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粮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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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粮站
宋 卉
立夏日,我们在弟弟的栢雅园林吃了晚饭,走出园子,准备返城。
因为疫情,311国道上少了大货车的轰鸣,偶有小汽车一闪而过,车灯的余光照出花海大世界入口处拱门的影子。拱门以南,怀柴路黑黢黢的,向前伸展。夜幕低垂,一弯新月悬在西南天空,北斗柄指东南。一天星星低低地坠着,仿佛伸出手就能摘下来一颗。
回头北望涡河方向,田野呈神秘的紫蓝色,时间刹那间凝滞,思绪回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彼时,十八里区粮站就坐落在这个位置。父亲从部队工厂转业回来,在亳州一中后勤部和十八里区粮站两个单位之间,选择了后者。他给我爷说,饿怕了,在粮站工作不愁吃的。
我年幼时,父亲正是好年纪。我坐在他自行车的前梁上,早上从宋菜园来到粮站。高高的围墙里,青砖青瓦的大仓房被满地野草淹没了。宋菜园那些四处割草的大人孩子,挎着篮子跑断腿,也只能割到一些低矮、干枯、扎手的老牛拽、萋萋芽或者酸模棵,而这大院里的草多深啊,又高又密,又青又嫩,割下来运回家,我家的牛和羊连冬天都不愁吃了。
父亲欻欻地割草,院子里弥散着青草汁的芳香。直到暮色四合,银河倒挂在中天,我们把割下的青草晾满院子,在紫蓝色的夜幕里,骑上车子回家……
四十年过去,曾经的粮站、煤栈、加油站依次在这片地方出现,又依次从这片地方消失。四十年前父亲在这里割草拓荒,如今,弟弟在这里建大棚培育盆景,冥冥之中,仿佛是天意。
十八里粮站一直都在,只是从这里迁到了集西。父亲见证了粮站辉煌的二十年,却没料到上世纪末粮企已近穷途末路。他于1994年送我妹和我弟去上了粮校,让他们子承父业进粮站工作。我们姐弟都怕父亲,弟弟和妹妹自然不敢违背。此后多年,粮站日趋没落,他们依然循规蹈矩地工作。弟弟从粮管员做到分站经理,一心扑在工作上,在粮站的起起落落中浮沉,荒废了青春,蹉跎了小半生的岁月(等人到中年,弟弟才想着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他喜欢园艺,就在这里租了几亩地,业余做了个盆景园)。
父亲逝于2006年夏天。那段时间,我刚经历了乡镇事业单位机构改革,在镇里待岗一年后,考进一所村小当老师;弟弟妹妹也经历了企业改制,一起下岗。事关子女前途命运,再没有谁比我父亲更受煎熬。他从没说起过对我们择业的看法,但他一定会懊悔让弟弟妹妹上粮校、进粮站工作。
父亲患有风湿性心脏病。那时候,母亲已提前退休,把家搬到粮站,专心照顾父亲。我们姐弟都已成家,各过各的日子。那个夏天,父亲院子里的无花果结了很多,葡萄架上则只挂了一串葡萄,果粒稀少、青瘦。母亲把我们喊回去,说父亲怕是不行了。晚饭时,我跪在父亲身边,喂他吃了很多饭。庆幸父亲病好了能吃了时,却不知那是回光返照。父亲于夜半时呼出最后一口气,再也没能醒来。我匍匐在他床头,一声长哭噎在喉咙,瞬间晕厥……
那以后,我常常在梦里见到父亲,他一直穿着那身藏青色中山装,头发花白,面带微笑,只慈爱地望着我,从来不说一句话。
母亲说,我是跟父亲一起生活时间最长的孩子,想想也是。父亲刚转业回来时,我们住在宋菜园的家里。他带我在老粮站割草时我也刚有记忆。另一次记忆,是个冬天,我们从十八里回家。他穿军大衣,骑着那辆老凤凰,我侧身坐在前梁上。天开始下雪,风卷着大片的雪花打着旋砸在我们脸上。过了急三道河上的桥,我们就到家了。上桥的路却太难骑。他让我反身坐,用大衣把我裹在怀里避风雪。他奋力蹬车上坡,到家时,我热出了汗,他湿透了衣衫……
在老家的小学读书到四年级,我转学到了十八里。那时家里再多出三五个人干活也闲不住,母亲特别需要我给她提手垫脚,她却说我身小力薄,不是干活的料。从那时起,我成了家里四个孩子中唯一能跟着父亲去镇上生活、又能一星期不干农活的人。
十八里粮站是个大站,那时已有四座千吨级粮仓。几十间职工宿舍建在大院东北角。红砖红瓦,红色廊柱撑起宽大的房檐。我跟父亲住在西头的耳房里,耳房多出一个套间,我住在里面,父亲住在外面。大院全里是水泥地,建有高高的水塔,吃的用的都是自来水。起初我跟父亲一起吃食堂。食堂师傅大龙是个好厨子,即便是黄瓜腌辣椒、青菜炒豆芽,他也能做出令人垂涎的味道来。在粮站不甚忙碌的季节,傍晚,父亲搬出小饭桌,从食堂打来饭菜,我摆好两个小板凳,我们坐在院子里吃饭。眼前是空旷的大院儿,夕阳洒在水泥地板上,饭菜的香味就在空气里弥散了。
虽然朝夕相处,但父亲严肃,不苟言笑,我很怕他,不敢抬着头跟他说话。他对我要求严格,嘱咐我地要常扫,床铺整齐,洗好的衣服要叠起来,吃饭时嘴巴不许发出声音,进出要随手关门,休息时要及时关灯,用水用电要懂得节约,虽然是公家的……我会默默地记下,一条条照做,仍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父亲军人出身,为人态度严谨,做事恪守本分,虽为一站之长,却是两袖清风。我同学都看不惯,说,你爸不行,看人家李站长,天天有人送礼,一间屋子存烟酒,都塞不下。我那时很自卑,觉得父亲真没本事。
粮站在大院的西边扩建仓房,河南建筑商老焦想承包工程,抱着一台南京牌彩电来找父亲。没说几句话,父亲把他连同电视机推了出去,说,出门干生意不容易,办事归办事,东西不能收。工程交给老焦,他完成得很好,后来跟我父亲也成了至交。
每年麦收后,农民以粮代税,向粮站交公粮。粮站再把粮食分配给吃商品粮的人。交公粮是有期限要求的,交迟了可能会被罚款。公粮交到区里的粮站。一到午收季节,天不亮,农民们就用架子车、拖拉机拉着一袋袋小麦,从远远近近的村子聚集到粮站来,在仓库门口排队,队伍能绵延几里路,等待验质、过筛、过磅,送进粮仓。
午收是粮站最忙的时候,一忙,父亲就把我忘了。那天放了早学回家,他竟没有给我做饭。很怕耽误中午上学,我跑到仓库去找父亲。父亲正忙着,满头的汗,看见我,愣了一下,说,噫,忘了做饭了。我扭身就往回走,也不理他。他见我赌气,也不吭声,一只大脚从我身后踹过来,我扑倒在地,不敢哭出来,饿着肚子去了学校。
午收时的父亲是卑微的,有时维持秩序,现场仍然混乱;有时当验质员,戴上草帽,拿了钢钎去验质。他把拇指粗的钎子插进粮食口袋深处,抽出,把钎子凹槽里的麦粒倒在手里,看一眼就能判断杂质的比例;用手捻搓麦粒,再捏一粒用牙去嗑,估摸小麦水分的大小。合格的小麦,过筛过磅,当场交掉,换一张票据,主人轻轻松松拿回家。水分大、不合格的麦子,摊在路边再晾晒,交粮人就躲在车子小小的凉影里,蹲着或躺着等待。
我姥的村子属于十八里区,老家宋菜园也属于。交公粮时,叔伯、亲戚、邻居,包括邻村的人们,都寄希望于我父亲,想验质过关,想早点交掉。可我父亲总是不近人情:“你早交了,就得有人晚交;你粮食有杂质、水分大,一仓库的粮食就都得跟着倒霉。我那有茶有饭有板凳,一时交不掉就先等着,咱不能不守规矩……”惹得亲友邻居悻悻然而归。
我四叔脾气怪,或许他是在人前夸了海口,或是受人口舌,认为有个当站长的哥,交公粮这样的小事不至于作难。可是,一次不如意他能忍,第二年不如意他就恼,年年都失望,他彻底愤怒了。交公粮时再不踏进我跟父亲的小屋,回到宋菜园,跟邻居一起骂我父亲死相,朝我母亲骂骂咧咧使性子:“他是党员咋的?是党员就不认亲哥弟兄们了?是党员死了就不埋在宋菜园了?”
四叔最终还是跟我父亲翻了脸,誓死不相往来。
父亲更关心的是那一仓仓粮食。尽管有保管员负责,他还是不放心,每有雨来,别人往屋里跑,他总往外跑,手持竹竿,去把仓库的每一扇窗户扣好。检查完一遍,他踱着步从风雨中归来,像刚刚绕土地一圈、底气十足的老地主。
兄弟反目二十年,父亲在身体一日不胜一日时,念叨想四弟。四叔在五叔和堂哥的陪伴下,第一次跨进粮站家属院我父亲的家门。四目相对,四叔拉住父亲的手,扑通跪倒,兄弟俩老泪纵横……
父亲永远不会想到,他故去不到十年,自己精心照护过的粮站会发生一起大案。
粮食企业改制,十八里粮站于2009年划归谯西粮食购销公司,同时划进来的还有梅城、三关、魏岗、马场、涡北等共13个粮站。在2015年亳州市粮食局一次突击检查中,发现谯西粮库已经十站九空,某负责人私自盗卖了粮库里的九千多吨低价粮,还把十八里粮站整体出租谋利,把粮站当成了自家宅院,把储备库的粮食当成了自家的私有财产。当事人自然受到了法律制裁,而流失的巨额国有资产却不是判某个人十几年刑期能够偿还的。
父亲倘若健在,这样的事会令他痛心疾首吧。
他和他的粮站终是不复存在了。