醒来之后精力充沛,又找了些食物填饱了肚子,立即就踏上了寻找张建国的道路。

我身处一片陌生的环境,但环境的陌生没有干扰我的记忆。源自于基因和血脉中的那些东西能让我清楚地记得张建国的方向,也知道了“家”的方向。

循着记忆中的指引,我朝着张建国所在的方向开始了行进。

其实我很幸运,那些人类把我放置在的这个地方环境相当不错,周围没有高山而大多都是平地,我只需要穿过树林和一些小小的丘陵,就可以继续前进了。

我一路觅食,一路寻找回去的方向。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已经经历过了好几个春夏秋冬,直到又一个蝉鸣阵阵的夏天的晚上,我才终于抵达了那个我生活了很多年的小水塘。

此时,我身体上已经有了一些伤痕,肉体也老去了些许,但这并不能阻碍我激动的心情。虽然我是为了张建国才回来的,但回来的第一时刻,我率先想到的却是先去见我的妻子和孩子们。于是回到水塘的第一时间我就潜入水中,可游遍了整个水塘,我却都没有见到妻子和孩子们的身影,倒是有十几条陌生的扬子鳄看到了我。

“你们看到我的妻子了吗?”

面对我的询问,那些从没见过的扬子鳄只能摇摇头。

找不到妻子和孩子,我带着心中的遗憾爬上了岸,一步一步地朝着张建国家的方向爬去。还没进入房子,我就听到了那里面传来的“咿咿呀呀”的黄梅戏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张建国和他的妻子正在看电视呢。

张建国每天看电视的时候都特别专心,我也不想打扰他,就找到了那房子的门,从厨房那里用塑料做的小门处爬了进去,慢慢地爬到了张建国家里放电视的屋子里,和张建国一起看起了电视。

而这个时候,张建国仍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他看电视太专心了。

过了许久,电视节目终于结束了,张建国从床上爬下来好像是准备去喝水,这时候他终于看到了我。

“乖乖!张龙!你回来了,你怎么会来的!我的天啊……”

张建国看到了我,他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合不拢嘴,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为了确认我的身份,他还专门在我的尾巴上摸了摸,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确认了我是我。

那天晚上,张建国仿佛是兴奋地没有睡好觉一般,不过我却在水塘中睡得很香甜。

到了第二天,张建国还在岸上喊我,仿佛是对我能回到他家这件事非常惊奇,想要展示给所有人看,想要炫耀一般,把我喊上了岸,给他的朋友看。

他太激动了。我只是回家,只是回来找我的老朋友找我的妻子孩子而已,这有什么稀奇的呢?

虽然这片水塘里,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已经不在了,但我仍然十分愿意和张建国继续生活在这里。身为一只扬子鳄,我已经完成了让族群延续的使命,接下来的生命里,我只想和朋友一起过我想要的生活。

只是我没有想到,好景不长,我再一次被送走了。

 

经过第一次的被抓,再次被送去那个水很深的水潭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很平静的。

尽管如此,当我再一次被放出来的时候,眼中却充满了震惊。

我在那个地方发现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

原来,几年前当我被送走之后没多久,我的妻子和孩子们便也都分批地被送往了这个地方。只不过当他们抵达的时候,我已经踏上了回去寻找张建国的路,也就没有见到他们。

现在这个时候,经过几年的繁衍,我的子孙后代们已经有了几十只之多,我的伴侣也已经成为了这个大族群的族长。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久别重逢,我分外惊喜,又心有慰藉。

于是,在这里又呆了几天之后,我向它们宣布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我要回去找张建国了。”

妻子很难过,孩子们也在劝说我,希望我留下来。但我却很执意。

族群已经壮大,几十年来的我努力没有白费。我已经完成了我的毕生使命,我只想在自己余下的生命中,和自己的朋友呆在一起。

焦灼的情绪在族群中持续了几天,虽然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新加入族群的扬子鳄,但身为族长的我的伴侣的焦灼情绪却迅速地蔓延了开来。

我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才将妻子的情绪安抚好,而后告别了这个我一手缔造的族群,再次踏上了寻找张建国的道路。

重走一次已经走过的路,这一次我的时间快上了不少。少走了许多弯路的我只花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就再一次回到了张建国的身边。这一次见到他,虽然已经从他的身上看出了明显的老态,但他震惊的神情却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然而,这一次我依旧是没有能在他身边呆上多长时间,就再一次地被送回了那个深水潭中。这一次离开前,我从张建国的眼神中看到了依依不舍,但更多的,却是他眼神中的无能为力。

我不信邪,我不相信人类能一次又一次地拆散我和我的朋友。

回到深水潭后不久,我第三次踏上了寻找张建国的道路。这一次,我只花了两年的时间就找到了张建国的家,但这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床上不能起来了。

“张龙啊,虽然我也想你陪在身边,但这次恐怕是真的不行了。”

张建国坐在床上,看着趴在床下的我,眼神中满是依依不舍。这时候的他,似乎是说出这几句话都耗尽了全身力气一般。我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生命垂暮的气息。

很罕见的,在这一次被送走之前,其实这是我在张建国身边呆着最久的一段时间。原因是什么?可能是其他人类的怜悯?抑或是张建国自己的请求?我不清楚。

那段日子里,我们一人一扬子鳄每天都出门晒太阳,就在张建国家的后院里,就在那个我生活了许多年的水塘边,我们沉默不语地晒太阳,一晒就是一下午。

而后,我无法抵抗命运的伟力,再一次被送走了。

这一次,我没有被送回那个深水潭。或许是人类知道,就算是再次把我送回那个地方,我也会拼尽全力地回来找张建国吧。

我被送到了一个更大的区域当中,生存环境更好了,但在那个范围的外围,却有着高高的铁丝网,阻拦着我前进的步伐。

我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大概两年左右,跑遍了那个区域的每一片土地。可每一片土地的外围,都有着高高的铁丝网阻拦着我,拦着我去见张建国。

后来,我放弃了。

张建国,或许我们要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才能再见面了。

 

“太祖爷爷,您说的这些都是真实的吗?”

在很久很久之后,在我也进入到了生命暮年的时候,我的不知道第多少代子孙趴在我的身边,问出了这句话。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张建国,我快要去见你了。或许很多年后,还会有人记得一个名叫张建国的人类,和一个名叫张龙的扬子鳄的故事,对吧?

下一次,如果有下一次,再见面,你再给我起名字的时候,能不要起“张龙”这么普通的名字吗?

虽然……

“我很喜欢。”我轻声呢喃着,拨了拨身边的泥土。清爽的风吹过身,月光洒落下来,有些晃眼睛。恍惚中,我眼前浮现出了一幅幅画面,那都是曾经所遗忘或将要遗忘的记忆。

出生时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被母亲抚育照料,渐渐成长;和兄弟姐妹们的嬉笑怒骂,亲自抓到第一条鲫鱼时的开心;再到后来,人类捕杀,被母亲护佑着逃回水中;和张建国的相识、相知、相交;远行时遇到的小黄狗……

种种经历,宛如闪电般一闪即逝,可我却看的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昏暗,可脑海中却再度浮现出一副画面,并且就在此处定格——

那天的阳光很暖,母亲在河中抓着鱼,兄弟姐妹们在岸边玩弄着泥沙,左右打滚,四处爬行。而我则在岸边晒着太阳……想着想着,不禁露出一抹笑容。

视线逐渐模糊,一阵困意袭来,我打了个哈欠,看着天上的月色,如盘大的月逐渐模糊,并在眼前慢慢放大,最后逐渐占据所有的视线。

“真想再晒一次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