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程集中学文科复读班读书的时候，班主任是李承堃。

  1980年，高考仅以几分之差落选的我，已经在九姑中学开始了复读，突然接到一封来信，程集中学复读班通知我去复读。当时，县里各个学校的高考录取率都低得可怜，教育局决定集中全县最优秀的教师，在程集中学举办复读生班，招收全县高考差几分落选的学生。程集中学是一所古老的学校。1958年创建，当时为初级中学。1970年首次招收高一学生。1978年被定为安庆市重点中学。由于1980年考取了大量的学生，所以在全县一下子出了名。

  程集中学以前我从来没有去过，只知道它座落在县城东南面的长铺集镇上。我好不容易同时也是兴冲冲地赶来，只见集镇四周都是高山，山谷之间云遮雾绕，远远望去，大大小小的山坡就像大大小小的绿叶，将程集中学掩映在一片翠拥绿抱、山岚氤氲之中。那时候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程集中学实在破败不堪，教室大多是简陋低矮的平房，操场坑坑洼洼，厨房黑不溜秋，院墙斑驳脱落，宿舍潮湿昏暗，没有什么像样的图书馆、阅览室。

  条件虽然艰苦，但是师生热情高涨，对未来充满瑰丽的想象，觉得美丽的人生正在启航，正在一步步登上进步发展的阶梯。第一堂课是由班主任开讲。当一个瘦挑个子、黑黑皮肤、满脸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站在讲台前，叽叽呱呱、轰轰嚷嚷的教室一下子沉寂下来。老师一番自我介绍，我们知道了，他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李承堃。李老师首先讲了一些县里办这个复读班的目的、招收学生的要求和今后我们努力的方向。那时候车少，乘车特别困难。要挤上一辆车，很不容易，他把我们这次复读比如为第二次争挤公交车，说如果不拼上全部气力，很有可能这一趟就挤不上去，得等下一辆了。我们这些复读生就是没有挤上第一辆车的乘客，李老师说第一辆车已经开走了，只好等下一辆，现在，如果这正在开来的下一辆车再不拚命挤，就会又没有希望了，要是反复这样循环下去，那你最终永远都坐不上公交车！大家既然来了，那就要毫不犹豫，不顾一切地拚命往车里钻，只有钻进去了，才能到达你要去的彼岸。你们绝大部分同学都来自农村。农村这么穷，条件这么差，只有考取大学，走出农村，才能改变命运。现在大学招收的比例这么低，录取少之又少，就像一辆公交车一样，容积只有这么大，你不挤，别人就挤进去了。所以，必须拚尽全力，奋力一搏，争取搭上满载高考喜悦的公交车，飞向你们心驰神往的神圣的殿堂——高等学府！

  给我们讲的时候，李承堃老师手舞足蹈，声嘶力竭，声音宏亮，喉咙沙哑，普通话却并不怎么标准。自此以后，每一堂课他都是这么声嘶力竭、精神饱满、激情四射，而且完全摆脱课本和讲稿，令人印象深刻。他全情投入、激动兴奋的演讲，把我们深深地带入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让我们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沉浸在一种无比喜悦、满怀希望的兴奋中。

  李老师安排我担任体育委员。体育委员早上要带领大家做早操。可是我从来没有在同学面前带过操。全班一共六十个同学，而且刚刚从全县各地汇聚到一起，彼此都不熟悉。第一天早上，当我站在同学面前，望着眼前乱乱糟糟、吵吵闹闹的队伍时，我突然紧张起来。正在我不知所措时，李老师并排站在了我的左边，像包公黑着脸威严地站着，一脸严肃的表情对着大家。大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随着我喊操的动作和频率，李老师跟着我一起做起了早操，下面也齐齐整整地挥舞着手脚，摇摆着腰肢和头脑，跟着做了起来。我紧张的情绪也慢慢得以放松，呼吸均匀，叫操平和而有节奏。随后的几个早晨，李老师天天陪着我带操。第二个礼拜开始，李老师只是偶尔站在旁边望望做操的场景，然后离开去做别的事情。后来我知道了，李老师纯粹是为了陪我带操，怕我一开始不适应，心情紧张，在同学面前树立不起威信，但又不让我失去面子，伤害我的自尊心，所以默默一起做了一个礼拜的早操。李老师的这种身教永远胜过言传。他没有使用任何语言和所谓的纪律约束，而是以不怒自威的震慑力量，用连续六个早晨的时间，默默地在同学们面前换来了我的自信，树立了我的威信。

  做班主任的李老师细致入微，平时同学们一点点小心思，都会被他察觉。我们那个时候的小心思，多是对于学习成绩的担忧。每次被李老师发现，他就会在班会课上，鼓励大家，春风化雨。对于一些成绩差一些的同学，就拿平行应届班的学生来作比较，说，“我就不相信全市重点中学应届毕业生就考不取10个，你们与应届生比，基本上全部都有希望。”

  一番话说得让全班每一个同学都有信心，都满怀希望！

  李老师特别维护学生的自尊。在课堂上从来没有点名正面批评过一个同学。他的严厉不让人寒颤，只会让我们羞愧自责，让我们自觉自愿地默默改正。李老师总是善于让我们一颗烦躁和焦虑的心慢慢沉静下来，让我们心无旁骛，没有任何顾虑和杂念，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在学习上又不断激励我们，让我们不断燃烧起希望之火。

  高考结束，我们班最终考取了43名同学。这数字在当时，轰动了全县乃至全地区。这成绩的取得，实在毫不意外、也毫不偶然，那时候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校园里都很安静，同学们的学习都抓得紧。我们教室西边，出院子墙，有一个小山坡，坡上长年生长着低矮的小松树。山上的松树分布没有规律，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稀疏，又长得东倒西歪，丑陋矮小，很少有挺拔耸立的伟岸形象，没有规律地横斜在凹凸不平的山坡上。经常下午最后一节课后，我就跑到那山坡松树下，找一块光滑平坦的草地坐下，复习一天所上的课程。

  复读的第二年春天，我生过一场病。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身体疲乏至极，遍身寒冷无比。根据以往的经验，应该是打摆子。半夜的时候，睡在我床头的赵思国同学发现我在床上颤颤抖抖，破旧的双层床被我抖索得唧唧哼哼的，就轻脚轻手爬起来，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感觉我高烧严重。大统房一个房间有二三十个同学，房子四周都摆放着双层床，中间还有两排背靠背的双层床。围着这两排房子绕行的过道极其狭窄，经常要同学之间侧着身体才能通过。平时大家学习都很忙很累，一到睡觉的时候，彼此都不敢或者说不愿意弄出半点响声来干扰别人的休息。赵思国轻轻地扶我起床，叫我去隔壁到长铺区医疗所诊治。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诊了多少钱，当时家里很穷，身上基本上没有什么钱，医药费很有可能是赵思国给的，或者是第二天李老师去看我时给的。当时我没有勇气打听，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地感谢着他们。我至今都很感慨，那天半夜，如果不是同学赵思国发现并扶我去医院，我能不能活到今天，都是难以预料的。第二天早上，我吊水还没结束，早上第一节课的时间就到了，思国专门跑回去给我请假，回来的时候，李承堃老师就跟着思国来了。他先看了看我，然后专门就去医生那里了解我的情况。我吊完水就好了，除了有点虚弱外，神智清醒，立马就去上课了。现在想来，当时的病是因为劳累过度，没有休息好，加上春天时冷时热所致。

  几天后的傍晚，我又去了院墙西边的那个小山坡。那里复习安静。那天太阳暖和，面对夕阳西下的余辉，背靠一棵小松树，手捧课本，我静静地看着，默默地记着。不知过了多时，我却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日光昏暗，四周基本上已无人声，寂静一片。我连忙爬起来，向学校跑去。在跑回去的过程中，感觉饥肠辘辘，又渴又饿。我不加思索地跑到寝室，拿起碗筷，迅速奔向食堂。食堂在学校的东边，我们的教室在西边，中间要经过两排其他年级的教室。当我到达食堂时，那里的师傅正在收拾桌椅和锅碗瓢盆了。我问师傅们，还有没有饭菜，他们说什么都没有了。正当我很失望地转身离开时，李承堃老师拿着一只提桶来打热水。正好迎面相撞。他问我干什么？我说打饭，已经没有了。他望望师傅们正在收拾的食堂，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你等一下，跟我到我房间去一下”。我站在那里，等他打好水，然后跟在他后面，去了他房间。他的房子是在接着食堂向东排着一排平房的最东边。到家里后，他将桌子上的两个染得通红的鸡蛋，放进搪瓷杯里，从热水瓶里倒入开水，边倒边说：“你没有吃饭，正好我这里有两个熟鸡蛋，是一个亲戚送来的，他家生孩子添喜了。我用开水焐热，你再吃。你前几天刚刚病了一场，不吃东西怎么行呢？”

  李老师很自然、很不经意地，语气低沉和缓而干脆，就像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天天在一起，无需解释，无需谦让，一切都是应该有的状态。这与课堂上的“师道尊严”判若两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傻傻地、本能地将鸡蛋剥掉外壳，囫囵吞枣噎下饥饿的肚子。那时我只有过生日的时候，我母亲才会煮一个鸡蛋给我，平时基本吃不上它，因为要留着卖钱去买柴米油盐或做其他更重要的事。这一次，我不但一次吃了两个熟鸡蛋，而且还是在饥肠辘辘没有吃饭的情况下，由班主任李老师给我吃的！

  秋去春来，一学年很快就要结束了。同学们在拚命地复习，为高考的最后冲刺竭尽全力。老师们也在想着各种办法为我们即将到来的考试使尽招数。不管是哪一门学科的老师，都在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揣测着各种考试的类型，反复演练着各种类型的试题。李老师在教数学时，方法独特。每一个数学公式的推导，一根圆规一个三角板，就引导我们记住推导出所有的难记的数学公式。临近高考还有一个礼拜的时候，他集中利用这一个礼拜的时间，反复给我们演练了十二种数学题型。功夫不负苦心人，这年高考，数学真的就在这十二种类型范围。我一直偏重文科而忽视理科，所以数学总是一个“跛脚腿”，第一年高考的时候，只考了34分，而这一年，却考了78分。

  填报志愿不能小觑。一个人的志向总是与他的见闻分不开的，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咋样，只知道身边的人和事，填报志愿，也只想到身边的百货商店、食品厂和粮站等能够供给人们物质生活需要的单位和机构，所以我在填报志愿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不管自己分高分低，一律填报商校。商校是中专。李老师知道我的考试情况以后，叫我立马改成本科，说你将来参加工作后，就知道中专与本科的差距。我果然如愿读了本科，而这一切如果没有老师的指点，真不知道我将会留下怎样的后悔和遗憾！

  当年教我们的每一位老师，都像李老师一样，没有丝毫的私心杂念，一心一意为我们着想，千方百计、不遗余力地传授知识，让我们知书达礼、懂事进步，积极进取，真正成为社会有用之人。从来没有因为和我一样的那些农村来的贫穷学生，就轻薄；也不会因为城里来的孩子，就格外厚重。那时候的风气真的很醇厚。一晃，李承堃老师离开我们已经四年多了，而我也已经退休了，可是，我时不时就会想起他，想起程集中学的老师和同学，想起过去那些苦难和奋斗的日子。人只要有了志气和信仰，一切都只是小事，不管再苦再累。

让我早早明白这个道理的，正是李承堃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