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牵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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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忆牵牛花
杨 秋
初冬将至,花木草禾渐次失了水分,日见枯黄,显出苍凉的光景。
那些耐寒的花除外,比如牵牛。这花形容娇嫩,吹弹即破,却又极抗风雨。它的颜色也丰富,有白、紫、蓝、浅红、深红等。深红的俗气,浅红的惨淡,看到紫色总让人想起深紫的绒布来,毛茸茸的,倒也可观。蓝的最普遍,在长的秋草里隐藏着。仔细看过去,越发多起来,很有些意思。
郁达夫先生是偏爱这种颜色的,他称蓝色并白色,在牵牛花中属上乘,我也认同。去年一次湖边漫走,看见一棵缠绕在枯枝上的牵牛,开着白的朵子,玉一般细腻柔嫩。忽而感觉,这白色是牵牛花中的贵族了。可惜得很,第二日再去,已被连根拔去,细藤上还缀着两三朵,与昨日相比,细瘦了许多,也没有了白玉的光泽。
这似乎成了一条规律。每个秋季,在小区的石楠棵旁、木栅栏边,总有一些牵牛花的细茎,不知什么时候攀了上去。在清晨的冷风里,开出蓝的、紫的朵子。风一过,这些蓝的紫的,就像妩媚的眼,闪着快活的笑意。
目光触及到它们,总莫名得紧张起来,担心它们此后的命运。接下来几日,自是不敢再去。或者怀了侥幸之心,悄悄去望:半死的藤上必缀着极为惨淡的小朵,那努力的样子,叫人不忍。是我目光有毒,还是谁窥到我的欢喜,而剥夺了它的性命?似乎都不是,却又出奇得准确,不知是何原因。若开口询问,必引来诧异的目光,仿佛在说,为一棵野花?往往自己倒先失了底气。
几日前去乡下,经过我的村庄。我执意停留一会,一个人。这个村子几年前被拆迁了。所有的树木,成材的、不成材的,一律伐掉了。剩下新发的野树蓬、过膝的荒草以及随着地势起伏的暗淡陈旧的绿植。
我艰难地在荒草中行走,寻找当年生活过的痕迹。目之所触,一片荒凉。我感到如此陌生,有种被撂在荒岛的惶恐。所幸,在一片结满籽的秋草里,看到有蓝的紫的亮光在闪,“牵牛花——”我眼中一热,几乎要跪下去拥抱这片土地。这里应该是我生活了二十年,又离开了三十余年的家。
牵牛花盛开的所在,是我家厨屋之南,紧挨着水坑。那一年不知是从飞鸟嘴里跌落的,还是风送过来的种子,在坑沿儿柳树旁生发了长长细细的茎,随着树身向上攀援。心形的绿叶带着三个尖儿,在南来北往的风中不停颤动着。入秋之前,柳树的细条子上点缀了蓝的紫的粉的花子,为绿枝增添了美好。
放早学回家,掀开馍筐子,坏红芋的气息夹着馏熟梅豆子特别的味,让我没有半点食欲。母亲总是这样子,发觉东西坏了,不扔。用刀削了又削,剜除坏掉的部分,仍旧做给我们吃。不变的,还有同时出锅的梅豆子,它和坏红芋的气味混到一起,我毕生不忘。
那满是绿肥和尘土的水坑,似乎无声地滋润着那棵柳树,连同缠绕的牵牛。入冬很久,桐树、楝树、枣树,它们的叶子落净了,大柳树依然繁茂着,顶着一头彩色的花。对着这样的景致,我忘记了坏红芋的气息。那棵绿柳以及攀附的牵牛,成了我心中的牵挂。
又一次回家,书包一丢,就去看。眼前的状况让我惊骇:心形的绿叶全折皱着,向下垂,有少数花在开,形容憔悴。三棵小拇指般粗细的根被齐齐割断。我搂着大树把脸贴在缠绕的茎上,感到心里很疼。
母亲说,那棵树是公家的,我们不能阻止谁干什么。我知道,除去我之外,谁在乎几棵野花子呢。手里的镰刀,随时可以让它毙命的。不曾想牵牛花居然落下了后代,一年一年,生生不息了。
凭借着匍匐在地的牵牛花,我找到了我家的堂屋、西屋、父母住的小屋还有厨屋,以及院子里那棵大泡桐树、堂屋后的棠梨子树、西屋前的两棵枣树、压水井、鸡窝……鸡窝边上,天麻正开着银红的花。
那道矮墙地基处,绿植要高出一些。墙外杨霞家青砖的堂屋、向西连着厕所的过道、门向东的厨屋、院子里那一棵椿树上绑着布带的小臭,瘫坐在木墩上咿咿呀呀的,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程老太红着脸膛子,拎着拐棍仍旧在她的园子边逡巡;大老陈倚着老槐树端着小馍盘儿吃着红芋。他们各做各的事,没有人看到我。我用半天时间,在村子里走了几趟,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外人。
站在涡河坝上,再看,一片荒芜罢了。
为了解决心的思念,我从故乡的荒草里,寻了牵牛花的种子,埋在花盆里。来年,出了两株可怜的芽,很委屈地生存着。我时时关注着它们,其中一株无端黄了。另一株长长了秧子。我用细的线把它缚在防盗窗的网上,竟然沿着网格跌跌撞撞向前爬了。随着晓风晚风,心形小叶子微微颤动。很细的一枝,也没走多远。
夏里,酷热的太阳炙烤着它,夜间吸纳的清凉,全被烤走,整个藤叶若水烫一般。如此,一天一个生死轮回,却也活了下来。一届仲秋,细藤上有了花的蓓蕾,我们等着它盛放的样子,始终不得。往往开了一半,大太阳一照,匆匆拧在了一起。
内心只觉着它可怜,牵牛花没有留下一粒成熟的种子。以后,我也没有再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