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孤岛

浏览量:1134 | 上架时间:2023-04-15

穿越孤岛

陈巨飞

 

 

努阿坦布岛

 

你听说过努阿坦布岛吗?肯定没有。我之前也没听说过。壬寅年腊月二十九日凌晨,我在皖南的一个乡村查到了这个地方。努阿坦布岛属于所罗门群岛,是南太平洋上一座孤独的小岛。据说由于海平面上升等原因,这座小岛将有可能在地球上消失。

这个地方属于“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却在李卓一篇新写的小说里被反复提起。南方过小年那天,作家李卓给我发来一个短篇,说,“得空看我新写的,再给我提意见。”

故事发生在所罗门群岛的首都霍尼亚拉,而李卓的故乡在湖南岳阳一个叫青田的“大地方”。我对李卓作品的印象,之前还停留在他对故乡青田进行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或《米格尔大街》式的抒写。读完此篇,我颇为惊异,不知他为何会有如此大的转变。后来,李卓坦言,鲁院归来后,他尝试挣脱自己的写作根据地,打破依靠生活经验取材的桎梏,将视野投向更宽阔的远方。

我和李卓是鲁迅文学院四十二届高研班的同学,我是“淮军”,他是“湘军”。同时,我们还是本届高研班著名文学沙龙——507茶话会的缔造者。507是鲁院五楼西边的一间宿舍,大家基本上把它当做《福楼拜家的星期天》中那个赫赫有名的据点。李卓是507宿舍的宿主,又主动承担茶饮之开销,所以他相当于芍药居的福楼拜。

早在十几年前,我就有去鲁院学习的憧憬。这种感觉类似于我老家匡冲的人对于大海的期待——在大别山深处的匡冲,哪怕站在最高的山顶,一眼望去,除了山还是山。后来我在北京漂泊几年,因工作原因数次拜访鲁院,一直对文学馆路45号情有独钟。那时,我曾写下一句诗,“如果坐马车去芍药居,送信的人/就不会消失于地铁”,以此致敬鲁院,相当于大别山上的一棵草向一座庄严的海岛致敬。

 

无兄弟不篮球

 

无文学不姐妹,无兄弟不篮球。我们中的大多数是在现代文学馆的篮球场上混熟的。由于当时北京出行政策等原因,我们报到的时间也不同,分为四批(还有几位同学最终未能成行),我算第二批。在宿舍隔离期间,除本职编务工作外,我都在做一本考古方面图书的文学润色事宜。也许是长久地与墓葬、遗址等打交道,我时常梦见逝去的人,经常在梦中惊醒。所以,甫一出关,我就直奔篮球场,与芍药居的阳光亲密接触。

此时正值北京深秋,银杏有了黄金的质地,梧桐开始给大地写信。我穿过鲁院门口的树林,像是走进一幅印象派油画。绕过一株雪松,先和茅盾打一个招呼;转到了湖边,正遇到老舍、曹禺、叶圣陶在聊天。老舍执手杖,随意地靠在椅子上;叶圣陶着长衫,持一把折扇;曹禺西装革履地站在背后,留出一个可供合影的位置。后来,这个位置被来自洛阳的王小朋占领,在鲁四二的班级纪念册上,他和三位大师盘踞其中,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我们看过照片后有一个大胆的提议——等小朋百年之后,就按照这个造型给他做个雕塑留在这里,三位大师变成四位大师,这一组雕塑的名字就叫“淘宝老王”。小朋连连称好,只是有两点意见,一是自己照片中的表情略显拘谨,二是排名有点靠后了。

但那时,小朋刚投进一个三分,表情相当自信,颇有进NBA名人堂的架势。随后,他想来个梅开二度,忽见一人大鹏展翅,直接没收了篮球,将其玩弄于掌中。这名身长八尺的大汉就是内蒙古诗人梁双全,本名浩斯宝力高,是篮球队的队长。由于他成熟稳重加沉默寡言,一度被当作文学馆的安全保卫部部长。梁部长的搭档是回族作家冶生福,来自青海,会唱“花儿”,他在篮下和“花儿”的歌词一样,“扑棱棱”“哗啦啦”不停,人送雅称“篮板王”。和生福形成明显对比的是嘉兴小伙蒋话,他在场上游手好闲,属于散步式打球。

我在场边观察着这一群活蹦乱跳的同学,并没有想到他们会出现在我的小文中。人群中我只认识陕西诗人李东,前几年我们在山东东营黄河口诗会见过。那个诗会女诗人众多,李东人帅诗好,一直在指导她们,我们一直没有机会深入交流。李东这几年作品屡见大刊,与他在场上屡投不中的表现截然不同。最年轻的得分后卫周于旸既能玩转篮球,也能玩弄小说,他和李卓并称“投手”——周于旸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在鲁院学习期间连着投进七个三分球,我却郑重地告诫他:“每当你觉得想要炫耀球技的时候,你要记住,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所拥有的狗屎运。”

 

615宿舍

 

从窗子到门七步,从门到窗子七步,可惜我不会七步成诗。我只会五音不全,但在鲁四二学员中,我最具流浪歌手气质,因为我有一扇朝北的窗,可以望见星斗。待在这么有诗意的地方,一前一后的隔离生活也没那么无聊,就是有点冷。

刚来那会儿,每天七点左右,我蜷缩在被窝里,听到送餐车轰隆隆的声音,知道有人来投喂了。没想到成年之后还能过饭来张口的日子,在此特别感谢鲁院师长和后勤人员对我们的悉心照料。鲁院的面食是一绝,致使我学成归来时,成功增重十斤,原来前辈们说的在鲁院学习得到很大提升,指的是体重。

有人戏称我们是鲁院腾讯会议班,所以我的大部分课程也是在615上的。615既是我的宿舍,也是我的教室。

翻开615的留言册,看到李荣茂、张二棍、童作焉等人的留言,看来这里盛产诗人。临别之时,我也在留言册上写了一段话,但当时可乐喝得有点多,至于写了什么,我全忘了。如果写得好,就算可乐的功效,一瓶可乐诗百篇;如果写得不好,也不代表我真实水平。

 

勃朗特三姐妹

 

梁部长在鲁院的得意之作不在于诗歌,他用蒙语创作,就算写出了《荷马史诗》,我们一个字也不认识;也不在于他的沉浸式《鸿雁》演唱,尽管他在六楼引吭高歌的时候,鲁四二的学员倾巢而出给他加油。他在鲁院收了一个高徒,是篮球队里唯一的一名女队员——来自保定的儿童文学作家贾为。梁队竟然教会了贾为三步投篮——奥尼尔曾说过,教女生三步篮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贾为和她的老师一样,嗓音也好,恍如天籁,一唱起《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刚起个头,蒋话就泪水涟涟,猛灌自己一大杯可乐。鲁院是不允许喝酒的,所以我们用可乐代替。其实可乐喝多了也会醉,蒋话可以证明。他记忆力超群,不会不记得他醉可乐后飘逸的状态,简直和在球场上散步的他判若两人。

在贾为加入507茶话会之前,507已有两位女会员,一位是刘威,湘妹子,以发言犀利而著称,我们跟着李卓叫她威姐。茶话会大多是作品研讨会,其实更准确地说,是文学批斗大会。建会巨业伊始,我和小朋、李卓定下基调,就要刀刀见血,直击痛点,否则搞成相互吹捧大会,就没意思了。威姐是专业编辑和成熟作家,读得认真,评得细致,谈得真诚,批得“到卫”——好几次把作者批得躲到卫生间不敢出来。小朋劝威姐稍微收一收,批评对象老是待在卫生间,虽说到位,但也倒味,这样文本就成批评的孤岛了——小朋对气味非常敏感,他认为小说要有烟火气和人情味,从他的《黄梅路鱼铺简史》就可以闻得出。威姐粉面含春威不露,说,我已经很克制了!

这也是我一直不敢拿出自己小说参与研讨的原因。但小朋、于旸、生福、蒋话、李卓文正不怕威姐批,所以他们的收获就比我大得多。有人唱白脸,就有人唱红脸。另一位女会员常笑予就经常唱红脸。她来自哈尔滨,出生于儿童文学世家,腿比院门口的玉兰树还要长。她说搞文学的人心理都很脆弱,都有一颗儿童般幼小的心灵,所以要适当鼓励。等常笑予发言的时候,苦主就会从卫生间跑出来,重拾生活的信心。

她们生机勃发,开朗乐观,特立独行,简称勃朗特三姐妹;她们是507茶话会的女嘉宾,又称“茶话女”。

 

 

几十人在院里过集体生活,也不能外出,我们都少了很多不必要的干扰。一个月过去,问题来了,除贵州作家冉小江外,男同学显得人胖毛长,得理发了。

班主任叶老师联系外面的造型师,让他来给大家理发。造型师问我们有多少头?答曰,除去女生和一个不用理发的男生,估计有十几头。造型师嫌人头太少,不愿来。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际,唐山作家刘云芳站了出来,说她来试试。

云芳手艺不错,关键还不收钱。她的宿舍不仅是教室,而且还成了理发室。我去理发的时候,她大吃一惊,说你也要理发?我说再优秀的诗人也是人,也要理发的。她说,你不是要植发吗?我没这技术。

 

 

 

穿越孤岛

 

此时此刻,在长沙贺龙体育馆附近,蒋话穿越大半个中国见到了李卓。这几乎是鲁四二毕业后的第一次聚首。

而在去年12月,李卓跟蒋话聊过一次,说鲁院其实像一个孤岛,我们是一群漂流到岛上的人。“因为在孤岛上,所以日常不被关注的事物,都可能会成为我们珍视的东西。”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想起这段聊天。但我可以确定,他们今晚喝的肯定不是可乐。

鲁院是孤岛,507也是孤岛,甚至我们每个人都是孤岛。原以为,一个个孤岛聚集在一起就会变成群岛或新大陆,其实不然,我们在一起,只会造就更大的一座孤岛。

终于,我们从一群人的孤岛回到一个人的孤岛。结业后,我们踏上行程,浩斯宝力高回到草原,常笑予回到冰城,小朋回到十三朝古都。有的回到邮票大小的故乡,有的回到相爱相杀的他乡,有的收获了一个满意的答案,有的领回了一大堆疑惑。我在结业典礼上说,我们都会回到一张寂寥而广阔的书桌,重新出发,在一粒粒汉字前找到自我。

这么看来,汉字也是一粒粒孤岛。当它们以不同的形态集合到一起,形成一篇文章,里面的喜怒哀乐,确实是个人的而不是群体的。

鲁院归来后,我一直在想我收获了什么?是参加了中国文学盛典?鲁迅文学奖之夜?是听到了曹文轩、李洱等大咖的讲座?是得到了李少君、徐则臣等老师的指导?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说是古时候,山东某地农民家的母猪生了一个白猪,农民非常惊奇,以为天降祥瑞,要献给皇上;可他走到济南府后就回去了。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外面到处都是白猪。

这个农民收获了什么?他和我一样,是长了见识。说得洋气一点,是开阔了视野。我的眼光,一直停留在地球上的匡冲,李卓则把视角放在大地方青田。不过,他现在已经漂流到了遥远的努阿坦布岛。周于旸走得更远,他在云顶操纵想象的吊车,通过一块玉米地穿越了地球孤岛,抵达象人星,他的志向是“跨越整个星系,去宇宙另一端的陌生星球当一个外星人”。

如果以上真的发生,我可以选择继续留在孤岛,就像李卓小说《努阿坦布岛葬礼》中的老皮特的父亲一样,说,“你们走吧,别恨我。”请大家相信,哪怕是岛上最后一个人,他也不会孤独。当这些远行者回望故乡时,他还在那里喝着可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感谢这一段短暂而美妙的时光,感谢这一群招摇过海的人。他们,有的给我递来一根杠杆,有的给我一声棒喝,有的给我忘情水,有的给我布洛芬。有的只是拍一拍我的肩膀,让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完成了孤岛穿越,已经足够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