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的秘密
浏览量:1128 | 上架时间:2023-04-15
一百梵高的秘密
黄丹丹
三月的夜晚,在这江淮之间的小城,我一个人坐在吧台上,静静地听DON McLean的《Vincent》。这是一首致敬梵高的经典歌曲,自从我开“星空咖啡馆”以来,这首歌曲,一直静静地在这间咖啡馆里如空气一般流淌。
这个周六是“星空咖啡馆”开业一周年的纪念,我琢磨着,要不要搞个小小的庆祝仪式。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屏幕上飘闪出微信消息提示,打开看,“星空”群里有人说话,是蝴蝶,她说,嗨,开会啦开会啦!被她一吆喝,麦子、鸢尾和樱花纷纷抛出了表情包,一时间,群里人声鼎沸地热闹了起来。
这时候,我反而沉默了。我习惯当听众,无论在网上还是在咖啡馆,只要有人说话,我便默不作声地倾听。一年来,我听到了很多故事,我把这些故事记录在星空手帐里,我自己设计的一款手帐,仿古的线装本装帧,封面却是梵高的那幅著名的《星空》。过去,我挺为多年前瞎了似的,一幅画也不买他的,害得他开画廊的弟弟偷偷塞钱给顾客,让顾客扮演购画人,买了他一幅画——那是他生前唯一“卖”掉的画。世上的庸人与天才总是隔着生死之涯,如今,世上这些后觉者们轰轰闹闹地,把梵高的画抬成天价不说,还借助现代手段将他的画涂割了自己耳朵不算完,还一枪毙掉自己的天才画家梵高抱屈的。他活着的时候,世人的眼睛都得满世界都是,就连跳广场舞的大妈脖子上都会挂条“星空”或“樱花”图案的丝巾。咖啡厅有把不知谁落下的遮阳伞,我无意中发现,那伞面上居然也是“星空”图。梵高恐怕想不到,自己居然在一百多年后火起来了,平白无故地被后人揪出来成为一种流行。可惜,即便如此,还是没有人懂得他的孤独。我这么想。因为,也没有人懂我的孤独。孤独是必然的存在,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宿命,但即便如此,人偶尔还是会渴望自己的孤独能与旁人的孤独照映。这就是我开“星空咖啡馆”的初衷。
手机在我手里震了震,是蝴蝶在群里艾特我,她说,“星空”马上一岁啦,咱们一起给它庆个生呗!
这个蝴蝶,有特异功能似的,总与我的想法同步。我不能再在群里装聋作哑了,我说,好啊。
群里瞬间喧闹了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出谋划策,提出了许多庆祝的方案来。我默默地看着,一言不发,直到蝴蝶再次艾特我,说:选哪个方案庆祝,请定夺!
我说,不如,周六晚上,请大家一起来咖啡馆,打开你们存放在“梵高的秘密”里的秘密,共同分享,然后,每人再投入一个新的秘密。大家觉得好吗?
哇!蝴蝶第一个在群里发了一个有着惊喜表情的动画娃娃,并在图下打了个跟着一排感叹号的“哇”字。紧接着,大家纷纷以自己的方式表示了认同。但我注意到,今晚,风车一直没有现身。“星空咖啡馆”的群是个小群,只有六个人,蝴蝶、麦子、鸢尾、樱花和风车是星空咖啡馆的常客,几乎每个周末,他们都会来咖啡馆坐一个下午或一个晚上。蝴蝶是星空咖啡馆的第一位客人,鸢尾、麦子和樱花都是蝴蝶的朋友,他们是蝴蝶引到“星空”的客户。风车和他们没有任何交集,他是一位外乡人,话不多,我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星空”的。因为在小城,“星空咖啡馆”是很小众的存在,它不在闹市区,甚至它所处的位置都不能算作商业区,它窝在老城区的两个老旧住宅小区之间,连个醒目的招牌都没有,只在玻璃门上挂了一片杂志大小的木板,木板上是我自己用画笔写的两个字:“星空”。我的字不是很好,为了避免露怯,我把“咖啡馆”仨字都省略了,充满创意地在“星空”后画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替代之。
星光咖啡馆开业的那天,我没有举行任何形式的开业仪式。那天,我给自己煮了杯蓝山,然后拍了小视频发在自己的抖音账户上。没想到,半小时不到,咖啡馆就迎来了第一位客人----蝴蝶。她穿着一件夸张的靛蓝色棉袍冲进“星空”,眯着眼睛冲我说,喂,你这有什么呀?我告诉她,只有咖啡,牙买加蓝山、叶门摩卡、哥伦比亚曼特宁、日本炭烧......我靠,花样还挺多哈,奶茶有吗?她打断我,有些不耐烦地问。我告诉她,没有奶茶,星空咖啡馆只售咖啡。她站在我堆满画册地吧台边,有点好奇地翻了翻我的手帐,夸张地说,呦,这么拽!手帐上,我写了这样一行字:只给喝咖啡的人咖啡喝。现在想来,那句话的确有点拽。但,也多亏了这句话,让蝴蝶留了下来,然后她又替我引来了更多的顾客。
见群里热闹非凡,而风车久未发声,我想了一下,给风车发了条私信,干嘛呢?
风车秒回,无聊着。
过来坐坐?我问。
好。
晚上十一点半,星空已经打烊了。但我又为风车开了门。半小时后,风车到了。他推门,裹了一股清冷的空气捎带着进来。
他坐在自己平日常坐的位置上,我端了杯曼特宁放在他面前。
他把外套脱下,整齐地摆放在身边的空位上,然后端起咖啡,深深地嗅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喝咖啡。他细长的手指绕着咖啡杯,紧紧地握了会儿后,又把杯子放在了桌上。他问我,现在到“梵高的秘密”录音可以吗?
我想了一下,说,可以,但按规定,之前的秘密得消除。
我得解释一下,“梵高的秘密”是星空咖啡馆开创的一个特别项目,那就是顾客可以在咖啡馆的密室里录下自己的秘密,秘密存录后,就会被锁进保险柜里,主人可以选择让他人分享自己的秘密----由我放给合适的客人听;主人也可以选择清除,但在清除秘密前,自己得重新听一遍自己的秘密录音。无论分享还是清除,都有一个最低的保存时限。最低时限为一个月,也就是自己说出的秘密至少要封锁在保险箱里一个月才允许消除。在“梵高的秘密”保险箱里,每位顾客只能存放一个秘密。
我查看手帐,发现风车的秘密已经存放了三个月。
风车说,我想请你听一听我的秘密。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自从“梵高的秘密”开启以来,他是第一位主动邀请我听他秘密的顾客。秘密被不是朋友的的熟人知晓,是有些尴尬的。在网络时代,秘密有了更多的投放地,大家更愿意选择一个素昧平生的网友说出自己心底的秘密。在陌生人那里,秘密说完了事,不用担心它会在现实中传播。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在网络,注册一个与现实身份无关的账号,把秘密交给陌生人,那么做,会令投放秘密者感到更为安心。
好吧。
我走进密室,打开保险箱,找到贴着“风车”标签的小匣子。我把那个用封条封死的小匣子拿到风车面前,对他说,我拆了,如果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风车摇摇头说,不后悔。然后又问我,他可以和我一起听吗?
他这个要求多少有点违规,“梵高的秘密”消除法中规定,秘密要么交给他人分享,要么自己听。但,面对他这不太合理的要求,我犹豫了一秒钟便答应了。
我从小匣子里拿出录音卡,插在电脑上,好一阵窸窸窣窣声过后,传来风车低沉的嗓音,他说的是方言,我听不太懂。中间有长久的停顿、咆哮、沉默和隐约的呜咽。我耐心地听完这时长29分37秒的录音后,把目光投向坐在我对面把脑袋埋在胳膊里的风车。我发现,他的头顶有两个旋,和我一样!我妈常说,头上长俩旋的人很拧。我拧吗?也许吧。那么风车呢?
风车抬起头,我才注意到他长了一双与他高大的身躯不太配的秀气的眼睛,那种在T台上走秀的东方模特脸上的细长丹凤眼。他问,你听懂我的话了吗?我摇摇头说,不全懂。他说,所以,我想和你一起听,然后再把刚听到的翻译给你听。我忍不住笑了,说,秘密翻译者,这活儿干得漂亮!
风车没笑。他很郑重地充当起了翻译。我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柠檬水,顺带也给自己的水杯里续上了水,风车的秘密,估计得用很长的时间才能消除。
前年春节前,我女朋友与我失联了。那几天,我几乎每天24小时不停歇地拨打她的电话、微信,可是始终无人应答。除夕前一天,我从我关注的一个旅游博主的视频里发现了她的身影。她挽着一个男人在一个挂着红春联的城门下,对着镜头比着胜利的手势。博主的视频里说了,那是寿州古城的南门。我连夜开车往寿州赶,边开车,边不停地拨打她的手机,六个小时候后,我到了视频里那挂着巨幅春联的城门底下。一路上,我想的都是如何找到他们,然后杀了他们。可惜,还没来得及杀人呢,我自己先倒下了。站在空寂的城门下,我感觉自己昏昏沉沉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便就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入住。我进了客房,倒头便睡,醒来,已经是大年初一的晚上了。我忙找手机,手机上布满了红色的标识-----很多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我紧张地一一翻看,却终是失望。我又忙着给她打电话,还是无法接通。我无法遏制地嚎哭起来,甚至无法平复心情给父母回个电话。对于这场背叛,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我只想找到她,让她亲口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了找到她,我给那位旅游博主发私信,告诉她,她发的视频里有个人是我的朋友,说着,我把视频里我女朋友的身影截了图发给博主,博主回复我说,她只是偶尔入镜的游客,她也不认识她。
我魔怔了似的,每天站在城门下,望着来往的路人,直到有一天,城门封住了。那段时间,一切都像停摆了似的,餐馆全都停止营业,我住的那家快捷酒店都要停业了,老板亲自找到我,劝我退房回家。可我不愿意,我说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后来,我被困在酒店的房间里,真的哪也去不了了,只能不分昼夜地刷手机。我将那位旅游博主账户里的小视频全看完了,因为无聊,我在她的每条小视频下都写了长长的留言。而她,居然逐条给我回复。可以说,我是靠和她互动活过来的。我每时每刻都拿着手机等着她的新动态,在脑海里想象着她的样子,只能想象,因为她从未在自己发布的视频里露过脸。
不知你有没有失恋过,骤然失恋的心,是失重的,落不到地的感觉。我那会儿,不仅感觉失重,还感觉心被人掏空一般,特别想找点什么填补心中的那块空缺。那时候,我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拽住了旅游博主。我知道博主就是寿州本地人,那一刻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小区里傻呆着,小城管控得很严,居民出门买个菜,都得持社区发放的通行证才能进出小区。我们已经添加了微信,我在微信里把我的遭遇告诉了她。她安慰我说,不要难过,爱情是讲缘分的。我说是的,也许我女朋友的背叛是为我的下一段感情做铺垫呢,我感觉我的缘分在这里。
也许你会觉得我很荒唐,我就这样留了下来。
小城解封后,我和那位博主约着见了面。如我所料,她长得很普通,甚至有点,丑。她身材臃肿,满脸痘印,扎一根乱糟糟的马尾。见了她,我心里突然就难受了起来,是被女朋友的背叛牵扯的那份难受。我在想,如果博主是一个美人,我也许会因为男人的天性而将感情从女朋友那移情至她,那样的话,我心里灌得满满的酸痛就不会那么快外溢。可她那副样子,硬是把我女朋友比成了绝世佳人。我心里憋屈得要命,当着她的面,我给女朋友打电话,当然,电话还是无法接通。她坐在我的车上,脸上挂着有些羞赧的笑意。她并不知道正在开车的我,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给女朋友拨打电话。塞在我耳朵里的蓝牙耳机,反复向我提示电话无法接通,我的心里痛了又痛。我把她带到我住的酒店,刚进门,我就对她张开了双臂作出拥抱的姿势,她惊愕地看着我,却没有拒绝。我们鬼使神差地相拥在一起,然后,我闭着眼睛,脑海里想象着女朋友的样子,要了她。刚结束,我就后悔了。我觉得自己不仅荒唐而且卑劣,我不懂自己为什么要伤害一个无辜的姑娘。我默默地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她打开门,走了。从那天起,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我和她也失联了。
我听着风车的讲述,脑海里浮现了蝴蝶介绍来“星空”拍视频的那位旅游博主,不过,那女孩不像他描述的那样丑,也许她们并不是同一人吧。他说完,抬起眼睛望着我,问,这个秘密清除了,我可以录下一个秘密了吧?
可以,请吧。我起身,打开密室的门,风车快步走了进去,然后关上门。我又坐回到沙发椅上,拿出手账,做好这个秘密的清除记录。手账上显示,“梵高的秘密”已经储存了上百个秘密,几乎每一个来星空咖啡馆的顾客都愿意将自己的秘密存放于此。
我想起很久以前,蝴蝶录制秘密后问我,你为什么要在收存他人的秘密呢?
我为什么要收存他人的秘密呢?蝴蝶的话让我陷入思考。在此之前,我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是在收存秘密,我觉得在咖啡厅设置一个密室,在密室里录制秘密,就是一个游戏。供成年人玩的游戏并不多,我认真地设计了这个游戏,就是想让大家能玩得愉快。自从有了这个游戏,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走进密室,打开保险箱,翻出那些存放秘密的小匣子……那一刻,我会觉得自己比亿万富豪还要富有。富豪拥有的只是可以计数的财富,而我拥有的却是无法计量的情感。秘密是隐藏的情感,压缩的情感,这情感因为不宜公开才会有类似宇宙黑洞一般的引力与能量。我甚至觉得,是秘密把我和星空咖啡馆的顾客们紧密相连起来的。如果没有存放在“梵高的秘密”中的秘密,星空咖啡馆不可能成为他们经常惦念的驿站,而他们也不会成为与我有情感关联的人。
当然,我很感谢一位陌生的顾客,是他,让我动念设计了“梵高的秘密”,他可是催生“梵高的秘密”的人。这个午夜,我突然很挂念他,甚至是想念他,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记得,那是星空咖啡馆开业没几天。店门被推开,进来一位穿一件黑色的机车夹克,戴一顶灰色的棒球帽的男人。他开口,问我店里有什么吃的。我指了指竖在桌上的餐牌,告诉他,只有这些咖啡。我这是一间纯喝咖啡以及发呆的店。他点了一杯摩卡。当我把摩卡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问,这里可以抽烟吗?我说不可以。这里除了发呆,可以聊天吗?他又问。我说,可以啊,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免费陪聊。他笑了,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这个秘密憋得我难受极了。
这个秘密,和我父亲有关。你在小城里,是小城人,也许你听说过我父亲,他是位草根诗人,一年前去世的。他说着,用笃定的眼光望着我。我摇摇头,说,虽然我是小城人,但我是一个离开家乡十几年,不久前才回归的人,对小城里的人和事并不了解。他似乎对我的孤陋寡闻并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了起来。
我母亲年轻时在一个民间歌舞团唱过戏,我父亲是那个歌舞团的领队。母亲在怀上我的时候,得知父亲在老家已经有了一双儿女。她连个招呼都没打,便揣着肚子里还没有长成人形的我,回老家嫁了人。十几年后,我母亲成了寡妇,我辍了学。就在我辍学后的要出门打工的前几天,我们家来了一个男人,我见他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满脸除了鼻子眼睛眉毛外,全是乱蓬蓬的络腮胡子,一点儿也不像个正经人。母亲告诉我说,他是我的生父。我开始是对他有抵触的,但他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无论我态度怎么冷淡,他都笑眯眯地和我找话说。过了几天,我对他态度有了转变,感觉他是一个很有见识的人。他见我愿意和他说话了,便领我去镇上,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和一包书本文具,并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念书。他把我送回家,临行留下厚厚一叠钞票,他说以后每月都会给我寄生活费。有了父亲的供养,我顺利地考上了高中、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家装公司当设计师。两年前,我订婚了,父亲很开心,那年春节前,他打电话说,要从老家过来,和我们一起过年,为我筹备婚礼。可是,他在路上染了病,在元宵节那天,走了。那年清明节,父亲老家的亲人来到我家,将父亲的骨灰接回老家安葬。我请他们捎上我,我想护送父亲最后一程,把他送回家,但我遭到了拒绝。
这次,我来,是我得知,我的堂兄为我父亲建了一座纪念馆。父亲数十年热爱诗歌,生前一直渴望进入诗歌圈,让自己的诗歌得到业内人士,也就是诗歌大咖们的认可。可惜,无论他写诗还是近年做诗歌网刊,始终都籍籍无名。他的名字与他的那首《墓志铭》在网上疯传,是在他去世之后的事。我和堂兄不谋而合,我在父亲去世后,也在网上为他建了一座纪念馆。我从网上收集了网友们给父亲写的悼文、祭文和诗歌评论文章,特意设计了成了一本书,我想把它送给父亲的纪念馆。到了寿州后,我联系堂兄。堂兄见到我很意外。但堂兄对我说但话更令我意外,他说,我父亲告诉他,我父亲早些年就知道我并不是他的孩子。但堂兄也不知道,我父亲处于什么理由,一直对我尽着父亲的责任。那个理由是我父亲的秘密,永生难解了。
他讲完这个故事,把杯中剩下的咖啡喝完,掏出手机扫了扫桌上的支付二维码。他朝我扬了扬手机,说,那六百元,是他支付的保密金。
他走后,我琢磨了两天,设计出了“梵高的秘密”这个游戏。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很成功的设计,因为“梵高的秘密”,星空咖啡馆的生意一直不错,并且,这一年来,我不用吃药也能顺利地入睡了。
我扭头看了一眼密室,风车还在里面诉说自己的秘密。不知他的新秘密是不是与他留在寿州城创业有关。
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凌晨一点,我感到困倦,伏在桌上,枕着自己的肘弯。我看见蝴蝶飞快地奔向我。我想起身去迎她,却像被什么绊住了似的,怎么都站不起来。我忍不住大叫一声:蝴蝶。被自己吵醒的我,张开眼,看见风车站在我身边诧异地望着我。我突然意识到,他无意间成了我秘密的消除者。不过没关系,还有那么多秘密呢,只要活着,人分分秒秒都能制造新的秘密。索性,我也说一说我的秘密。
我是一个顽固的失眠症患者。在回小城之前,我是个西班牙语翻译,在国外工作了十年,十年间,我的足迹遍布了二十多个国家,见识了世界,开足了眼界,但却失去了正常的睡眠。两年前春节,我爷爷病危,我回国。爷爷在弥留之际,还惦记着他的猫。我告诉爷爷,我会照顾好这些猫的。爷爷安葬后,我在爷爷留下的这栋房子里,看着他留下的这十六只孤儿似的猫,心一软,做出了留下来的决定。如果你是星空咖啡馆的常客,你一定见过我爷爷留给我的猫咪们,它们长得很像,都是雪团似的白猫。蝴蝶经常领它们回家,帮它们洗澡。它们很乖,也很怪,咖啡馆的常客中除了蝴蝶,也有不少爱猫人士,他们有的人提出收养某只猫,有的也像蝴蝶一样热心地要领它们去洗澡,但猫猫只认蝴蝶,除了蝴蝶,任何人都甭想靠近它们。蝴蝶说,猫猫们认她,是因为她像猫,她像猫一样有九条命。
蝴蝶说这句话都时候,我盯着她手腕上的伤疤,我认识那种疤痕,那是割腕留下的伤痕,我的右腕上也有类似的一道,只不过,我用一根腕带遮住了它。那道疤是我十八岁那年留下的,那是我高考前,家里发生了变故,我爸因为渎职被抓,我下晚自习时无故被人堵在巷子里狠揍了一顿,过路人报警,我们被带到派出所,我却被那群人诬陷说我拦路抢劫,警察从我书包里搜出一把匕首,我当下就觉得百口莫辩。经过调查,警察没有冤枉我,我经过了一番批评教育后,我被妈妈领回了家。一到家,妈妈就坐在沙发上大哭,边哭边诉说自己的苦命。我躺在房间里,隔墙听着她的哭诉,想到被抓的父亲,和即将到来的毫无希望的高考,也不知怎的,就从书桌上拿起一把瑞士军刀,狠狠地在手腕上割了几道----我是左撇子,受伤的是右手。
那时,我家养了一只猫,事后听我妈说,那晚,猫不停地边搔我的房门,边凄厉地叫。她拿拖鞋作势去打它,它都不为所动,我妈见猫弄出那么大动静我都没开门,就觉得不对,她忙拍我门,我也没有做声,她急了,用钥匙打开了我都房门,一眼看见我躺在床上,身边有一大摊血。她吓得边喊我,边打120急救电话。所以说,我都命是猫救下的。那只猫在我上大学后被爷爷收养了,爷爷后来留给我的那十六只猫都是我救命“恩猫”的子嗣。
风车坐在沙发椅上,听我说完这番话后,笑着说,我保守你今夜说出的秘密,但是周六,我希望能听你和蝴蝶分享一下,属于你们俩的共同的秘密,晚安!
风车说完,起身,拉开门离开了。就像他进门时带进一股清冷的空气一样,他离开时开门,又有一股冷洌的空气窜了进来。我被那股寒意一蛰,清醒得都能捕捉到内心的悸动了。
风车说,想听我和蝴蝶共同的秘密。我承认,此刻,我内心悸动着一个关于蝴蝶的秘密,但我怎么确定,这是不是我和蝴蝶共同的秘密呢?我不能确定。一旦有了不能确定的想法后,内心就会像长满芒草似的刺挠得人很难受。过去,我失眠、狂躁的原因就是因为生活中有太多不确定性。如今,好不容易在星空咖啡馆因“梵高的秘密”而治愈了这毛病,我可不想自己再次犯病。于是,我有点不管不顾地拿出手机,想给胡蝶发个信息。处于静音状态的手机上有了好几个未接电话,我点开看,都是蝴蝶打来的。我忙回拨过去,蝴蝶秒接,我听到她气势汹汹地问:你在哪儿?怎么不在家!猫咪洗干净了想回家,我就抱它们回家了,打开门,你却不在!
我突然笑了起来,因为我无比笃定,周六,风车肯定能听到他想听的秘密了。而我也很期待听到麦子、鸢尾和樱花的秘密,我知道,他们都是蝴蝶最好的朋友,而我,总是对蝴蝶的朋友格外优待,现在,我意识到,也许我那是爱屋及乌,唔,这也是个秘密哦。
我飞快地起身,关上灯,锁了门,飞奔进被路灯染亮的夜,我顾不上抬头看星空,我只留意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