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和老碑

浏览量:1813 | 上架时间:2023-04-14

【编者按】

中国作协推出“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以来,省文联指导部署,省作协积极组织,协调引导,搭建平台,赋能皖军文学精品生产,推动安徽文学高质量发展。洪放、时国金等一批作家,是我省“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的攀登者,同时又是领跑者、助跑者。从本期起,《安徽作家》推出“攀登”栏目,陆续刊发他们的作品。

作者简介


时国金(笔名清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宣城市作家协会主席。作品发表于《钟山》《清明》《散文百家》《散文·海外版》《诗歌月刊》《中国铁路文艺》《安徽文学》《青海湖》《西湖》《散文家》《青春》《雪莲》《散文选刊》等数十家报刊。

 

村庄和老碑

时国金

冬天的圩乡,水瘦天寒,万物枯索。回到老家,虽近年关,打工的兄弟们还没有回乡,村上一片寂寞。户庭无杂尘,虚室有余闲,便趁着午后柔和的阳光来到门前的垾子中转转。

古老的村庄,处处印刻着文化的符号。

小时候村庄上遍地是残砖断瓦,特别是靠沟旁的河岸边,因雨水的冲刷,几乎被小砖瓦片堆积覆盖了一层,在水与岸之间形成了一条砖瓦带,那些碎砖残瓦被清澈的沟水洗涤得干净,爽朗。我们常常在岸边选了些凹形的小瓦片,在水面上打偏递子。随手一捡,弯腰扭臀,挥臂掷去,瓦片擦着如镜的水面,向远方一溜烟滑出一串蜻蜓点水般的小圆圈,像郎朗的手指在这碧水上激起一个个清脆的音符。大家比谁的瓦片贴着水面留下的圆圈最多,冲的最远。水面噼噼啪啪的响声和岸上的喝彩声,交相呼应。常常惊得悠哉悠哉凫于水上一种叫偏流子的小水鸟,也贴着水面向远去飞去,留下同样的一串水圈。

那时的村庄大多掩映在绿树丛中。春天圩乡,伫立圩堤,整个圩田一片金黄,那是油菜花在绽放。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碧水把这油菜花裁成一块块金色的地毯,一个个绿色的村庄就像翡翠一样像嵌在这金黄的地毯上,几乎看不到一家一户的房屋。走入期间,除了蝴蝶的飞舞蜜蜂的嗡嗡,偶尔会有几十里外的湾沚火车站火车的鸣笛声飘进耳中。

 

托尔斯泰说,村庄是世界的源头。和每一个村庄一样,如今老家的村庄已长高长大。房屋越建越漂亮,而村里的人却越来越少。如果你有几年没到这个村庄,再来时,那种曾经熟悉的场景会荡然无存,面对你的一定是一副新颖的身姿。和万物的成长相反,整个村子一定变得更年轻了,高大了,现代了。熟悉的面孔也越来越少,越来越老。曾经的沧桑斑驳,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你会发现好像还有一些什么东西也一起消失了。

其实,金宝圩的每一个老的村庄几乎都有精心的风水规划,如东唐村的帆船地,整个村庄用地按照帆船的模式设计,取一帆风顺之寓意。村前的垾子状如风帆,村后的壕沟便是船舱,村中的广场用清一色方方正正的青石板铺成,相当于船上的甲板,雨一下,光鉴照人,十分气派。夏家村是凤凰地,村前两面垾子像凤凰的两扇翅膀,凤首朝东直插夏家塘,塘中遍栽莲藕。夏日,碧天莲叶迎凤舞,甚是壮美。

我们村是三桥时家村,谱载,元末明初,“罹林儿之乱徙宣邑金宝圩之天字坝去南三里,见其秀水环绕,架三桥于东西因家焉,此三桥时氏所有昉也”。村后临垮塘心专门筑一风水埂,埂上置一巨石,刻“泰山石敢当“五个颜体大字,以挡风煞。埂和村子之间形成乌龟状的池塘,俗名乌龟梢,取玄武之意。村东,村西皆是一湾清水直通长池。村前有一个面前塘,形如朱雀,状如明镜。

 

当然,现在村庄的肌理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改变最大的是夏家村,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并村运动,纯粹集中的军事思维,造就了今天中间一条路,两边两排房的村庄模样。多姿的文化寓意淹没于单调的空间。不过,所有并过庄的村子都是这样。有时候看看,整齐划一也是一种美,近年来美丽乡村建设大多从这些并过庄的村子先启动,也赢得许多前来参观者的称赞。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审美迭代与这个时代人的认知层面应该是相匹配的。

三桥时家村现在还剩两桥,据说这是因为当年当生产队队长的叔叔,和大队书记意见相左,闹翻了,坚决不支持工作,软拖硬抗,运动结束了,庄没并成。

我沿着村子原来那座桥改成的坝埂来到村前的垾子。这些垾子四面环水,一般都在五十亩左右,细细的田埂把它分成头十个田块,以保证每一块田都能临水挂坡,方便取水灌溉,又雨后沥水。垾子都是有名字的,田也是有名字的。诸如发字垾、此字垾、东朝垾、西朝垾,拐四亩、官五亩等等。

走进发字垾,环沟埂一圈下来,伫立田间,勾起了我尘封的记忆,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垾子的中间有一座大坟,坟前有一块大石碑。七八岁时,父亲曾带我来过,还在坟前磕过头。少不懂事的我也曾和小伙伴们,在这座大坟上进行一种抢山头的战斗游戏,谁攻占到坟顶谁就是胜利者。可现在这儿一展平阳。坟呢?碑呢?

回来的路上,迎面碰到二叔。二叔带我来到东庄村的水挑边。

一块碑静静地横卧在水中,风吹浪涌,涛拍堤岸。

“这就是太公坟前的那块碑。”

五十年前的一天。一场声势浩大的平坟运动,在这里扎扎实实地推进。周边的小坟很快被挑平了。刺目的阳光炫耀着发字垾中的每一块肥沃的土地,垾子中心红旗招展,旗帜下就是太公的大土坟。生产队热情似火的社员排着队锹挖肩挑,把一担担封土,由远到近挑洒到田块中。

叔叔用湖苞把挖出的遗骨装好后,集中埋到了本村新设的坟场。那是一湾秀水旁,背靠圩内较深的一条大沟——长池。

一个生产队里歇工的雨天,东庄的华玉伯父和几位弟兄来到被平的大坟边。老碑横卧在一片新土上,细雨绵绵中,碑文愈加清楚,闪烁着这个村庄中逝去的精神之魂。一滴一滴的雨丝清洗着碑石的泥痕。大伯用手抚摸着那一行行熟悉的名字,实在不忍他们孤立地躺在这荒郊野外。这碑是他的父辈们在祖父辈文寿公带领下为太公立的。没有坟场依靠的碑,算什么呢?他们冒雨把碑抬到了停泊在垾子边的大船上。装到东庄作了水挑。

碑在这里一呆就是50年。1万多个日日夜夜,没有人来祭拜,凭吊。每天清早,妇女踏着它淘米、洗菜。月夜,浣衣的槌棒之声从这里传遍沟渠的夜空。渐渐的,人们已把它遗忘在沟岸边。多少年,没有引起一个人的注意。碑浸水中,任由着一代一代的小鱼大虾从身边游过。

大伯的一抬,也为我们今天重新认识这段历史埋下了伏笔。

在那个年代,大家秉持着人定胜天的雄心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豪气冲云,以征服自然者的面貌站在了人类伦理道德之上的峰顶,俯视万事万物。殊不知这已经违背了自然界的残酷法则,失去了对天地的敬畏之心,对大自然的慷慨馈赠没有了感恩之情。人类生命本身与山川草木,鸟兽虫鱼,皆是这个世界匆匆过客。比起日月星辰,沧海桑田的演进,无论在空间上还是时间上,都可以忽略不计。我们从来不缺大自然的警示及惩罚,缺的是人类欲望左右下低下的认知能力所不具备的反思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要静下心来认真聆听每一朵小花,每一颗小草,每一滴露水的声音,以卑微的姿态,谦恭地对待与我们共生的每一个生命。虔诚地洗涤缺乏敬畏的自身情感,从而真诚地追求灵魂的不断自省。

年节已过,回到城里,心还是牵挂着那块水岸边的石碑。一份厚重的沧桑之气,始终郁结心底,飘飘忽忽,宛如冬天的狂风卷起了夹雪的云。

书房中,我独自翻开保存完整的一套家谱,一百年前立碑的情景展现在眼前。

那是民国十一年(1922)九月,曾祖父一辈最年轻的文寿公是“清季例贡生,自幼岐貌端重,天性静穆,寡言笑,矩步规行,乡里咸推为端人正士,因之地方公益事务端赖维持。如筑坝修圩,建筑雁翅陡门以及本团一切公务,无论巨细必假君手”。

就是这位最能干的曾祖父,在太公去世后八年,带领祖父弟兄十人,和曾祖父弟兄四人,率全家三十多口为太公修筑了这个硕大的坟茔。并在坟前立下了这块碑。

 

这是天高气爽的9月,应该是棉白稻黄的丰收季节,每个人心中对太公都沉浸着一份念想,对未来都抱了一片希望。石碑选的是最好的青石,书丹规整,双刀阴刻,碑首和碑肩,阳雕龙凤纹饰。曾祖父辈兄弟四人,文杨,文汝,文木,文寿。祖父辈兄弟十人,章仁,章义,章礼,章智,章信,章道,章德,章忠,章恕,章悌依次排下来。与谱名严丝合缝,中规中矩。完全是一个封建大家族四世同堂,家兴业旺的景象。

不料,第二年,文寿公英年早逝。又一年,这个四世同堂几十口的大家庭就一分为三。

二十年后,也就是民国三十一年(1942),章字辈弟兄十人中最小的祖父章悌公,主持续修了家谱。他是墓碑上与我血缘最亲近的一位长辈。我却没有见过。彼时,他正是风华正茂的而立之年,在管理家族事务之余把家族的信息,一一收集。这一工程历时多长?耗费多少银子?现在我们很难得知,但他却于那抗战烽火弥漫的岁月,在这偏僻的圩乡,偏安一隅做出了这等家族大事,对于我们这个家族来说也是善莫大焉。因为有这木刻版的宣纸家谱,我们得以了解了从哪里来,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多少年。就像一棵树的枝叶,我们知道了它的根脉生长到何处,在精神上总是一份营养。当年主修家谱的上海法政大学毕业生丁光焘先生也不无感慨,“方今寇氛未靖,举国骚然,离乡背井,谋逊莫遑,何暇涉事于此乎?”

祖父说,“吾族小而丁寡,偏居穷乡僻壤,寇未曾至,然安乐中寓无限危机。夫宗谱者,固维系亲亲长长,敦本睦族之枢机也……”

也确实,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到一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小有小的做法,大有大的谋划。在这一缕文脉的滋养下,族人虽没干出春风浩荡的大事,却是孕育了一片敦厚温良淳朴的民风。

当年的家谱共七套,都配有专门的谱箱保存。一套存放于宗祠,另外六套分存于六个支房。八十年过去了,现已仅存一套。其余,有的在破四旧时上交给工作队化为灰烬,有的在分家析产中不知所踪。这套保存较为完整的家谱是华森伯父用牛皮纸包了埋在猪笼屋墙角,才逃过当年工作队搜查的一劫。

小时候我见过村上最后一个文字辈的长辈,叫文火老长辈。名字叫文火,日子过得却是不温不火。独身一人,满身故事,据说年轻时参加过红枪会,解放后一直郁郁不得志,没有成家。他住在村中间的一间满山落的老房中。喜欢给村上的晚辈说古刮经。一般是晚饭后,一群小年轻围着他,他从床头厚厚的古书中撕下半张泛黄的纸,用手从一个洋铁筒子中捻出一缕黄烟,放在纸上,舌头朝纸的边沿一抹,熟练地卷起了一支纸烟,衔在唇边,再摸出洋火点着,纸烟的另一头火苗喷出来,他迅速对口一吹,明火熄了。重新衔上纸烟,猛吸一口,从鼻孔中喷出一缕淡淡的青烟。那些老远老远像古书一样泛黄的,真真假假的往事,就从他的嘴里慢慢流出来。那时,我刚记事,只是觉得老长辈和别人抽的香烟不一样。多年后才知道他卷烟的纸原来就是他家保存的一套家谱。因为是宣纸,柔韧,易燃。他去世时,据说正好那套家谱被他烧完。现在回想,应该就是这套家谱用这一种特殊的形式伴着他度过了晚年寂寞的时光。

合上数卷厚厚的家谱,来到阳台。

极目远眺,心思弥漫进这冬夜的深处,穿越了城里的一片繁华,落到了那灯火璀璨之外。那家乡的垾子里。坟头的树,是人砍去的。人,是岁月砍去的。坟,是人垒砌的。坟,也是人搬走的。100年过去了,当年垒坟的章字辈文字辈的先人早就逝去归于尘土。那里也曾有日月星辰,草木山河,有岁月静好,烽火干戈。多少跌宕,多少酸楚,在圩乡这片土地上经风沫雨,却又不为人知。

我和我的太公相隔100年进行了一次静静地对话。

春林花多媚,冬至叶落尽,物候有节律,苒苒耀其华。在这个夜晚,我打电话给几个在家的堂兄弟,建议把浸在水中的那块碑抬上来,在叔叔埋太公遗骸的地方垒一座坟,再立一块新碑,写上父辈和我们及晚辈的名字。

一块碑就是一段绵延不绝的家族史。它的碑文虽然在岁月中已被洗淘模糊,可气场仍在。它沉淀了一个时代的信息,风吹雨淋依然未能让它消弥于大自然的深处。这一天它重新展现在我们面前,犹如汩汩的溪水,倾情细诉着这个家族的前世今生。历史是残酷的遗忘。一块碑凝结了一段历史,那些事,那些人在茫茫的长河中已飘逝而去。碑矗坟前,迎来送往的清风中散发的一定是这个古老的村庄不灭的传承。就像人走夜路,看的不是路,更多的是仰望遥远的星空,星星闪烁,指引方向。人生也如走夜路,心中始终要有一颗闪烁的星星,才不会迷失方向。

大家一致赞成我的建议。

碑被堂兄弟们抬到了太公的坟前,发来的照片上字迹虽不是十分清晰,也还是不碍辨识,右边是“中华民国十一年岁次壬戌九月”,中间是“时公xx之墓”模糊不清,左边的名字却荡然无存。怪了,我那些祖父的名字呢?难不成被小鱼小虾吃了?打电话问二叔。原来,这些名字是华玉伯父费了好大的劲磨掉的。搁放碑石前,他为不辱没先辈,硬是把那一行行熟悉的名字磨平了。他认为,碑作水挑,人来人往,特别是还有妇女们来洗衣淘米,脚踩着祖宗的名字,实在是不敬。华玉伯父识字不多,他以为中间和左边两行只是日期而已。唉,幸好他识字不多。也幸好今天我们有家谱印证。

那夜,我梦见东庄的沟里,小鱼小虾成群结队地游到太公的石碑下,争先恐后地去啃啮祖父们的名字,一颗一颗饱满规整的石刻汉字,瞬间成为飘扬的石粉,像三月凋零的桃花弥漫在清冽的沟水中。沟中渗出一片殷红的血脉。继而,那血脉忽又化作漫天的飞雪,覆盖了整个村庄,田野,沟渠。

一百年后的今天。清明时节,我又回到老家,恰遇疫情,在外务工的兄弟们皆不能回乡。三位华字辈的叔叔带领我们几个居家的晚辈来到新垒砌的太公坟前。两块碑事先已运至,一新一旧,旧碑古朴敦厚,字迹模糊,充满了岁月的包浆。新碑豪华高大,铭文清丽。

岁月的尘土覆盖,毁坟的父辈们也大多如冬天田野的荒草枯萎凋零,石碑却还是那么坚硬,碑上刻的祖先的名字虽经风雨侵洗,不甚清晰,却依然能辨认一二。沿着这一族的血脉,我们今天又垒起一座新坟。老碑矗立坟后,新碑立于坟前,整个家族的繁衍生息的脉络仿佛像画家绘就的长卷,徐徐展开,可它仅仅是一个宗族的部分,我们无从看到它更深更广阔的图景,还有那画卷中先辈们曾经生龙活虎跌宕起伏的故事,依然是我们需要用无限的想象来描摹的空白。

叔叔端出碗筷,跪上拜石,深深地磕了三个头,朝着坟茔洒下三杯浊酒。口中喃喃,神情肃然。

春风穆穆,昏黄的阳光透过云层,给这新老碑上渡了一层亮色。坟后便是一湾清澈的沟水,它曾在这里流淌了千年,时间未曾改变它的柔和,清冽。而水边的人,虽然有时可以随意掬一捧而饮,却已是走过了一茬又一茬。堂兄点燃了高炮,旷野中,顿时声震如雷。不一会儿,高炮便成了一堆纸屑。留下的依然是春风穆穆,光影摇移,沟水潺潺,还有坟头嫩绿的柳枝上飘挂着两串白色的纸钱,随风飘曳。回来的路上,油菜花凋零的花瓣飘落尘土,沾满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