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琐记

浏览量:1304 | 上架时间:2023-01-17

在圩乡,凡物皆可成“精”。正月里玩“采茶灯”,为祈福一年风调雨顺,就有人扮演“虾子精“鲤鱼精”、“螃蟹精”……记得那时演河蚌精、鲤鱼精的,都是漂亮的小姐姐,演虾子精的也是小帅哥,而演螃蟹精的则是一位青衣白胡子的老汉。这是缘何?我没想明白,好像理当如此。

据说成精的动物都有很好的灵性,亦仙亦人,可正可邪。所以人们就抱有了期待和敬畏之心,希望它们用修炼的智慧和法力驱恶避邪,造福百姓。

上学后,读到鲁迅《论雷锋塔的倒掉》,发现他对螃蟹精有详细的记载,尽管和圩乡的传说有出入,也还是大同小异。他在文中说:秋高稻熟时节,吴越间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红之后,无论取哪一只,揭开贝壳来,里面就有黄,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籽一般鲜红的籽。先将这些吃完,即一定露出一个圆锥形的薄膜,再用小刀小心地沿着锥底切下,取出,翻转,使里面向外,只要不破,便变成一个罗汉模样的东西,有头脸、身子,是坐着的。我们那里的小孩都称他“蟹和尚”,就是躲在里面避难的法海。于是,大家就说螃蟹本来是直着身子爬行的,自从法海钻进去后,就横行霸道了。那螃蟹嘴里不断吐出的白沫,是因为法海在蟹肚子里念经,企图增强法力,最终想逃出来等等。于是,我也有些明白螃蟹精为什么是一位青衣白胡子老汉了。

螃蟹本就不是俊俏玲珑之物,难讨人欢喜。读了鲁迅的描叙,便对它心生起厌恶之情。其实那时我并没有见过真正螃蟹——长江绒螯蟹。

圩乡的螃蟹,脚细而短,螯足没有长长的绒毛,个头仅银元般大小。圩内养起了大螃蟹后,圩乡人就管原来的土蟹叫铁蟹。梅雨季节,下雨天,划一只小船沿着沟岸,用手扒着往前走,见贴着水沿土岸边有一小洞,洞口一小堆新土,有的还有一缕蟹子刚吐的白沫,便伸手进去,就能拽出一只小蟹。倘若所见新土光滑,洞口圆润,则弃之不掏,因为,这是蛇洞,一般有一条水蛇盘卷其中,很怕人。一般绕着垾子转一圈,能掏一钢筋锅的小土蟹。回来后用毛刷刷干净,滚上面粉,一只只放进烧沸的油锅,炸成微黄,用笊篱捞起,便成了一盘上等的菜肴。清脆酥香,十分解馋,连壳都不会吐出来。现在想来,那是少年的一大乐趣。工作之后再也没有机会尝过。现在,不知什么原因,圩乡的小铁蟹也已是很少见了。

圩内的水是自成封闭体系,除了伏天抗旱和冬季腾空,很少与江水沟通。长江绒鳌蟹是洄游动物,海水里繁殖,淡水中生长,圩中沟渠塘湾中并不多见。圩乡水中第一次出现大量的螃蟹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那时,乡养殖的水面里,用丝网偷鱼的不断增多,副业队的人看管不过来,有人就想了法子,放了许多天然的长江绒鳌蟹苗到沟渠中,把它作为破坏丝网的武器引进到圩内。一匹大闸蟹爬上网,一搅动,一张网基本就废了,怎么理也理不出来。那年冬天,大家在田头沟岸捡到了许多螃蟹,那时圩乡人还在温饱线上徘徊,感兴趣的是米饭填饱肚子,大鱼大肉的滋润,对蟹子根本不感兴趣,大多送给了村子里上海的下放户。

八十年代中期,螃蟹值钱了,自然也就不再那么可恶。圩乡开始了大水面河蟹人工养殖。春上从崇明岛等处买来蟹苗放流到沟渠,也不烦神,秋天蟹子就成熟了。

张蟹一般是在后季稻收割以后,一个个稻草堆堆在沟埂旁边,月光洒下来,黑影影的,像一个个小土山兀立着。我便找一个斜坡,把马灯点亮挂在岸沿,用竹竿把专用的蟹网捣出去,一般三条,呈三角形向沟心伸去。每条网的起点有泡沫做的漂浮子,浮在水面,在马灯的光亮中,于水中若隐若现。远处纵深的沟渠,因夜幕的笼罩显出一种空洞的深邃和未知的神秘。倒也与我当时身处乡村的心境相吻合,一丝丝淡淡的忧郁在心底涟漪漂漾。可想想螃蟹都由丑陋之物登堂入室为致富之种,这种涟漪微漾很快又被一阵秋风熨平了。便抽一捆稻草作坐垫,两只眼则紧紧地盯着漂浮的泡沫。

哪条网的漂浮子一动就提起哪条网,快速地往回拽,肯定是一只大螃蟹趴在网上,再两手平扯网纲一抖,蟹就掉了下来。有时,等了半天,水面毫无动静。有时刚清理好左边的网,右边的网又动起来了,就又快速地拽右边的网。慢了,蟹子就会跑掉。运气好的话,一晚上,一个人能张十几二十匹蟹子。只是人候到后半夜时,天气凉,冷得有些受不了。

地笼出现后,蟹网捣蟹就成了历史。地笼捕蟹既方便又高效。晚上把一段段地笼放进沟渠,第二天,沐浴着晨辉,划一只小船,在碧清的水中拽出一节节地笼的尾巴,一只只硕大的螃蟹已齐聚在那儿,你只需要往准备好的塑料桶中一倒就行了。拽完了这条拽那条,一早上能捕几百斤。只是那时我已离开了乡村,不再养蟹了。

不过,我还是忘不了一次特殊的捉蟹经历。

深秋的夜,西风干燥、阴冷。乡里人不再在户外面晃荡了。天一断黑,人们就窝在家中,把偌大的野外让给了黑漆漆的夜色,于是村庄田野就成了一片静寂的世界,当然还有狗偶尔的狂吠。

此时的西风,于人,是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子,一改东风的温柔湿润,冰冷刺骨;于蟹,仿佛是母亲,一吹,蟹子就从水中纷纷爬上来,在岸边、田埂、稻田呼哧呼哧地横行,一只接着一只,你搀着我,我扶着你,牵成一条线,在水岸处留下一缕湿漉漉的辙印。

那天我从凤联的好友处回家,已是半夜光景,为了抄近路,走进了 “拐七亩”的田中间。昏黄的月光下,收割完稻子的稻桩间隐隐约约有一条黑色的线在蠕动,扭亮电筒一看,原来是一群蟹子在呼呼地爬行。我喜从心底起,把电筒放在稻桩上,让光对着蟹群,悄悄地绕到灯光的侧面,准备打它们一个埋伏。逮住了怎么装呢?灵机一动,我脱下裤子,把两只裤子脚扎在一起,打了个死结,两个裤筒就成了一个袋子。我蹲下身子,守候在旁边。蟹群也不慌张,朝着手电筒的光慢悠悠地爬去,一听到人声就呲溜溜地转身,正好被我一手逮住。逮一匹往裤子筒中扔一匹。一匹、两匹、三匹……蟹群终是被惊醒了,迅速地四散乱窜。我拎着裤袋由远及近围着圈抓捕,很快,十几匹蟹被我尽收裤腿之中。我把裤子腰一棹,背着在狭窄的沟埂上往家走。蟹子呼哧呼哧地在裤袋中直濮气。

沟岸杨柳树茂密的树叶已凋零殆尽,萧疏的枝条被月光压得横斜于清亮亮的水面。风一吹,摇摇摆摆,随波荡漾,如鬼魅舞蹈。我穿着一件单秋裤,却一点没感觉到寒意。这蟹自然一匹也没舍得吃,第二天,全被父亲拎到市场卖掉了。

那几年,螃蟹的价格似乎越来越高,圩乡养蟹户吃蟹越加稀少。所谓“木匠住倒屋,瓦匠住草屋,土地公公住瓦屋”。蟹子养了就是卖的,在大家心中理当如此。

螃蟹在圩乡餐桌成为待客的佳肴,也就是近头十年的事。

有人说,最好吃的螃蟹是湖蟹,其次是江蟹,再次是河蟹和沟蟹。一到金秋季节,大多数螃蟹都是贴上“阳澄湖”、“固城湖”、“南漪湖”大闸蟹的牌子兜售。其实水产品的品质好坏,取决于三个要素,一是水质,二是饵料,三是品种。固城湖、阳澄湖哪能生产那么多的螃蟹?现在蟹农创造了一种模仿最天然的湖生态养殖模式:在小片的水域中,栽水草,养螺丝,放水蚌,模拟出天然的水生态环境,选择个头大活力强正宗的亲本长江绒螯蟹蟹苗养殖,常年饲喂小鱼小虾。这样养出来的成蟹品质丝毫不输于湖蟹,也真正是“壳是青的,肉是白的,毛是黄的,味是鲜的”。市场上所销售的,也大多数是此类的螃蟹。

在古人中,对螃蟹最为痴迷的当数李渔。他认为“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极,更无异物可以上之。”所以,螃蟹是他的最爱,从上市到下市,他是“未尝虚无一夕,缺陷一时”。到了九、十月“蟹秋”之后,他又创新吃法,“涤瓮酿酒,已备糟之醉之之用”。在他那里就有“蟹糟”、“蟹酿”、“蟹瓮”、“蟹奴”之称。

他平生所恨是未能在出产螃蟹的地方做官——“未尝于有螃蟹之监州处作郡,出俸钱以供大嚼,终有愧于蟹!”

我倒在盛产螃蟹的固城湖畔工作过一段时间,却因已始患痛风病而很少吃蟹。当然,这并不妨碍我用蟹来款待贵客。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接待一位身居二线,即将离线的外省朋友带来的两位北京客人。一位是著名的作曲家,一位是词作者。他们曾经合作创作过很多首歌曲,传唱大江南北。为了体现出不一般的热情,我把吃蟹的地点选择在紧靠固城湖的湖畔人家。划着小船,摇摇晃晃,从蟹农养殖的蟹塘中拉起地笼,把钻进笼中的蟹倒进塑料桶中。那些离开水中的蟹,举着坚硬而尖锐的爪子,沿着桶壁转着圈,张牙舞爪地往上爬,一个个想逃出这四壁铁桶的桶底,无奈桶壁光滑,对于它们无异于悬崖峭壁。一个个挣扎到半途,就摔了下去。又挣扎着往上爬。可没有一只能把爪子伸到桶沿外。我递了一个乳胶手套给客人,说:“你尽管抓大的,你抓上来的就是今晚我们蒸着吃的。”客人跃跃欲试,像捉迷藏一样弯腰围着桶沿转了几圈,看着一只只张狂的螃蟹,竟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好不容易按住一匹蟹板,却被蟹一回身子,两只蟹螯紧紧地嵌住了食指,直疼得哇哇直叫,赶紧甩了下去。尽管是戴着手套,手指还是嵌进了两个深深的凹印,渗着血。蟹农见状,过来,一手拿网兜,一手抓住蟹子的背甲,一匹一匹扔进网兜中,不一会就捡了二十几匹,左手提网,右手一旋,一网兜蟹就扎好了。我一提,足有好几斤重。

捉蟹、扎蟹都是一项技术活,外行能抓住一只活力八叉的蟹已是不容易,甭说腾出手来扎住它。扎蟹的能手就不一样了,一手抓蟹,一手取草,把草绳的一头递到嘴边,牙齿一咬,另一头贴着蟹身,横三道,竖三道,蟹子的螯脚就服服帖帖的被五花大板起来,严严实实,不到分把钟,麻利得很。每年的螃蟹节,都有一次吸引人的活动——扎蟹比赛。熟练的妇女,一天能扎千余匹。

上等的蟹当然是取上等的香草来扎。这种香草细长、柔软、韧劲足,用开水一焯,散发着一缕淡淡的清香。可用来裹粽子,编垫子,扎杂货……有的是从泰国进口来,纯天然,无污染。虽然同是草,扎在蟹子身上,这根草便也身价倍增。有的售蟹户,一年可要用掉几吨香草的。于是,本来漂泊湖中少人问津的一根草也真的香了起来,也能和螃蟹一样卖出一个高价了。人其实也和香草差不多,在不同的平台自然是不同的身价,有的只是没有香草清爽,常常容易错把平台当自己的本事。这就悲哀至不如一根草了。

那晚,一盘螃蟹端上来,金灿流油,客人解开扎蟹的香草,饕餮一番后,便张开金口,玉言频出:“一只螃蟹一张嘴,两只眼睛八条腿……”、“螃蟹一啊爪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个,眼一挤啊,脖一缩,爬呀爬啊过沙河,哥俩好啊该谁喝。”

最后,一段描叙吃蟹的“贾氏”段子,把这餐蟹宴推向了高潮:“轻轻解开罗衣带,掀开它的盖头来,褪去裙子扳开腿……”

客人拿着一匹蟹子,边说边演示。引得众人人来疯似的七嘴八舌:有见识,说得好。这不仅是吃蟹了,已是文化,还是荤文化!蟹佐美酒,这也是我接待客人中吃螃蟹最豪放的一次。当晚,人人喝得激情满满,把回宾馆的路也走得歪歪扭扭。此时,便觉得这不甚玲珑的家伙倒真有些可爱了。

大闸蟹味美但性寒,其实一般不宜多食。但也有办法,佐之以南漪湖湖水酿制的青草湖黄酒,即可以温融寒,中和其性,多吃也无妨,大可尽饱口腹。有位朋友,吃了一季蟹后,怕冷,别人穿单衣服,他穿夹袄。别人穿夹袄,他穿棉衣。又检查不出毛病。最后找到一位老中医说,吃蟹多了,凉性重,要补温。喝了三个月黄酒,居然好了。

小时候听说尼克松访华,最后要设宴答谢中国领导人的款待,出3000元每桌让中国大使馆代办。3000元,实在是个天文数字了,无法想象可以买多少东西,当时一个生产队一年的工分分红也就3000多元。按当时的物价买什么才能筹齐这么多钱呢?中国人最讲诚信,又不能欺报物价。汇报到总理处。周总理说,上一道“清炒龙须”——用18岁的黄河鲤鱼上的胡须。这样一桌便耗材数百斤鲤鱼,价格就上来了。当时,也有很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说,主食不是米饭,用的是螃蟹里的蟹黄,专门剔取出来下面条。面条也不是普通的面粉挂的,用的是绿豆磨成的粉。讲的人,有鼻子有眼,听的人也不断称是。现在想来,真应了那一句话——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

不过,后来我真的还吃了一餐蟹黄宴。固城湖畔的一位朋友在家中宴请几位好友。他心血来潮,做了一道桂花蟹黄白玉汤。取豆腐两小块,切成小方形,和剔出的蟹肉放在一起,在油锅炸一下,放进煨好的老鸡汤里,配以蟹黄,加上桂花少许,慢炖,然后把汤滗出,一人一小碗,鲜香嫩滑。便有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感。不过,吃过后,还是觉得不够纯真,终究是失了河蟹的真味。

其实,吃蟹还是清蒸为上。如李渔所说:世间好物,利在孤行……和以它味者,犹之以爝火助日,掬水益河。为了除腥避寒,清蒸螃蟹时,可以垫上一些葱叶和切成片状的生姜,蒸熟后,佐以姜末蒜末生抽即可。

简洁,简单,纯真至味便好!吃蟹如此,世间的许多事何尝不也是这样呢?

作者简介: 时国金(笔名清琪),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省作协会员。2020年始创作圩乡系列散文,发表于《钟山》《清明》《散文百家》《翠苑》《中国铁路文艺》《安徽文学》《青海湖》《青春》《雪莲》《生态文化》《作家天地》《人民日报》等几十家刊物媒体。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等选刊转载。多篇文章入选《母亲河的回忆》《碧水沃野》等散文选集。曾获首届羡林杯生态散文大赛一等奖,“大地上的图景”——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原创散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