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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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结梁子

夜晚。

随着哐当一声,明黄色光线乍出。窗外,一条瘦小的黑影嗖地一声扎入河水,浪花一摆,便窜出老远,再不见影子了。“哎呀,哎。这才刚安上的玻璃,怎么又砸了呢。这谁啊,怎么一起风就来砸窗啊?”

女人叹息的声音响起,一叠声地叹着气,透着说不出的惋惜。

“还能有谁,不就是于家的小破孩子!上学的年龄,不好好读书,天天瞎跑。比泥鳅还滑溜,县里说了好几次了,适龄的小孩都得要上学。新时代了,不兴有文盲!偏他家里没大人,也不知怎么个野法,妈!您瞧着,我今天一准抓住他。”

“小松,等等,天黑了,你别出门,让你爸去!”

“等我爸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妈,您别管了,就等我好消息吧!”他头也不回地往外冲。

“手电筒!带着啊,你上次抓他都擦伤了腿,仔细着,别又受伤……”

“安了安了,我知道了,妈!您别唠叨了。那小子水性好,每回干了坏事,就往水里跑,我带着电筒没用!谁下水还拿这玩意照亮啊。这不是碍事嘛!”他嚷嚷着,风声在耳畔呼啸作响。

眼前一切都虚晃成影,他顾不得,只想冲出去抓住于小豚,好好痛扁他一顿。

他叫黄松,今年十岁,入读红星小学。和于小豚的矛盾由来已久,那是从小到大,积攒已久,既生亮何生瑜的“宿怨”……

 

小时候,于小豚长得就讨喜。他妈就喜欢小豚,天天点着他的脑壳嚷:“你说你,长这么个傻大个,要有于叔家小豚那么聪明,我也就不愁了。”

再长大点,他姐姐喜欢小豚,每到周末但凡买点好吃的,先留给于小豚:“黄松,你这么壮,也不差这点吃的,我拿去给于爷爷家的小豚啊!他都十岁了,比你瘦多了。”

往事暂且不表,上小学后,这种差别待遇简直气人。

那时,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颜值出众的暴击!他,黄松,堂堂桑落洲小霸王,要智慧有智慧,要特长有特长,偏在于小豚这儿输得一败涂地。

他们班女生看到于小豚都疯了,一个个嚷嚷着:“好可爱!”

什么好吃、好玩的,大家优先考虑于小豚。

众星捧月,将于小豚捧上了天。

一样是十岁,可凭什么于小豚比他讨喜呢?就凭于小豚皮肤好,水光透亮;就凭于小豚眼睛灵,星辉闪动;就凭于小豚长得好,含笑斯文!

于小豚抢了他桑落洲小霸王全部的风头。害他从小到大生生被压一头。好气!

 

说来,于小豚的身世也有点惨。爹妈不明,是于爷爷从江边芦苇丛捡回来的弃婴。

早几年前,黄松的爷爷一点都不赞成于爷爷白捡个孙子,一喝酒,就苦口婆心地劝:“老于,你说你!你一年就赚那么点钱,养个孙子,往后养老怎么办?”

于爷爷笑得满脸是花:“诶,你不懂,养儿防老。”

“你也知道是养儿防老。你都五十了吧,这不叫养儿,叫养孙子!”

“一个意思。小豚就我乖孙,和我一个姓!”

“你家小豚,个不大,还挺能吃。吃了也不得声好!你不会指望百年以后,他给你引幡砸盆吧?”

“怎么就指望不上?我孙子一脸机灵相,我老了就指望他。”

“美得你!现在的孩子出去了,就不会回来。这个也一样,养娃防老没得指望,没得指望!”

“你羡慕我有孙子。”

“说的好像谁没有一样,黄松,站出来给你于爷爷亮个相!哼,我羡慕个鬼。”当时,黄松爷爷喝着小酒,嚼着油炒花生米,也就那么随口一说。

一语成谶,于爷爷到底没等到孙子长大,一场心梗就这么驾鹤西去。

于爷爷一走不打紧,于小豚就这么孤苦无依,彻底成了没有家人的野孩子。

 

一开始,黄松还挺同情于小豚的。

从村东头的刘家,到村西头的周家,都觉得小豚可爱,愿意养,偏于这小破孩子滑溜的和泥鳅似的。你让他去东家,他就跑南边;你让他去西家,他就跑北边。

追截围堵一番操作下来,村里一户户都疲了,谁都没挨着这条浑江小白龙。于小豚不吭不响的,终于把自己熬成了没人要的野孩子。

 

黄松他爸,也就是老黄。

老黄说:“桑落洲民风淳朴,从来没有亏过一个孩子。于小豚这事儿,还是得管!他不愿意被人收养,那也不能放着漫山遍野的跑。其他的不说,至少要给孩子能住人、有吃喝的地方。小孩心思浅,不记事,时间久了也就收心扎根了。”

老黄说得斩钉截铁,单位的领导们瞬间被说服,也都很乐观。

大家本以为“孤儿事件”就这么解决了。

谁能想到,没等老黄给于小豚找个新家,这小孩又跑了!更因为老黄在“给他找家”这一件事上面特别“积极”,从此与黄家结下梁子。

 

“黄松,你好无耻!别以为你爸开着小破车,就能把我送到孤儿院,撵出桑落洲,没门!我跟着爷爷,哪儿都不去。”

黄松一直记得,于小豚逃跑那天,还特意跑他家和他宣战,一脸愤怒地冲他龇小牙儿。

黄松惊讶:“你爷爷都没了,你怎么跟着他啊?”

“不要你管。”

黄松撇嘴,“你整天脏兮兮的,一件破衣裳穿到烂也没得换。吃也没的,喝也没的……我爸看你可怜,要给你找一个家!你口口声声说我家要撵你出桑落洲,你可不要不识好人心。”

“装什么好人啊!我爷爷就是被你们害死的。”

黄松一脑门子的黑线,火气扑簌簌地往外冒:“于小豚,你可别血口喷人!造谣诽谤是要抓起来的。”

“等着瞧!我会报仇的。”撂下这句话,那小孩噗通一声跳进江水,眨眼便游出老远,再不见踪迹。

像他们喝着长江水,食着白条鱼,颠簸渔舟间长大的水边孩子,水性最是出众!

长这么大,黄松哪被人这么激过啊。想也不想,一扎猛子跳下江,说什么也要让于小豚给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无端端扣帽子,他黄松可不接这一茬儿。

可事实就是,都是水边孩子,黄松引以为傲的水性……好像真就比小豚差那么一点点。

人没追上,他还在暗礁边上擦伤了腿,生生拐了两天。

 

02.入水

“老黄,前两天,我看见小豚在水里捡烂菜叶吃,饿极了,还想吃白石。”

“什么白石?”

“水底下的石头啊……”

“胡闹!石头怎么能吃?这要吃死人的啊。你怎么就没管?”

“哪没管,手上刚好买了鱼,就分了他几条。不过他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到底是十岁的娃儿,没了家人,太可怜了。你们单位就没点活动,帮帮孩子?”

“那也得帮得上。你看看,他跑的比谁都快,我们人都找不到……怎么帮?”

那天,黄松妈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鲫鱼,他吃得舌头都快要鲜掉了。新鲜鲫鱼是用花生油煎黄两面,然后放上生姜大蒜紫苏辣椒各色佐料。

这道菜是他最喜欢的,鱼皮焦香,肉质鲜嫩,蘸着汤汁他能吃三大碗饭。可惜长江禁渔,想要吃一顿美味的鱼羹宴,那可是一看时令、二看运!

他吃得不亦乐乎,听爸妈提到于小豚,小耳朵当即竖了起来。于小豚是黄松此生劲敌,黄松觉得:他的事,自己不能没有发言权。

手里的鱼肉都不香了,黄松梗着脖子就站了起来:“妈,他还要人帮?我看您就别给自己找事了!我就没见过比于小豚还死脑筋的!于爷爷走了,我看他过得也挺好的,生龙活虎!没准他就喜欢没人管的日子。上次他还说我爸多事,是要把他撵出桑落洲!说他要报仇,让我们等着瞧!哼,我等着瞧了,用眼睛瞧了!他也就是一个嘴炮王者。”

他说得斩钉截铁,义愤填膺。

哐当!

他家玻璃窗被人砸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黄松妈幽幽道:“你看,闲时莫说人非,这不就来了。”

黄松整个人都炸了,火大:“于小豚!破孩子!他不讲武德!江湖事,江湖了。我们小学生的恩怨,有什么不能在学校里解决,他居然砸我家玻璃!”

他气炸了,红着眼睛就想往外冲。

衣领后面,被人哧溜一声拧了起来,小断腿划啊划,怎么就不能往前迈出一步。一扭头,老黄不由分说往他脑门一个毛栗子,不满地瞪着他,“小词一套一套的。让你放假在家,不要乱看抖音,这满口的江湖匪气和谁学的?大人的事,要你一个小破孩子比划什么?待家里歇着。”

不肖想,老黄在家,就没他翻天的可能。那天,黄松被老黄封印在家,动弹不得。

第二天,老黄一身寒露水气到家。

“找到了吗?”黄妈妈问。

老黄叹了口气,摇摇头。

 

抓人这种事,不要劳烦大人。找他啊!

小学生的恩怨,小学生自己解决。从那以后,我每天数着日子盯着窗,就等着于小豚再来砸窗户。皇天不负苦心人!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日子,终于被黄松等到了。

他就说,百科全书上面有一个破窗效应。干坏事干久了,就会顺手!于小豚三番五次地来砸他家窗户,这事干久了也是个习惯。

黄松给自己下了死命令,说什么也得逮住小破孩子,要让他知道桑落洲这个地方,谁才是王。

他要抓于小豚去上学,去读书,去接受社会主义的阳光教育。天天偷鸡摸狗砸窗户算个什么事儿!

老黄没做成的事,他黄松都要做到。

 

月如明镜,高悬天边,将大江照得波光荡漾。

起风了。大风哗哗地推着浪涛,将江岸边的树影吹得响动不绝,更旋着风浪卷着浪花,一阵阵扑向银白色的沙滩。

烟波浩渺,他目光如炬,认真梭巡着江涛中每一个翻滚,每一次的褶皱。终于在一处跃起的水光出,察觉到于小豚的方位。

说好今日抓你,晚一天都算他黄松输了!

黄松眼前一亮,想也不想扎猛子跳入了大江之中,只想一鼓作气,趁着自己气性正高,一把将自己的劲敌拖出来,让于小豚接受“法律的制裁”。

可他万没想到,一入大江,他就觉得哪儿不对……

先是手,再是脚。在桑落洲,在红星小学,他黄松确实有“浪里白条”的美誉!提到他的水性,就连老黄也得服。

可,可水性好,不代表他身后长了一条尾巴,变成一条……江豚了啊!更可气的是,就在他错愕的空儿,于小豚潜入水中,眨眼就不见了。

 

03.化江豚

“你是说,你跳进水里,还没反应过来,就变成鱼了?”

“是,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哈哈哈,不知道。”

“你是说,你变成鱼,上不了岸,只能在水里游了?”

“是啊,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哈哈哈,不知道。”

“你是说,你在水里,看见你爸到处找你,有一回离你那么近,都给你喂了一把鱼食,可是愣是没认出你来?”

“是啊,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哈哈哈,不知道。”

水族是不是都是复读机变的?问了那么多情况,结果一点解决方法都没有,只会“哈哈哈”。

所以,在第n句以“你”开头的搭讪发生以后,黄松终于忍不住怒了。

“对,我爸妈听不懂我说话,也不认识我了!你有什么办法就说,不要哈哈哈了!你们鱼类都是这么没有礼貌的吗?”他生气地说道。

眼前,那个宛如白玉,银光粼粼的江鱼瞥了他一眼,神色依旧很优雅:“谁管你爸妈啊!我是想提醒你,你小心啊,渔网洒下,鱼生危险!人类在捕鱼了。”

真的会谢!这么要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啊兄弟!一张大网猝不及防狰狞张开,水势滂湃,卷着万千杀机,黑漆漆地压了过来。

 

做人的时候,黄松觉得生活有好多的烦恼。

譬如于小豚比他优秀,受欢迎;红星小学的每周五要大扫除,他讨厌扫地;每年有期中和期末,考砸了就要迎接爹妈的男女混合教育。

……如今,从滥捕滥捞的大网下逃脱出来,他觉得那都是无关痛痒,无伤大雅。

“真的是吓死我了!我差一点就被人类捞走了。”

“呜呜呜,我堂妹的三舅姥爷家的五大爷被捞走了!完了完了,要变菜了。”

“逃过今日,也不知能不能躲过明天。”

“呜呼哀哉,鱼生如此,想开就好。”

他沉在水底,身边五色斑斓形形色色的各类江鱼与他擦肩而过,或哭或笑,感慨着鱼生的煎熬。黄松的肩膀刚才擦伤了一点,火辣辣的疼着,平常这种时候,妈妈都会担心地拿来创可贴,用碘酒给他处理伤口。

可而今,他妈不认得他了!他说什么,妈妈也听不懂。

想到这儿,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黄松想狠狠擦掉眼泪,告诉自己坚强一点。可他忘了,他没有手了,只有短短的鱼鳍,而他在水里,谁也看不到他男子汉的眼泪。

短暂的怔愣过后,一种释然连带着哀伤袭上心头,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悲春伤秋不是他黄松的风格。

一定是旁边这些吵吵闹闹的小鱼,吵得他心情都糟了起来,黄松打起精神,凶巴巴地瞪着它们:“吵死了!长江一九年就禁渔了!你们怕什么?那些捕猎的,一定会被抓起来批评教育的!我爸就是管这事的,他一定会抓住滥捕的人……你堂妹的三舅姥爷家的五大爷,也会被放回来的。”

“噗。”一个熟悉的嗓音突然响起,谁!?这么没礼貌,他明明有在努力安慰人了,为什么要笑?

黄松不满地抬头,就看见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自己,似笑非笑:“少年,你傻了么?现在是二零一八年,啧,真可怜,又一条看不懂日历的九漏鱼。”

“于小豚!你怎么在这儿?”

“我叫江小豚,不叫于小豚。”那少年沉浮于水,肤若凝脂,嘴角含笑,虽然瘦弱却说不出的漂亮。

“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认识你!于小豚,你赔我人生!都是你,害我变成鱼了!”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化鱼,又莫名其妙被到了2018年,黄松的眼泪落得更急了。

他都那么伤心了,于小豚愣了愣,却还有心情纠正他:“确切来说……你不是普通的鱼,是江豚。”

“江什么?”

“江豚。”

“什么豚?”

“江豚。”

“你骗我?”

“才没有。我小豚从不骗人。你就是江豚!我都自报家门了,你叫啥啊?我们认识吗?”

“于小豚,你把我害成这样,还装傻!连我黄松都不认识了……我这样,好吧,我自己也不认识我自己。”

哇的一声,黄松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真的太伤心了。

 

“黄松,你是叫黄松对吧?”

“哇……”

“哎,黄松,别哭了,别哭了,你是不是男人啊?”

“哇……”

“别哭了!”

“哇……”

“算我求求你了,别哭了好不好!”水域中,于小豚一开始还冷冰冰地嘲讽他,可黄松哭得厉害,那些嘲讽终于变成了哀求。

素来任性的于小豚没想到也有而今的手忙脚乱。

这事得记下来!于小豚也有弱点,怕人哭。以后回红星小学,他一定要把这事广而告之!抽抽噎噎地记着小本本,小豚终于无奈,叹了口气,“好吧,黄松,你不是想变成人,只要你不哭了,我帮你。”

“不是想要变成人,我本来就是人。而且你能帮什么忙?你要有办法,不早就说了!”黄松抽抽噎噎,才不信小豚。

小豚耸耸肩,道:“我是没办法啊,但是我们长江有水生生物4300多种,活得久,又好打听的,又不是没有!我带你去找龙鼋爷爷!他一定有帮你变成人的办法。”

“还要把我送回2022年!”黄松抽抽噎噎,继续提条件。

“没问题。”

04.等风起

老龙鼋一万八千岁,对于长江而言,它只是长江一点五亿年生命中的一个小辈。可对于黄松、小豚而言,它又是无所不知的长辈。

“此事也不难。”

小豚带着黄松找到老龙鼋的时候,它还在睡觉,听见小豚的问题,打了个哈欠,嘴角长长的龙须徐徐晃动。

“龙鼋爷爷,您快别卖关子了!黄松再变不回去,长江的水都要泛滥起来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铃铛,还得他自己来解。”

“我应该怎么办?龙鼋爷爷,您能说一句我能听懂的话吗?”黄松急得又想哭了,他想回家,想妈妈做的饭,老黄泡的茶。

也想从前温情简单,却朴素的生活。

“小家伙,你知道自己化的是什么鱼吗?”

“于小豚说,我不是普通的鱼,是江豚。”

“对喽。”

“于是,这和我变成人,有什么关系?”黄松泪汪汪地看着老龙鼋,绞尽脑汁地想着它话语中的机锋。

老龙鼋哈哈一笑:“江豚拜风,你们听说过吗?江风起时,你只要朝风祈祷,就能恢复自己原本的模样。”

“龙鼋爷爷,你知道什么时候是风起吗?”

“天机……”

“龙鼋爷爷?”小豚还摇着老龙鼋,想从它口中问出更多的事,却见黄松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直朝水面冲去,忍不住追上:“黄松,话都没问完,你跑那么快干嘛?”

“你没听龙鼋爷爷说了吗,等风来,我就能回家了。”

“风还没来。你急什么?”

“风快来了。”

“龙鼋爷爷说,这是天机。”

“天机,在天气预报里面!”黄松言之凿凿,斩钉截铁。话音落下,于小豚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啊!?这……也行?!”

从这天起,黄松和小豚数着日子等风起。一天,两天,三天。

“小豚,七点半了!七点半了!你上岸去看看。”

“看什么?”茫然,错愕。

“天气预报啊!”

“我可不可以不去?”哀求,无奈。

“我们可是好兄弟啊,兄弟有难,你不会连这点小忙都不帮吧。”

“算我遇人不淑,交友不慎。”

 

“七点半了!去看看!再去看看!”兴奋,激动。

小豚暴怒:“天天让我去看天气预报!我都快成天气预报了!”

“那桑落洲明天有风吗?”

“……让我安静地沉睡下去吧……”颓。

 

“小豚,天气预报!!”元气满满,欢悦。

“不去。”这次,说什么也不去了。

“是不是兄弟?”

“是。”

“是还不快去!”

套路,这套路怎么又来了?“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推我了。”

在黄松的监督下,小豚每天雷打不动地去蹲墙角,听天气预报。可是起风的日子总也不来。

到后来。

“今天有风吗?”

“没有。”

“明天有风吗?”

“也没有。”

“后天又风吗?”

“还是没有。”

日子在流水中过去。黄松没等到风来,却发现自己总会在睡梦中疼醒,他化作的江豚,身上无鳞,却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地伤着。屡屡到夜半,他就疼得打滚,带着江底的泥沙滚动,乌烟瘴气。

周围的小鱼小虾们忍不住咕哝:“那条鱼怎么了?”

“什么鱼?那是江豚!”

“他怎么了?”

“好像快死了吧。”

“又要死了?真不中用。我都喝了那么多农药,百毒不侵。”

话音落下,那条自称百毒不侵的翘嘴鱼喝了一口饱含毒药的江水,晃晃悠悠地翻着白肚皮,浮上水面。

“要完!今天的毒性好像特别带劲。”又一条青鱼晃晃悠悠,翻了肚皮。

“你们不行,说到扛毒,还得是我们清江鱼!”这次就义的,是一条清江鱼。

看着这些小鱼吹嘘着自己的抗毒能力,然而晃晃悠悠地翻白肚皮,黄松简直目瞪口呆。于小豚说,是江岸的农民用农药打虫,用化肥施肥,只要下雨……那些化肥与农药就会顺着土壤流进长江,给水生态带来巨大的危害。不止是那些鱼,包括黄松,正是因为每天浸在水中,才会中毒。

中毒这么个事,那就是运气好,脱层皮;运气不好,翻肚皮。

看着一江浩浩荡荡翻着肚皮,没有生机的死鱼。一向大咧咧,凡事不记挂心间的黄松,终于有了浓烈的危机意识。

“于小豚,你说……我会不会还没等到风起,就变成搁浅沙滩的死鱼?”

死亡离他如此之近,让黄松破天荒思考起自己他有可能回不了家,有可能会死在漫漫归途。

“你不说了,我是你兄弟,是兄弟,一定帮你回家!”

于小豚看着颓然的黄松,破天荒地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同情,信誓旦旦地对他承诺,企图以此打消他不安的心。

可紧接着,于小豚就发现自己低估了黄松的抗击打能力。

这家伙居然开始自夸:“我谁啊!我桑落洲间小霸王,红星小学一枝花,文韬武略不虚夸,上天下海顶呱呱!我可是黄松啊!我怎么会变成死鱼!不就是网捞和水污染!我黄松眼都不眨一下,才不带怕的!”骄傲地挺起胸膛,小孩眼中才燃起星辉,嗡——邮轮的鸣笛震耳欲聋,倏然响起。

一众江鱼溃散逃难,惊慌尖叫:“不好了!铁巨人来了!铁巨人来了!”

哗啦,哗啦!

大型的轮船发出轰隆隆的声音驶入大江,吸起泥沙,翻滚着江浪,把江中的鱼虾全部捞得干净。

“黄松,快跑!”巨大的轮船眼见逼近,抡动铁臂,扎入泥沙聚沉的江底,于小豚大惊失色,躲过一道水浪,匆忙呼唤。

“好大的船……”

黄松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船,一时被吓傻,眼睁睁看着轮船上方挥舞的铁臂朝自己刺来,惊得没有动作。

“走!快走!”多亏于小豚及时出现,拽着他疯狂地逃命。

可即便这样,也晚了一步。邮轮的铁臂猝不及防,狠狠削断了黄松化作那条江豚的尾巴,水面上泛起一阵猩红,在月光的闪动下,艳丽中透着绝望。

 

05.拜风

——“黄松,黄松你醒醒啊!我答应帮你回家,带你回2022年,让你能吃到妈妈做的饭,爸爸泡的茶,我不食言,你也别放我鸽子。”

——“黄松,黄松……”

半梦半醒中,黄松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带着哭腔在喊自己。

——“我爷爷已经离开我了!黄松,你这么吓唬我,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会……我会砸你家窗,天天砸!吓得你心脏扑通通的跳!”

——“黄松,你醒来啊!醒来了吗?”

是谁?好吵!

破案了!砸我家窗户的小破孩,我就说是你吧,于小豚!你还不承认!非要我来逮住你!不过没事,我家窗也好旧,那花纹太土气了,你砸了,我刚好让老黄换新玻璃去!说来,你还干了一件好事呢。

黄松心里得意地想着,想要安慰一下于小豚,可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一动作,浑身就撕裂似的疼痛。

“我,我怎么了?”他终于开口,一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可思议。

“黄松,是我啊,我是小豚,你终于醒了。人类的轮船来长江捞砂石,你傻乎乎的也不知道躲,被砸了一下。”

“这砸得可真重,我觉得我的腿……好疼啊!”

“哪来的腿,那是你的尾巴,你的尾巴……被邮轮上的大家伙捣了一下,削掉半边。黄松,你可能要瘸了。”于小豚抽抽噎噎地说。

“你少吓唬我了!风,风来了吗?”明明知道于小豚说的是真的,他的腿那么疼,疼到连睡都睡不着,可他故意岔开这个话题,虚弱地询问着。

“还没有……天气预报说,风还没来。”

“没事,那么多天咱们都等了!不就是等风来,我黄松就不信等不到它!”

“可,可……”

“于小豚,我肚子好饿啊,你有没有吃的……尾巴一受伤,我发现我饿得好厉害。可能受伤的人,就需要吃点东西,补充元气。”

“我去给你找。”于小豚红着眼,扭头就想去找食物,不远处,却突然传来龙鼋爷爷的声音:“小家伙,别白费力气了。这一片水域,早就被捞砂石的轮船捞空了……别说鱼虾,就算是鱼卵虾仔,那些藏在砂石堆中的微生物,都片甲不留。那声音吵的啊,把我都给惊醒了。”

“龙鼋爷爷,黄松的尾巴……”

“你们鱼类和我们龙鼋不一样,鱼要是没了尾巴,便不能浮水游泳!三日后,有风起,不过黄家小儿,你怕是永远要留在这一片水域,再也无法踏上归途了。”

身子几下晃动,黄松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击得脑子嗡嗡一片。

 

“小松,多吃点肉,吃肉长力气。”

“吃鱼聪明。”

“诶,黄金水,你天天不着家,还知道回来啊。”

“这不是为了忙工作吗?小松啊,爸爸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迪迦奥特曼,开不开心?”

“我最喜欢爸爸了,爸爸万岁!”

“难道妈妈就不好了?”

“妈妈是我最爱的人。”

“小机灵鬼。”

 

记忆中,无数个声音涌入脑海。是团聚一处,和乐融融的家中常景。当初,他总是嫌弃妈妈唠叨,爸爸忙碌。

总觉得平淡的日子波澜不惊,他小小年纪,却仿佛已经可以一眼看到自己命运的终点。这样的日子委实无聊,实在无趣。

他多少次想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畅想着自己是奥特曼,就能拯救地球……畅想着一段彼得·潘一样奇妙的旅行。

可他却没想过,有朝一日,他有了彼得·潘的奇遇,割舍不下的却是最平淡的幸福。

 

“龙鼋爷爷,你活了一万八千岁,见多识广,一定会有办法的!我要回家,哪怕是粉身碎骨我也不怕……我要回家……”他要恢复自己原本的模样,哪怕是死,他也想和家人在一起。

“龙鼋爷爷,求您了,黄松是我的好朋友,求求你帮他。”于小豚也开始哀求。

“断尾之鱼,无力回天。可倘若内心的意志无比坚定,我可以用树枝帮你按上一条假尾巴。你可以用假的尾巴,跃水拜风。”

龙鼋爷爷话音未落,黄松眼前立马亮起了斗志,想也不想地点头:“龙鼋爷爷,求您,帮我。”

“小家伙,我还没说完呢。绑上树枝做的尾巴,你步步犹在刀尖,树枝粗粝,会割破你的皮肤,刺入你的骨肉……从前也有一条小鱼失去了尾巴,我帮它木枝为尾,结果它才游了一须臾,便疼死过去了。这样的伤痛,非常人能够忍受,但也有一点好处……若你真能跃水拜风,一切苦难终将过去!河神会治好你的伤,带你回家。疼死?涅槃?都在你一念之间,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我要一试。”

 

龙鼋爷爷选择的树枝,是最单薄的竹篾。

只有竹篾能削成最轻薄的尾巴,在水中摇曳而前行。可与此同时,竹篾也是至韧至利的木片。

竹篾尾牢牢缠在了黄松的身上,才一步,黄松就感觉龙鼋爷爷说的“刀尖”之疼。

于小豚看他汗水淋漓,忍不住落泪:“黄松,都怪我不好,我不该带你到水面……你也不会被削去半条尾巴。”

黄松疼得眼泪也要出来了,“我说于小豚,我那么疼了,你就不能给我加个油,助个威!我觉得我能行的啊。”

“是,黄松必胜,一定能行!”

“我能行!”

忍着切肤透骨的疼痛,黄松想到回家,心中攒着一把火,绝望与痛苦也化作了他心底最深的期盼。我要回家!一定要回家!!

 

“断尾拜风”的事情,不其然传遍了整片水域。

一开始只是一条凤尾鱼,接着是鳜鱼、赤眼鳟,一条条江鱼浮上水面,稳稳地跟在黄松身后,纷纷加油助威。

“黄松,加油,你能行的!”

“我们支持你,你一定能够回家的!”

千万条江鱼的祝愿,化作黄松心中无比笃定的归家路。对!他能行的!他一定能行的!血液流淌在水域,他双目猩红,勇敢上前。

龙鼋爷爷说,三日后,有风起,位在三江汇口,东南角。

为了到达龙鼋爷爷说的三江汇口东南角,他一路逆行,旁人轻易能到的地方,他足足游了三日。

 

日出时,风起,波光粼粼。

“黄松,风起了!迎风一跃,你就能回家了,还能行吗?”

“我都游了三日,疼痛已经不能打败我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我眼前的目标,执着的信念更重要的事。我要回家。”

“好!我们回家!”

随着于小豚一声大喝,黄松二话不说,迎风一拜。

然而任谁都没有想到,在他们只差一步就能摆脱厄运的时候,打渔的电网袭来。

“快看!江豚!”人类惊叹的声音突然响起,“哎呀,完了完了,我这电都开了,可惜了!小江豚怕是活不了了。”

“它倒霉,自己往咱们的电网上面撞,也怨不得我们捕鱼。”

吱吱吱——

江水泛着猩红,无数的鱼虾昏厥死亡。

“黄松,危险!前面有电网在捕鱼,不能再往前跑了!我们赶紧回去。”电网打来,江鱼们四散而逃,口中嚷嚷着:“快跑!打不到我——”

吱!翻一条的肚皮。

“哎哟妈耶,最烦这玩意了。”

吱!又是一片电光,翻一条的肚皮。

于小豚惊慌失措,匆忙后退。

偏黄松,不避不退。

从未有过一时,他内心如此坚韧:“我要光,我要风,我要自由呼吸,我要回家!谁也不能拦着我!横竖是死,我想要回家,想要堂堂正正生活在阳光之下!”

黄松不顾一切地跃出水面,迎风而拜。

闪耀的江豚,在空中划下一道灿然的光。

有声音在喊:“河神!河神显灵了!”与此同时,光影电影以及狂风齐齐冲向黄松,妈妈,爸爸,我回来了吗?

长风猎猎,他辨不清晰,只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梦境。

06.众生即我

一片黑暗里。一个稚嫩的童嗓打破沉默。

——“爷爷,我想吃鱼。”

——“小豚乖,等着爷爷,爷爷给你抓鱼吃。”

——“鱼好小。”

——“等明天,明天爷爷给小豚抓更大的鱼。”

——“爷爷你在吃什么?”

——“我啊,在吃小豚不爱吃的鱼骨头。”

——“我看看!诶,爷爷好小气,不给人家看!”

朦胧的黑暗里,一条年迈的老江豚大口吞入大量的石头,不要!不要吃那个!石头不能吃!不能啊!

黄松想要呼喊,想要阻止,然而昏暗的天空,却像是有什么挡着他,他过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老江豚吞入泥沙,吞入石头。

眼泪不自觉地落下。

——“爷爷,什么味道?好臭……”

——“是对岸的人类,浇肥打虫施的化学物……水流排出,便污染了江水。小豚,屏住呼吸,和爷爷一样跃出水面,就闻不到这种气味了。”

——“爷爷,我好饿,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跳不动。”

——“不要懒,跟爷爷一起去水面!”

——“好,好吧。”

黑漆漆的江水中,电网闪着雷点,小豚气恼地沉入水底,嘟囔。

——“我明明就差一点,差一点就抓住那条鱼了!那些人类真坏!他们一张网落下来,鱼就全没了。他们能吃下那么多鱼么?”

——“咳咳咳……咱们小豚厉害了!鱼都能抓住了。”

——“就……只差一点点。”

——“咳咳咳……对,咳咳咳……”

黑暗越来越沉郁。

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小豚的声音也渐渐变得虚弱。

——“爷爷,小豚今天没有找到鱼,小豚好笨啊,不过乌龟爷爷分了一只小虾给小豚,你已经许久没吃过东西了,你吃。”

——“小豚乖,自己吃吧……爷爷老了,吃不动了……”

小豚,你的爷爷!你的爷爷把所有的鱼都给你吃了,它自己吞的是石头,一块块的石头!阻止它,快阻止它!不让会死的,它会死的。

黄松拼命想要提醒小豚,却冲不破时光的障碍。

——“爷爷,小豚太没用了!今天也没找到吃的……”

——“咳咳咳咳……”

——“爷爷,你咳得好厉害……你等我,我一定能找到鱼。”

——“好……咳咳咳咳……”

年迈的老江豚沉入水底,身上的皮肤开始溃烂。

逃啊!快逃啊!不要吃石头了!离开那些污垢的脏水!求求!不要死!黄松拼命喊着,哭得稀里哗啦,感觉到浑身像是被雷击一般的疼痛,阵阵焦糊味道。

是电网……

是污水……

是知而无能,无法改变的绝望。

——“爷爷,小豚找到鱼了!好多好多的鱼!”

——“你怎么不说话?”

——“爷爷,是鱼啊,你吃啊……”

年迈的老江豚却闭上眼,永远听不到小豚带着哭腔的呼喊,听不见它的嚎啕大哭。

不!不要!

不要死!

剧烈的痛疼和伤心让黄松不由自主地跌落水底。

 

“小松!醒醒,这孩子,怎么还不醒!我就说了,让他晚上别下水!偏不听!都是你,这么晚还不回来,终于闹出事了吧!”

“上面有文件,渔民上岸,长江禁渔,我这不得守着。我答应你,工作重要,家也重要。以后我一下班立马回家好不好?”

“孩子要有个好歹,我俩也过不下去了!”吵吵嚷嚷中,黄松似乎被人用力一推,“黄松,我的故事看完了,还不快回去!你妈妈等着你呢,回去。”

一口水呛了出来,黄松双目呆滞,整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小松,你总算醒了。吓死妈妈了。”

黄松愣愣看着妈妈,想到江底的那只老江豚,想到那只宁愿自己吃石头也要给孙子攒出口粮的爷爷,想到那长江空空如也的江鱼。

也想到这半个月来担惊受怕的长江历险,到底是半大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扑在妈妈的怀里大哭出声。

“妈妈,我想你……”

“这孩子!才分开俩小时,这是怎么了?不怕不怕,有妈妈在。”

“我,我以后再也不要吃鱼了!”

“吃鱼长记性,怎么就不要吃了。”

“我就不要啊……你们也不许吃!”

“好,应你,都应你。”

“对了妈妈,小豚呢?他没事吧?”他突然想到什么,擦干眼泪,赶忙去问。

“你是说……你爸他们单位刚刚救助上来的小江豚吗?这小江豚,瘦是瘦了点,精气神倒是不错。前阵子受伤,已经被送到水族馆,好几个专家看护着,好得很。也亏了长江禁渔,你于爷爷一直在喂它们,否则它怕是活不下来了。”

老于,小于?难道……

一个念头骤然浮现心间,黄松突然似想到什么,赶忙去问:“老江豚呢?”

“什么老江豚?”

“就是,就是和小江豚在一起的那个……”

“没啊。老于只养了这么一只小江豚。”

“就……就是那个把鱼留给孙子,自己吃了很多石头的!”黄松焦急。

“这孩子,下水一趟都糊涂了吗?哪来的石头。”妈妈疑惑极了。

还是老黄,突然推了推眼镜,突然开口。

“我记得三年前,长江还没禁渔的时候,我们在岸边的确看见一只老江豚。是饿死的。肚子里全是石头。可黄小松,这些事情没人给你讲,你怎么知道的?”

眼前泪光模糊,一切远去,他仿佛又回到当初被电网击打时的一片黑暗里。

一个稚嫩的嗓音,带着哭腔在说:“你怎么不说话?爷爷,是鱼啊,你吃……”

大梦醒来,豚也?人也?

生活在这片水域两岸,人类与江豚与自然的命运系结在一起。不分彼此。也许曾有对立有痛苦有决绝。

然而终有一日,谁会发现……众生即我,我即是你。保护自然,万物方能和谐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