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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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连树下
李 莉
采药十八了,脸儿芍花般粉扑扑,腰儿杨柳样细又软,轻飘飘地走过去,村里的小伙不仅眼直直的,鼻子还深深吸溜,都说她身上自带一种香气,不像雪花膏的香,不像衣服上的皂角香,是啥香呢?
“采药,你搽的啥啊?香!”
“病了你就知道了!”
“为啥?”
“病了喝几服药,你也香!”
“药咋能香呀?”
“药才香呢!”
采药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拿手的是中医。早年他可是私塾里先生引以为傲的好学生,因为成分不好被“斗争”了,幸亏他中医理论学的和《论语》一样好,把村长已经准备后事的老娘给救活了,于是他堂而皇之地告别“斗争”生活,成为了一位光荣的为劳动人民服务的医生。
病人一进门,便看到医生白面微须,专注地埋头于面前那部厚厚的《本草纲目》,上面被标注的密密麻麻,红的蓝的黑的种种颜色都有,旁边摆着整整三大本笔记。病人开口喊声“大夫”,他才抬起头,微笑着请人坐下。
“咋了?”
“大夫,我难受…”
“别急,我先说说看,你听对不对啊”。
于是一二三说了几桩情形,病人称奇,连连点头说是。
大笔一挥:“让采药给你抓去。”
拿了方子,病人还想再号个脉。
“用不着,放心,一剂见效。”
病人不信啊,就看了一眼,这就结束了?嚷嚷着大夫太草率了,他只笑而不言,继续看他的大厚书。
病人将信将疑拿药回去,谁知真像他说的,一剂下去,病好了。众人称奇,口口相传,后有人送来一副感谢锦旗,高挂堂前,上写:悬壶双奇目,济世一丹心。
因为腿脚落下点残疾,采药大了以后,他只开开方子,倒腾药材都是采药的事情,她爱摆弄这些药材,觉得每一种味道都闻之可亲。芍药、牡丹、桔梗这些家常用的药材多香啊,就是那苦出名的黄连,开起花来,也是有着淡淡的香味。她天天闻药、抓药、煎药、试药。
“采药,黄连不能天天试啊,书上说了这是苦寒之物,久服无益。”
一个白眼丢过去。
“书上的我背了的,可我就是想知道下真正的滋味。”
“哈哈,小采药想当女神农尝百草呀。这些都是古人琢磨透了的,不会错。”
“药是自己喝的,好不好自己知道,古人可不是万能的。”
爷俩都有理。
采药爹天天忙得很,是因为医术高吗?或许是。奇的是,来看病年轻小伙子越来越多了。来的最勤的,是大全。
大全的爹在一次和其他村争夺地界的“武斗”中,被流弹击中,光荣了。大全继承爹的饶勇善战,年纪轻轻就当上村里的民兵营长。
一日傍晚,大全又雄赳赳气昂昂地迈进赤脚医生的店里。
“大全,又咋了?”
“叔,我老是出虚汗。”
“面色红润,中气十足,没一点毛病呀。”
“我老是淌汗,咋没毛病?”
“这么热的天还罩着件中山装,你不淌汗谁淌汗?”
“呃,呃,我心里老烧得慌,火大。”
“别老想着熊人火就不大了。”
“我手下那帮小子,一天不熊就上房揭瓦。”
“没病,不用吃药。”
“叔,开点甘草润润喉也行,叔,叔…”
“给你给你,吵得我头疼!”
大全得了珍宝一样,喜滋滋地应着,正步跑到采药面前,整整了衣服,双手递上药方,采药接过去,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只顾忙着,大全再无刚才的大嗓门,斯斯文文轻声轻气地絮叨着:
“采药,哎,采药!”
“……”
“我这件衣服咋样?昨天进城买的,城里最流行的样式!”
采药抬起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是好,可穿着这,热不说了,怎么看和你这杆土枪也不配。”
“采药,哪天我教你打打靶吧,我的枪法,那叫一个准!”
“采药,你天天去黄连树下,是想集齐七颗黄连花还是黄连果?真的能治百病?回来我一枪一个,省的你天天瞅呀盼呀的!”
采药狠狠瞪他一眼。
“你敢!真有报应的,到时你真哪里不舒服,别怪我没告诉你!”
“好好,不是想给采药女神医做实验嘛。一会一起去树底下?快到你去的时间了。”
“今天有事,不去了!”扔给他一小包药,转身往里屋去了。
“哎,那明天去不去,哎,哎……”
采药天天都会去村口的黄连树下,不知是真的等着集齐七颗黄连果,还是等着听柱子吹的唢呐。
村口有三棵黄连树。最大的据说有五百多年了,依旧郁郁葱葱精精神神,树干粗得三个大男人手拉手都合抱不过来,边上还有两棵,也都有三百多年,人人都尊为神树,方圆几十里的人都会来拜求祈愿。自古便传说集齐七颗黄连果,就能包治百病,但不能折其枝叶摘其花果,否则便会有祸事上身。说来也奇,鸟儿都不在树上筑巢栖息,人们更是只敢捡拾掉落在地的花果入药。更奇的是,黄连树虽枝叶繁茂,但开的花极少,果子更是罕见。村民都像护着老人一样护着它们,别提去折一枝一叶了,连有调皮孩子想爬树都会好好挨顿熊。
柱子每天傍晚都会在最老的那棵树下吹唢呐,一吹就忘了时间,听的人也忘了时间。
柱子唢呐吹的好。吹《百鸟朝凤》时宛如林中众鸟齐聚,经常引得鸟儿飞来,在黄连树上细语呢喃做着合唱,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柱子为啥吹的这样好呢?人都说那里面有他自己的故事呀。
他爹娘死得早,留下年幼的他和奶奶两人相依为命,奶奶身体不好,眼睛看不清东西,要常年吃药治病看眼睛,他种地之余靠着吹吹唢呐,钓钓鱼挣些钱度日。
吹累了,柱子爱找采药搭个话。
“好听不?”
“这一遍吹得比上一遍强些吧?”
“今天我又新学了一个。”
大多时候是柱子说,采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头低垂着,好像在专注地寻找黄连果。
“采药,知道我为啥爱在这树下吹吗?”
采药还是自顾自低头认真寻着,没听见似的。
“我这是应了那句老话,黄连树下吹唢呐——苦中作乐,哈哈!”
他说的多了,采药又会催他:
“再吹会,今天没吹《哭调》呢!”
调一起,采药就好像又回到三年前。
采药娘三年前没的。办丧事时,是柱子吹的唢呐。众人听得长吁短叹眼泪汪汪,采药听得肝肠寸断哭的拉不起来,从那时起,一段时间不听他的唢呐,采药就像三魂丢了两魄。
“别老听《哭调》了,听《抬花轿》,这我最拿手呢,我天天练,等我娶你过门时,不让别人当唢呐手,我自己吹给你听!”
采药脸红红的,不知是晚霞染的还是盛开的红芍药照的。
“我看你是做梦看戏吧,”
“啥?”
“想的美呗!”
采药笑着跑走了,身后唢呐声震天响起。
柱子钓鱼的手段也高,尤爱早钓,他用一只废轮胎自制了一条“皮划艇”,每天一大早一人一艇一鱼竿,在涡河正中心垂钓,成为一道别样的风景。他有两不钓:肚里有籽的母鱼不钓,没有长成的小鱼不钓。他竿竿不走空,却不贪多,小水桶一装满,立即收竿,卖的钱刚好够维持奶奶每天吃药的开销。
这天,他照例拎了两条三斤左右的草鱼送到采药家,没成想门还没进,就被大全堵住了。
“天天往人家里跑,每次都拿着鱼,想干啥?”
“采药叔为俺奶治病费心出力,给两条鱼不应该?”
“呃呃,那也不用天天给吧?”
“知恩图报犯法了?”
“鱼是河里的,河是公家的,随便捕就犯法,得没收!”
“你凭啥!”
“就凭这!”大全用力把背在右肩上的的步枪正了正。
“有枪咋了?”柱子恼了,重重的喘着粗气,“哗”的一声,扯开小褂,露出结实的肌肉,指着自己的胸口,“来,来,朝这打!”
采药爹和采药都冲了出来,采药爹一瘸一拐地把大全拽到一边,佯作恼怒地吵他:“少在我这耍横,当心我揍你!”又过去帮柱子整理好衣服:“这像什么话?这样吧,鱼我没收了,让采药熬成鱼汤,各家送点,大家都有份!”
两人哑口无言,悻悻地怒目对视。采药从柱子手中拽过鱼儿,小声说道:“熬好我给奶奶送一碗去。”说完,没有看大全,自顾自回屋处理鱼去。大全狠狠瞪了柱子一眼,气鼓鼓地走了。
采药爹咳了一声,轻轻对柱子说:“孩子,你心意我领了,知道你不容易,以后多在家照顾你奶奶,打的鱼自己留着吧,别往我们这送了。”没等柱子开口,转身急步进了屋。
柱子楞了一会,缓缓走开。
鱼汤的香味让人垂涎三尺,采药先盛了一小锅,小心地撒了点芫荽,就要端给柱子的奶奶喝,采药爹让她等一下。
“慌啥呢,自己的爹还没喝呢,先给别人端去。”
“锅里还有好多呢,没人动呢。”
“先放下,我有话对你说。采药,柱子是个好孩子,我不是嫌贫爱富,可家有三升粮,不做吹手王,过去这些是下九流的行当。你别急,我知道现在是新社会,我并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但你娘已经走了,我也慢慢老了,快成了你的负担啦,我就你一个女儿,你只有过上好日子,我这心才能放得下。”
采药慢慢地坐了下来,闷闷想了一会,回了一句:“黄连苦不苦,喝了才知道,日子好不好,过了才知道。”
说完,不再出门送鱼汤,回到自己房间里关上门,留下采药爹一个人默默地望着鱼汤冒出的轻烟,若有所思。
日子一天天过去,柱子还是隔三岔五地送鱼去采药家,每次都悄悄放在门口,采药也还去听唢呐,每次离得远远的,两人不再说话,一个吹一个听。只是好久没看到大全的身影了。
转眼已暮秋,这天下午,采药和爹又在争论着药材的品性,“啪”的一下,柜台上应声而落一个小小的纸袋,大全笑的如日头般灿烂,一口白牙格外惹眼。
“采药,看看袋里是啥?你最想要的!”
采药疑惑地打开,却见袋子里赫然是褐色的黄连果,一数,不多不少,正好七颗。
“你买的?”
“哪呀,咱们老树上的!”
两人都大吃一惊,采药爹急道:“可不敢用枪打果子啊!”
“我知道纪律,当然不会用公家的子弹打啊,”大全不好意思摸摸头,笑道:“从小我就打弹弓打的好,这段时间我天天练,天天在老树下瞄准,终于凑齐了七颗。”
“你可闯祸了!”
采药爹说完,拉着大全就向外走。
“干啥啊,叔?”
“赶紧去老树下,磕头道歉!”
大全一听,不愿意了,“我可不信这一套!现在可不是旧社会,不能再封建迷信了。”
“这不是迷信,到啥时候该敬的还得敬着!而且,这树几百年了,活到现在可不容易,可不敢随意破坏呀,你打下这些果子,没少伤枝叶吧?嗯?”
大全不吭了,这是事实,用弹弓打果子,确实打折了不少树枝,打落了不少树叶。大全知道村里人都宝贝老树们,就专瞅没人的时候打,费了不少时日,结果,还是挨批了。不过他毕竟年轻,趁着采药爹一个不留神,甩开手麻溜跑开了。
“这孩子……”
谁料晚上大全娘急着赶来了,“他叔,快去看看大全,肚子疼的起不来,今天没吃啥坏东西呀!”
采药爹赶紧吩咐采药:“快按我下午给你说的那几样抓了熬出来。”说完,和大全娘低声说了几句,大全娘大惊失色,颤声说:“这小兔崽子,我先去磕头拜一拜,等他能起来了,我再押着他去!”
最终大全到底去没去黄连树下磕头赔罪,采药不知道,只知道药一喝下去就出了许多汗,肚疼也减轻了许多;只知道从此后,大全经过黄连树下时不再敢嘻嘻哈哈,遇见有孩子要在树皮上刻刻画画,便会喝止;只知道爹用大全打下的黄连果,又掺了许多药材,配制了药丸,熬制了药膏,内服加外敷,真的治好了柱子奶奶的眼病。
从此后,柱子每天会多钓一桶鱼,一分为二,一半给采药家,一半给大全家。大全退给他无数次,柱子又送了过去,只瓮声瓮气地说:“要是犯法我去坐牢,你啥都不知道,只知道这是我给婶子的!”时间久了,拗不过他,大全也就随他去了,但还是不好好搭理他,尤其在采药家门口碰见他时,更是脸冷冷的,不过架倒是不再吵了,枪也不再硬邦邦的故意亮给他看。
大全娘不管他们两个如何,每次柱子送鱼来时,她要么塞给他几个刚做的玉米面饼,或是一小袋新摘的黄瓜,要么就是一小碗炖的烂烂的肥肉片。
“听婶的,拿着,给奶奶补补。”
“唉,谢谢婶,你是我亲婶。”
日子恢复了往日的美好平静,可安宁的日子总是不长久。
村里要修路了,黄连树正好挡住了修路的进程,村民们提心吊胆,难道护佑他们这么多年的老树就要承受灭顶之灾吗?
这一天,一队人来砍树,得知消息,全村人都拿着锄头、镰刀、扁担涌到老树下,就连柱子奶奶也抓了根擀面杖挤到队伍前面。
来人领头的是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话声音不高,却很有分量:“政府修路是为了咱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谁挡着不让砍树不让修路,就是和政府作对,和老百姓为敌!”
众人一听,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喊着,吵着,谁是老百姓,我们就是老百姓。政府是谁家的,政府就是老百姓当家的。没有老树们的保佑,谁的日子能过好。谁敢砍树,谁敢砍我们就敢砍谁。
干部一看场面失了控,擦擦汗,指着大全说:“你还是民兵营长吗?啊?这个时候,还不快维持秩序!”
大全不慌不忙地笑笑:“我知道自己是干啥的,我就是在好好保护村里财物的安全啊,这几棵是村里的宝贝疙瘩,我不正在好好保护好它们哪?”
“你!我要向上级汇报,撤你的职!”
柱子奶奶上前把大全挡在身后,用擀面杖指着干部的鼻子:“我这个老太太的眼就是神树保佑才治好的,谁敢动它们一片叶子,我和谁拼命!”
她一带头,大家全都攥紧了手里的家伙,围了上来,把干部围在中间,他一动没敢动,只急急催促随行的人赶紧动手。来的人都是四乡八邻的,谁没拜过这百年的古树,谁没听过这动人的传说,只是虚应着,没人敢动真格的,一时局面僵持住了。
这时,柱子拿出来一张大纸,递给干部,“这是我们全村的人请愿书,还有我们每个人盖的手印,请帮我们上交,千万不能砍我们这些树啊!”
干部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个台阶下了,赶紧接过来。
采药爹在采药的帮助下,一拐一拐地刚走来,看了这一幕,赞许地看了看柱子,小心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破旧的小本本,说:“这是我这么多年对这几棵树进行的考证资料,也请一起上交。这些古树太宝贵了,既有纪念意义又有药用价值,急需好好保护呀,保护好了,可算的上是政府的一大功啊!”
干部一听,高兴起来,“行,政府就是为老百姓办实事的,放心吧,我一定反映上去。”带了两份材料后,干部准备先回城里汇报,临走给几个人耳语了几句,他走后,砍树的人便用竹席搭了几处临时落脚地,村里人也不甘示弱,拿席子的拿席子,扛被子的扛被子,把黄连树团团围了起来,大全把青壮劳力集合一起,点了名,六个人一班,三班倒轮流值班,双方安营扎寨,就这样继续对峙着。
谁成想两军对垒一转眼就是一个多月。村里的老人妇女们负责送饭,都是乡里乡亲的,有好吃的也顺便给对方的阵营里送点;对方有时候弄点好酒,也叫这边值班的一起喝点。有一回大全和柱子一起喝倒了他们一大片,趁着酒意,大家跟着柱子的唢呐又是唱又是跳的,真像在开联欢会一样。采药送醒酒汤时,看到柱子和大全两个人,头靠着头,胳膊搭着胳膊,一口一个兄弟一口一个哥的,那叫一个亲密无间,采药虽哭笑不得,但这时心里却有点期盼,干脆就这样一直守下去也不坏。
第四十天,通知下来了,树不砍了,路在这拐个弯。
同时下来的还有大全的撤职决定。
柱子带着乡亲们要去城里闹,大全拦住他们,轻松地取下枪交给来人,转身对柱子说:“兄弟,以后我就跟着你学唢呐了,咱们组个唢呐队,我要当队长!”
“听你的!”
又是一年,黄连树依然绿荫如盖,大全的唢呐已经学的非常好了,天天和柱子一起在黄连树下共同练习。采药依然天天去听,可却在心里犯了愁,谁吹的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